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场头”马士贤

过去,生产队的“大场”上是社员们重要的活动场所,一天到晚,那里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大雨过后,要用“青灰”或麦壳撒在场地上,用“碌滚”压场,队里有十几个碌滚子,有时候用牛拉着,但多数的时候都是两人一组,人拉着碌滚在场上转圈,把场地碾压平,然后,把“草木灰”或麦壳扫走,场地晾晒干以后,就好晒粮食了。

长宽各二百米的大场,场东面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水塘,挖出来的泥就用石夯、四个人一组喊着号子,夯实在河边。水塘便于场上失火的时候好挑水救火,在场地晒的干裂时,也好往场地洒水,然后把场地碾压平整。场地的北边是六间宽大的瓦房,是生产队的仓库。庄上人家的房屋都是低矮窄小的土墙、毛草屋,这几间大瓦房的仓库显得特别雄伟、高大。仓库西面三间堆放粮食,东面三间堆放生产队的农具,一排排的农具分门别类整齐地排好,有大的细竹扫帚、木锨、摊抹、铁叉、笆斗、大斗、水桶、抬秤、磅秤,等等,就如兵营里摆放整齐的钢枪。

生产队里的官员有生产队队长、会计、记工员、技术员、仓库保管员、场头、牛头、菜园里的园头。“牛头”管喂牛和收青草草料,“场头”管指挥社员在场上干活,挣工分。跟牛屋的脏乱差相比,大场是十分干净的地方。“场头”就是生产队大场上的头领,场上最大的官就是“场头”了,连生产队队长到场上,也得听“场头”的吩咐与管理。

我今年五十六周岁了,从我记事起,马士贤就是生产队里的“场头”了,一直到包产到户,生产队结束。马士贤身高大约一米八的样子,瘦瘦的,身材略驼,瓜子脸、吹火口、眉毛总是皱着,走路和说话都是慢吞吞的,喜欢把双手放在背后,没见过他发过什么脾气,他批评生产队里那些干活时聊天、偷懒的人,最常用的话是:“你们都做-什-么-的?”话慢调斯语地说出来,却像打雷一样,那帮干活的叽叽喳喳的妇女们立马就不敢再吱声了。于是,“场头”马士贤就有了绰号叫“做什么”。

我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还有嫂子都经常在生产队的大场上干活,为家里挣工分。没有手扶拖拉机和电灯的时候,地瓜、黄豆、小麦等旱作物较多,都是一担担地挑到大场上,太阳暴晒之后,黄豆和小麦用牛拉着“碌滚”,把豆粒和麦粒脱下来,往往需要挑灯夜战、连夜干活,否则,说不定就会忽然下瓢泼大雨,小麦就容易受潮生芽了,这样,一季的粮食就欠收了。这时,连“马灯”的光亮都不够,往往需要高压的汽油灯,它被打上气以后,发出神奇耀眼的光芒,亮如白昼。

听有的老辈人讲,“做什么”年轻时曾经做过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他把弟弟家的一个爱哭不止的小孩摔死了。所以,小时候去到生产队场上找妈妈,总也不敢哭闹,甚至就远远地在大场的边上,望着大人们有说有笑地干活,一等就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有时候“场头”离开一会儿,也会有人用豆秸烧黄豆,大人会捧一把熟黄豆、或给两个地瓜,叫赶紧拿回家,把我打发回家。大姐、二姐喜欢把麦芒去掉,用手把麦壳搓掉,用嘴一吹,就剩下略青的麦粒了,立即放进嘴里咀嚼,满口的甜浆,很好吃。

生产队收的粮食,除了做种粮,各家分一点口粮,大部分都交公粮、换钱了。年终分口粮时,家家户户都带了口袋,一家一堆粮食,都是用抬秤秤出来的,按人口、按工分分粮、分稻草或麦穰。有的人家人口多、干活的人却少,挣的工分也少,分到的粮食也少,也有超支的。幸好,我们家劳力多,挣的工分多,所以,分到的粮食也多。

