先讀范仲淹,再品“碧雲天”


在宋詞裡較之婉約派我更偏愛豪放派。


對我來說,總有一些這樣的詩詞文章句子,當讀到時,彷彿看到了恢宏的畫卷,感受到了磅礴的氣勢,也可能窺探到至高至深的境界,或者直接,被強大的精神力量震撼。


那種力量,以排山倒海之勢直擊心靈,不是打敗我,而是拯救我。


比如蘇軾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比如辛棄疾的"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比如岳飛的"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偏今天我沒有選讀蘇軾和辛棄疾的詞,而選了亦屬宋詞豪放派代表人物的范仲淹的一首偏婉約風的《蘇幕遮•懷舊》。


《蘇幕遮•懷舊》(宋•范仲淹)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范仲淹,北宗傑出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學家。


其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唱響千古,讓世人敬仰。


雖他流傳下來的詞作不多,但佳句也不少,比如《漁家傲•秋思》裡的"長煙落日孤城閉"、"將軍白髮征夫淚",《御街行•秋日懷舊》的"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又比如《蘇幕遮•懷舊》的"碧雲天,黃葉地""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等等。


可惜大多數人既便知道這些膾炙人口的詞句,也未必知道是出自於他。


特別是"碧雲天,黃葉地"這兩句被元曲作家王實甫直接化用於《西廂記》長亭送別一折開首曲:"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之後,人們就多以為"碧雲天"是來自《西廂記》的長亭送別,而不知其最早出自范仲淹的《蘇幕遮》。


我和大多數人一樣,也是隻知《西廂記》的"碧雲天",知道瓊瑤阿姨的《碧雲天》,知道有電影《碧雲天》,還知道有不少房地產商給自己的小區項目命名為"碧雲天"……


唯獨不知范仲淹的"碧雲天"。


戳穿我自己來看,就是個假的文學愛好者。


我這種"假的文學愛好者",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知識是相當貧乏的,幾乎僅限於中小學語文課本,稍可自我安慰的是這麼多年過去,對學校老師要求背下來的名篇名句基本沒忘掉。


特別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全篇從"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到"…微斯人,吾誰與歸?"記憶尤新。


深深折服於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境界。


相思不是生產力,行動才是 | 先讀范仲淹,再品“碧雲天”


讀詞之前,我喜歡先讀作者。對作者有多一些的瞭解後,再去品讀他的作品,嘗試透過對他的瞭解去理解他的作品。


在中國歷史上堪稱“完人”的國之脊樑並不多,北宋名臣范仲淹算是其中一個。他畢生不懈修為,內聖外王,無論政績還是文學成就都卓著非凡,對後世影響深遠。


范仲淹為人十分磊落耿直,數次因向上直言觸怒太后和皇上而遭貶,然而無論處境如何卻從不失卻勇氣。他曾在《靈烏賦》中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回應友人對他不要過於直言好像烏鴉報凶信招人唾罵的勸誡。


“公罪不可無,私罪不可有”是他為官的原則,即於公不怕得罪皇帝和權貴,於私清廉正派,決不貪贓枉法。


要像先聖一樣,在得失進退間,不失高尚的情操:“學默默以存志,將乾乾而希聖,庶幾進退之間,保君子之中正”。


朱熹評價范仲淹:“自做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無一事不理會過。一旦仁宗大用之,便做出許多事業”。


韓琦評價他:“大忠偉節,充塞宇宙,照耀日月。前不愧於古人,後可師於來哲。”


元好問評價他:"在布衣為名士,在州縣為能吏,在邊境為名將,在朝廷則又孔子所謂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間,蓋不一二見。"無論何職何位都能做到極致,如此全才,千年難遇。


梁啟超說:“五千年來歷史中立德立功立言者只有兩個人:范仲淹和曾國藩。”


毛澤東說:“中國歷史上有三種人,一種是辦事之人,一種是傳教之人,一種是‘辦事兼傳教’之人,中國歷史上只有兩個人可以達到‘辦事兼傳教’的境界,一是曾國藩,一是范仲淹。”


我看范仲淹,看到一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高尚靈魂。


我懷著對偉大的范仲淹的欣賞和敬意,去讀他的《蘇幕遮》。


相思不是生產力,行動才是 | 先讀范仲淹,再品“碧雲天”


好吧,說好的我喜歡的豪放派風格呢?明明這首詞的風格不那麼豪放。豪情何在?氣魄何在?


我甚至有點不可思議寫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范文正公,怎麼也會婉約起來了呢?


他是在寫別人的心情還是在寫自己的呢?我是不是誤讀了?


因不大理解,所以讀了又讀。


讀了又讀,一遍又一遍,每多讀一遍,又多喜歡一分。


詞的上片: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我看過許多這首詞的譯文,總是覺得翻譯不完美,"碧雲天"譯成"碧雲飄悠的藍天","黃葉地"解為"黃葉紛鋪的大地","秋色連波"譯成"蕭瑟秋色連著江中水波"……


似乎也沒哪兒不對,可通篇讀來就如一壺好酒被兌了水,莫說是好酒,連酒都算不上了。


前五句,以天、地、斜陽、山水,幾筆勾勒出一幅沒有邊界的巨景畫面,所描繪的意境,似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當我們想用字面解釋的語言描述出來時,眼界立刻顯窄了。


而“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當然更不妥直接翻譯為“綿綿密密的芳草,不諳人情,一直鋪到斜陽照不到的山外”吧(吐槽才購不久的那本《宋詞三百首》,詞是好的,譯文不可全信)。


若只是“芳草”,怎樣“不諳人情”,如何在斜陽之外?


