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品，奇珍異寶燦若群星，在曾經動盪的歲月裡，有些，顛沛流離流失海外；而有些，歷經波折得以輾轉回家。
寶禮堂藏書、“二希”王獻之《中秋帖》王珣《伯遠帖》、韓滉《五牛圖》、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董源《瀟湘圖》、宋徽宗《祥龍石圖》、李唐《采薇圖》、馬遠《踏歌圖》、王蒙《西郊草堂圖》、倪瓚《竹枝圖》、眾多海內孤本的宋元善本、名抄稿本……
你也許並不知道，這些國寶傳奇回國的故事裡，一直有一個神秘組織的身影……
這一神秘組織，正是“香港秘密收購文物小組”。
鄭振鐸
1958年10月，時任國家文化部副部長的鄭振鐸，在出訪途中罹難。
他一手主持的國寶回購工作，因徐伯郊、胡惠春等重要參與者的三緘其口，被歷史的風沙所塵封，坊間演繹成各個版本的傳奇故事。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 圖片來源：中國嘉德國際拍賣
而今，隨著近日“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在中國國家圖書館的揭幕，這些塵封六十多年往事，終於浮出水面。
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捐贈“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 圖片來源：中國嘉德國際拍賣
此次由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捐贈的“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 ”，包括1952年至1958年間，鄭振鐸等與“香港秘密收購文物小組”成員之間的往來信件、電報存根等共計166頁。
內容涉及收購小組成立、文物收購原則、真偽鑑定、資金籌措等多方面內容。
今年9月，國家文物局獲悉這批信札即將在香港拍賣，於是被與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聯繫。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主動作為，在尊重商業規則前提下成功競購，慨然捐贈國家文物局。
搶救流散“東北貨”
神秘小組在行動
清代宮廷，繼承了宋代以來的皇家收藏，在各方搜求下廣有增益、蔚成大觀。
但晚清之後，社會動盪，國力日絀，文物流散難以計數，抗戰爆發後，文物不僅備受劫掠，更有文物商趁機倒賣，將大量文物源源不斷的販至海外。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溥儀在遜位後通過賞賜、典押、偷盜等方式將大量文物帶出宮外。1924年他被驅逐出紫禁城，而這批文物跟隨他輾轉天津、長春等地，在長春它們被存放於偽滿皇宮東院的圖書館（小白樓）內。
小白樓
這期間文物流失者甚多，成為收藏市場上赫赫有名的東北貨。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 中國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故宮已佚書籍書畫目錄四種
民國二十三年（1934）國立北平故宮博物院鉛印本
為了搶救珍貴文物，鄭振鐸、張元濟、張壽鏞等於1940年在上海成立“文獻保存同志會”，致力收集保存古籍，共搶救下善本古籍1.8萬餘冊， 但對於當時的全國文物流失情況相較而言，仍是杯水車薪，令人扼腕嘆息。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中國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這一冊《木音》，為鄭振鐸撰寫，本稿是1940年至1941年間寫給張壽鏞的信件，主要內容是研究古籍版本、判斷真偽、核定價值等，是反映文獻保存會搶救古籍活動的珍貴史料。
為了避免文物“流亡海外，無復歸來之望”的再度出現，1950年5月24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頒佈《禁止珍貴文物圖書出口暫行辦法》，這是新中國第一部文物保護法令。
嚴格的文物出口限制，行之有效的文物進出境審查制度，迅速扭轉了文物大量流失的局面。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 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這一時期的香港，是搶救流散文物的必爭之地。
20世紀50年代，香港成為全世界中國文物藝術品交易中心之一，大量私人收藏的珍貴文物，由大陸幾經輾轉運至香港，其中不乏清宮流散之文物、體系完備之專藏。歐美、日本文物商聞風而來，意欲大肆收購文物。
寶禮堂藏書迴歸與“二希”回購，是“香港秘密文物收購小組”的前話故事。
寶禮堂是上海藏書家潘宗周的藏書室。潘宗周酷愛藏書，尤嗜宋元善本。他曾從袁克文手中，購得宋版《禮記正義》，十分珍重，於是將自己的居所命名為寶禮堂。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禮記正義七十卷（唐）孔穎達撰, 國家圖書館藏
潘宗周去世後，藏書為其子潘世茲繼承。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潘世茲惟恐藏書遭受劫難，就想方設法將寶禮堂藏書運到香港，存在香港匯豐銀行保險庫內。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寶禮堂宋本書錄, 潘宗周藏、張元濟編
1951年，潘世茲給鄭振鐸寫信，將寶禮堂藏書捐獻給國家。
鄭振鐸將此事委託給徐伯郊，請他在香港協助處理，確保這批珍貴古籍順利運回大陸。經多番協調，寶禮堂藏書終於在1951年冬天運抵上海，1952年年初入藏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