后来有了电灯、柴油机和手扶拖拉机,可以用水泵打水灌溉农田,种的水田多了。又有氨水等化肥和农药,粮食产量就成倍地高了。我到现在都没有忘记氨水刺鼻的气味和摇“六六粉”的声音,那声音就像要地震时拉响的警报声。

每年的五月里,天气炎热,是收麦子的紧要关头,天有不测风云。收的早了,小麦灌浆不足,麦粒干瘪,出不了多少面粉。收的晚了,很容易遇到阴雨绵绵,小麦就霉烂、生芽了。即使不下雨,麦粒壳因为干裂,麦粒也会脱落到麦田里。这时甚至早一天或晚一天都不行。生产队队长往往会参考“场头”和技术员的意见,决定哪天“开镰”。“场头”带人在收麦之前把大场压了又压,打扫的干干净净。麦子或担、或牛车、或手扶拖拉机运来,一帮子的男女劳力在“做什么”的指挥下,卸放到哪里?哪块地方好脱粒用?哪块地方好堆麦穰?大场就像战场,“场头”马士贤就像将军一样,管理的一丝不乱。

五月里是抢收抢种的忙季。到秋收的时候,水稻成车成车的往场上拉,几乎全生产队的人都出动了,一盏盏二百瓦的电灯泡照的大场上灯火通明,稻把卸放在外围,大场中央五六台“打稻”脱粒机在电动机带动下不停飞转,机器后面站着一排壮劳力,都是大姐、二姐这样二十六七岁的人,拿着稻把脱粒,稻把打完就扔到边上很大的推筐网兜里,满了就推走,后一个大网筐赶紧接上。打稻的人身后堆着一人高的稻把,稻穗朝外,后面有人把稻把码放整齐。稻把也是一筐筐推运过来的。这些推运稻把和码稻把的活都是二十岁以下的青少年干的。“打稻机”的前面是四十多岁的妇女,带着斗篷和面罩,用大扫帚不时把稻粒上的绒草略走,还有人用木拖锨或“摊抹”把稻粒堆或拉、或推弄走,使稻粒不至于堆的太高。

一些中老年男人就在大场的四周堆草,草堆的基底起成大大的长方形,大概堆有两层楼高,几个有经验的人站着草垛顶上,下面很多人不停地扔稻草把,垛上的人把草把排放好,尤其顶上要苫好,既不能被大风刮跑,也不会漏雨把草垛湿烂,还是很讲技术的。其余的男老力都在月光下的广袤的田野里收拢稻把,一车一车往回拉。这样的流水线作业都是在生产队队长和“场头”的指挥下完成的。这种忙碌一般都是连天带夜的干,一直持续三五天。

粮食收上来,生产队的主要劳力都去地里耕地、种麦、洒化肥、锄草什么的。大场上干活的人都是中老年妇女等老弱的人,他们都挣三等工分,人们排着队,从仓库里一笆斗、一笆斗地将粮食扛出来(一笆斗小麦大约六七十斤),将粮食摊晒在干净、平整的场地上,一大场的粮食,人们休息、等两个小时用“摊抹”一点一点推着,翻晒一次。还会经常用木锨扬粮食,以去掉粮食里的泥颗粒或小石子,还有一些碎绒草,这个动作叫“扬场”。如果是晴天,就会在拢起的粮堆上打上石灰粉印戳,防止有人偷粮却没被发现,然后用塑料布盖好,边上压了砖头,防止被风吹了。这时,往往会安排两个看场的人。当然,一但乌云密布、暴风雨要来临,队长的哨声一响,全庄的青壮年劳动力都会立刻放下碗筷,跑到大场上抢粮,使粮食在大雨下来之前入库。