於是上網問度娘,對於這兩句,一說“芳草”化用了《楚辭》“王孫遊兮不歸,芳草生兮萋萋”句,意指王孫遠遊不歸,家鄉的芳草豐繁盛生長,此“芳草”指故鄉。


二說以草的纏綿喻情思悠悠。如李煜的《清平樂》:“離恨恰如草,更行更遠還生。”或《飲馬長城窟行》中“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總之無論是暗指故鄉還是纏綿的情思,“芳草”都不是單純的景觀事物,明顯被寄託了喻意,結合詞的下片來看,應是隱喻相思之情。


由此,詞句在這裡已由實轉虛,詞中所描繪的景是可見的,而情則延伸出巨景畫面之外。


有人從詞中品碧雲、黃葉之美,有人從詞裡看到的是秋水黃昏遼闊蒼茫的天地。


我以為一首好詞,無論讀的人看到什麼有什麼感受,都是作者的描繪和抒懷。


描繪需要文字創作功力,抒懷需要詞人的真情實感。寫詞的人的心性、氣質、思想和性格特徵都隱藏在了作品的背後,以范仲淹的格局,"碧雲天,黃葉地"的著眼點不會在碧雲黃葉,而在無垠天地。


至下片,“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我看過很多解讀,都是思鄉情重,觸景傷懷,夜不能寐,高樓獨倚,借酒澆愁……


偉大的范仲淹啊,他是這樣的心情嗎?我該怎樣理解呢?


查考範大人寫詞的背景,眾說紛紜。


有說這首詞是他主持防禦西夏軍事時,描寫邊關將士的思鄉之情的;


有說這首詞是他慶曆新政失敗罷相至杭州做太守時,大膽採用以工代賑、發展旅遊業拉動內需,提糧價吸納周邊糧食充實糧庫,再降低糧價等手段解決當時的糧食饑荒問題,因此受到監司攻擊,心情鬱悶時所作;


還有人認為,他的“黯鄉魂,追旅思”不能單純看成是思鄉,其實是憂國,等等。


莎士比亞有句名言:“一千個讀者眼中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There are a thousand Hamlets in a thousand people’s eyes.)”,意指每個立場不同的人可以在《哈姆雷特》這部作品裡看到不同的人物形象、性情和意境。


看了太多他人的賞析和解讀後,我發現作為一個讀者,我無法站在其他讀者角度去解讀這首詞,只會更凌亂。


“完人”范仲淹,執著理想不懼強權,堅持高尚的信念至死不悔,在歷史長卷中流芳千古。如此偉人,是不是也是同樣偉大的人物對他的理解會更清楚透徹呢?


我在毛澤東讀范仲淹的詞《蘇幕遮》和《漁家傲》後的批語裡找到了答案:


“詞有婉約、豪放兩派,各有興會,應當兼讀。


讀婉約派久了,厭倦了,要改讀豪放派。豪放派讀久了,又厭倦了,應當改讀婉約派。


我的興趣偏於豪放,不廢婉約。婉約派中有許多意境蒼涼而又優美的詞。


范仲淹的這兩首詞,介於婉約與豪放兩派之間,可算中間派吧;但基本上仍屬婉約,既蒼涼又優美,使人不厭讀。


婉約派中的一味兒女情長,豪放派中的一味銅琶鐵板,讀久了,都令人厭倦的。


人的心情是複雜的,有所偏袒仍是複雜的。所謂複雜,就是對立統一。人的心情,經常有對立的成分,不是單一的,是可以分析的。詞的婉約、豪放兩派,在一個人讀起來,有時喜歡前者,有時喜歡後者,就是一例。


睡不著,哼範詞,寫了這些。”


我的眼前彷彿出現了那個因執著理想而一直在路上的旅人,遠離廟堂之高,身處江湖之遠,在夕陽西下、明月初升的高樓獨酌,待酒入愁腸,或思鄉或憂國,也許對他來說,思鄉與憂國本身就是一回事。


美國著名黑人演員威爾史密斯說過的一句話:“永遠不要低估一個人的痛苦,事實上每個人都在掙扎,只是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善於隱藏而已。Never underestimate the pain of a person,because in all honesty,everyone is struggling.some people are better at hiding it than others.”


一個“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人,他的痛苦和憂傷只會比常人更多,更沉重,更深刻。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說,我理解的詞的下片實在沒那麼憂傷感懷,我相信即使如他那般內心強大的人,也難免會有“ 黯鄉魂,追旅思”的時候,此處的“追旅思”若指憂國,就更加難免。


《孟子》有云“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范仲淹是生於憂患之人,“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也是很自然一件事。


但重點在後句“明月樓高休獨倚”的“休”字,是“不要”和“停止”的意思 ,否則,就會“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了。


對於行動派範公來說,相思不是生產力,借酒澆愁也不是,行動才是。


相思不是生產力,行動才是 | 先讀范仲淹,再品“碧雲天”



【作者簡介】AY奇,在愛中行走,用愛解讀世界。愛創造,愛一切真實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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