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命來算算

那一年母親去算了一個命,回來興高采烈地說:“算命先生說我老來命好,過了六十歲就象某府的老太太,亨福了!”

算命的白瞎子在我們鎮上非常有名,鎮上有正月裡算命的習俗,看看一年裡該注意些什麼,運氣好不好。正月裡要排著隊才能算上一卦,卦資根據命運的好壞十元到數百元不等,算的結果大同小異,大多是某月某日某時交運,某月某日某時忌星之類,無關緊要。就有好事兒的調侃:“白瞎子你咋不算算你啥時候發財啥時候死呢?”白瞎子只笑笑,並不動氣,私下裡對兒女們說:“天機不可洩露,我得給你們留點福氣。”據傳說他有幾卦是極準的,內容經過諸多的添油加醋變得神乎其神,但無從據考。

我是從來不信命的,也不去算,與母親互相不以為然,深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然而命運多舛,前夫英年早逝,天並沒有踏下來,雖然痛到不能呼吸,但我倔強的站得筆管條直。葬禮上姑姑與婆婆鬥法,婆婆說:“是我命不好,把我兒子剋死了!”姑姑說:“親家說話真有意思,人要是有這本事就好了,天天不用做什麼,淨坐在家裡克人,跟誰不對付就去把誰剋死得了!”母親並不說話,不太符合她一慣維護我的風格,拽拽姑姑的衣袖,我以為她想息事寧人罷了,畢竟死者為大,入土為安。

過了許久,母親說要帶我去算一卦,我的心情極差,噎她說:“我自己都算好了,不幹活兒就沒飯吃!”母親望著我,想說什麼,又咽下了,只講:“你還記得你瞎表舅麼?”

我是記得這位表舅的,他是母親姨媽的兒子,先天失明,身體又不好,就送去拜師學算卦,好歹也是個營生。表舅操一口軟糯的鄉下口音,個子矮小瘦弱,一說話眼睛就往上翻著,露出白色的瞳仁。

那年月我們家是黑五類,父親和叔伯姑姑們是地主富農的狗崽子,母親因為反抗根正苗紅的革命家庭非要嫁給父親而與外公外婆決裂,隻身留在了鎮上,沒有回大城市去。外公外婆是隨革命隊伍落戶在了大城市,鎮上還是有許多親戚,敢來與我們家親近的卻只有瞎表舅。

瞎表舅平時拄著一根竹竿子周圍五里八村的走鄉串戶,傳說他的卦很準,每到一個村子都被人們搶著牽進堂屋算卦,這一卦剛起,下一卦的主顧已經候到那裡了,大家都親切的稱呼他“小瞎子”。

“小瞎子”逢農曆四、九集日才到鎮上,在集市上放條板凳算擺卦攤了,下午散了集他就會拄著竹竿子摸索到我們家住了十幾戶本家兄弟的大院子裡,早就有小孩子奔跑著來告訴母親,母親便急匆匆跑去牽了瞎表舅來家裡,給他衝碗白糖水。瞎表舅喝口糖水,操著軟檽的鄉下口音寒暄幾句之後,便伸手從衣袋中掏出一大把亮晃晃的硬幣塞給我,有五分的、貳分的、壹分的,母親便紅了眼圈兒,說:“你這錢賺得辛苦,莫老是給她。”說著就拿著我的手給瞎表舅裝回去,瞎表舅死死捂著衣袋說:“姐,莫推辭了,我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母親眼淚汪汪地不再做聲,因為沒能生個兒子的原因,母親那時候的日子並不好過。

不一會兒,院子裡的嬸子大娘派了大點的孩子來牽小瞎子去算卦了,大概兩三卦再回來,天氣早的話母親就會請瞎表舅給我算一卦,我記得他總是掐掐手指,向上方翻著眼睛,用軟糯好聽的聲音唱一般地說:“子時生人,桑枝兒木命

……”其他的也聽不甚懂了。要到飯口的時候,瞎表舅一定起身走了,說還有幾十裡的路,吃了飯走就太晚了。

我是喜歡瞎表舅來的,因為那亮晃晃的硬幣,也因為他是我能見到的唯一的親戚。但是我討厭他給我算卦,母親總是問:“什麼是桑枝兒木命?”瞎表舅便說:“很硬的命。”我是不懂什麼叫命硬,只直覺的認為不招人喜歡。

後來,我上小學了,瞎表舅漸漸地不來了,母親說他病了,死了。

歲月蹉跎著帶我長大,又無情的毀了我漸漸幸福起來的人生,我貌似強壯的可以,其實心裡怕的要命,除了拼命工作,什麼都不去想。母親照顧著她的孩子和我的孩子,總是提起帶我去算個命。有一次因為一件什麼事,我沉默地掉眼淚,母親出來進去地走了幾遍,下定決心一般說:“你莫哭,這都是你的命,你六歲的時候瞎表舅就給你算出來了!”我透過噼裡啪啦掉下的眼淚執拗地望著母親,母親嘆口氣,講:“從小你瞎表舅就說你命硬,你六歲的時候他說,姐,我有件事想了很久還是告訴你,這娃兒命硬,命中註定要麼離次婚要麼……要麼得死個男人。”“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直瞪著母親。母親嘆口氣:“我老是讓瞎表舅給你算,尋思著萬一哪天能變了呢,這麼多年了,我誰都不敢說,說了怕你嫁不出去。看著你吹了幾個男朋友,我想著應應景兒也算離過了吧,誰知道還是要……”看著老淚縱橫的母親,我心裡發誓再也不哭了,從此,我得為這上有老下有小剛強起來。

我仍然沒去隨母親去算命,心裡想著既然是命中註定,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直到好幾年以後遇上現在的先生,我告訴他我的命很硬,克人的。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告訴我他的命比我還硬,讓我放開膽子來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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