那时都是按劳力、按天给工分的,只有割草喂牛和捞水草沤绿肥是按斤记工分的。“场头”常年带着一帮四五十岁老弱的妇女在大场上干活、磨洋工,或在场上拔草,或拔麦苗、稻苗,嵌落在泥土上的麦粒或稻粒总会在雨水滋润下长出青瘦的小苗。实在找不到活干时,“做什么”就会叫人撒两笆斗黄豆什么的,再叫这帮人一粒一粒捡起来,说是挑泥、石子颗粒,这样大家也好挣一天的工分。

记得有一年夏天,“做什么”的两个女儿在稻地里插秧,姊妹俩争执起来,姐姐回家向她父亲“做什么”告状,结果被她父亲狠狠打了一顿。我看得目瞪口呆,都是要出嫁的姑娘了,过去,孩子在家长那里是没有什么情理好讲的。现在人都爱讲理,有多少人觉得自己占了理、结果却吃了大亏啊!也许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吧。

夏天的蚊虫很多,大家都会到大场上纳凉。孩子们或在大场上追逐、疯跑;或熏着蒲绒,听大人们讲上下五千年的故事;或躺在凉席上,摇着蒲扇看天上的流云和星月,放飞着孩提的梦想。冬天,也会在大草堆里扯出房间大的洞,几个孩子在里面,你一句、我一句地傻讲。也会把稻草把点着后、举着火把,在夜晚的风地里拼命跑着玩。偶尔有在大场上放电影,孩子们早早就搬了或高或矮的板凳去占位子。总之,夜晚的大场上不属于场头“做什么”,属于普通老百姓,属于孩子们。

小时候都要拾麦穗和稻穗,交给学校,以充当或补充学校的办公费,那时叫“勤工俭学”。我十分敬畏和害怕场头“做什么”,以至于连去生产队的粮垛上偷一把稻穗或麦穗的念头都没有过。我们两家素不亲近,在我上大学的第一年暑假,“做什么”忽然来我家坐坐,我感到很奇怪。母亲说:“他的大儿子是俺们大队文化大革命前的独一无二的大学生,你是俺大队文化大革命后第一个大学生,所以就来看看,陪坐坐聊天。”

他的大儿子叫马凤宝,全大队就三个高中同学,我们庄占了两个,那两个没有考上大学的人,一个当了牡丹江的司令,一个当了乡镇党委书记。马凤宝是他们家的骄傲,他毕业分配在宁夏工作。我四年级的时候见过他,身高一米七八左右,方脸,很斯文,像那个年代的大知识分子或地委书记。他带了两根扣猪的钢丝绳,细钢丝绞成直径三公分的样子,那是农村最牢固的拴猪绳了。据传他是那里的工程师,五十岁的时候有机会提拔成当地的县长,可是他不愿意干。马凤宝几十年也没回过老家几次,对父母的养育和培养没有什么反哺报答,他在宁夏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他上了大学只是家里的一个荣誉。大概是前几年,在他父亲去世四年以后就去世了,享年不到七十岁。

在我上高中时,场头“做什么”的夫人就瘫痪在床上,实际上我应该称呼他们为“姑奶、姑爹”。生产队已经包产到户,地分了,生产队的大场都变成了宅基地。姑爹“做什么”也渐渐老了,他伺候姑奶三十年,直到姑奶去世,又过了十来年,姑爹“做什么”的腰已经驼的抬不起头,有一天夜里忽然离世了,差一年就九十岁了。

他还有两个儿子,都很重视下一代的教育,但是都没有考上大学。孙子辈有学做修理汽车等手艺的,分别在县城和市区买了楼房,日子过得很好。到“场头”“做什么”重孙辈的人,已经不知道有生产队和生产队的大场了,他们都不知道有一个大老爹是正牌的大学生,更不知道有个做了几十年“场头”的老祖宗是多么的能干,做事有条不紊、成竹在胸,还很善良。那个时代的记忆不会存在于名人传记里,我想把他们的故事记下来,让后世的子子孙孙们知道祖辈们的努力,我也渐渐老了。

2020年4月9日庚子年三月十七,王善泉于西双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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