民國時，“三希”中的王獻之《中秋帖》、王珣《伯遠帖》落入瓷器商人郭葆昌手中。張伯駒曾有意收購，但最終未果。郭葆昌去世後，二帖由其子郭昭俊繼承。北平解放前夕，郭氏輾轉各地，最終定居香港。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展覽現場
周恩來關於同意購回《中秋帖》及《伯遠帖》給馬敘倫、王冶秋、馬衡、薄一波等的函
1951年11月5日（複製件）
1951年10月，為了避免“二希”流失國外的可能，在周恩來總理的指示下，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副局長王冶秋、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上海文物管理委員會副主任徐森玉南下組織回購，並聯合金融界的力量，派徐伯郊、胡惠春等與郭氏交涉。
《中秋帖》，傳為晉王獻之書，紙本，手卷，縱27釐米，橫11.9釐米。《中秋帖》是著名的古代書法作品，曾被清高宗弘曆（乾隆皇帝）譽為“三希”之一，意即希世珍寶。現收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伯遠帖》，晉，王珣書，紙本，行書，5行共47字，縱25.1釐米，橫17.2釐米。現收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終於，在這一年11月底完成交接，並於12月運抵北京。“二希”由此重回故宮。
曾經那麼“一窮二白”的我們，也無法停止讓國寶回家的迫切之情：當年，為了購回“二希”，周恩來總理特批50萬港幣，約相當於8.75萬美元。當時的8.75萬美元，以當年物價，約可購買230萬斤大米。
正值抗美援朝戰爭期間，國家外匯儲備為五十年代最低值，僅0.45億美元，而“二希”的購買經費，就約佔本年外匯儲備的2‰。
凡是“國寶”
都要爭取
“二希”回購任務完成後，使得中央政府籌劃開展更大規模的文物回購。
不久後，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根據周恩來等中央領導同志指示，啟動香港文物回購任務。
由時任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局長的鄭振鐸組織領導，王冶秋、張珩、王毅、徐森玉參與，時任廣州市副市長的朱光承擔聯絡協調工作。
香港方面主要由徐伯郊等人出面奔走、辦理手續，胡惠春、陳君葆等從旁協助。並經不斷探索完善工作方法與機制，後於1953年春組織成立“香港秘密收購文物小組”，由徐伯郊、沈鏞、溫康蘭三人組成。
在那一特定歷史時期成立，“香港秘密收購文物小組”責任重大，讓文物平安回家，更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
“凡是‘國寶’，我們都是要爭取的。”鄭振鐸在給友人的信中曾這樣寫道。
“所有在港要收購的文物，
請統計一下：共有若干件，
共需多少款？
並且分別‘最要的’‘次要的’，
以便一次請求外匯。”
鄭振鐸致徐伯郊信（1952年8月25日）
“香港秘密文物收購小組”的收購目標最初是以書畫為主，尤其是溥儀攜帶出宮，歷經輾轉的“東北貨”，工作中則根據輕重緩急，設定階段目標後，又優先搶救“易損”、“易散”文物的原則出發，擴大回購範圍，將陳清華郇齋藏書、陳仁濤藏古錢幣等列作專項，進行整體收購。
1952年9月6日，鄭振鐸在致徐伯郊的信中談及“予方從事於蒐集溥儀攜出故宮之書畫，得此足資稽考。”並提出收購文物的總體原則：
（一）以收購“古畫”為主，古畫中以收購“宋元人”畫為主。（二）碑帖、法書（字），暫時不收購。（三）銅器、玉器、雕刻、漆器等，收其精美而價廉者。
宋元書畫是流散香港文物收購的主要目標。
在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指導下，徐伯郊等人既與在港收藏家王南屏、陳仁濤等人洽商，又以香港為窗口與遠在歐美的盧芹齋、張大千、王季遷、王徵（文伯）等收藏家聯繫，同時留心香港等地市場中出現的古畫線索，深入追蹤。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 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鄭振鐸致徐伯郊信（1953年4月8日）
本信談及在港成立三人文物回購小組事，並開列當年第二季度必須收購的珍貴文物清單
多管齊下，鍥而不捨，力爭讓流落海外的書畫珍品重回故土。
1952年，在流散香港文物收購過程中，鄭振鐸對民國藏書家陳清華郇齋藏書尤為關注，多次去信敦促徐伯郊前去洽商，力爭讓這批稀世珍品回到祖國。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 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徐伯郊致王毅信（1955年8月21日）
這封徐伯郊致王毅信（1955年8月21日）中，就彙報陳清華藏書成交目錄，另談及在滬購書、運送文物等具體事項。
經過兩年多的努力，郇齋藏書第一批（八十種），順利完成收購。
陳仁濤是寧波著名的古錢幣收藏家，其書齋以“金匱”命名，是因他收得古泉珍品新莽“國寶金匱直萬”之故。他收藏古錢幣約計五萬餘枚，包括我國各地發行的金、銀、銅幣，以及紙鈔和鈔數等，幣種全面、體系完整、脈絡清晰，是研究中國古代政治、經濟、民俗史的珍貴實物。
1952年，徐伯郊等人接洽陳仁濤場古錢幣收購事宜。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 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鄭振鐸致徐伯郊信（1953年3月27日）
在這封鄭振鐸致徐伯郊信（1953年3月27日）中，主要指出收購陳仁濤所藏古錢幣的幾點重要注意事項，並提及在港收購重點 ，收購陳澄中善本、徵集徐伯郊本人所藏善本等問題。
幾經曲折，終於在1953年購回，後來入藏中國歷史博物館（今中國國家博物館），奠定中國國家博物館古代錢幣收藏的基礎。
艱辛
漫漫回家路
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工作並非一帆風順，相反，面臨著許多困難：洽商探訪千頭萬緒、文物真偽混雜也需要審慎鑑定、還需要常常面對經費緊張、海外文物商的競爭複雜、複雜形勢影響等多重考驗。
“香港的市面不好，
正是收購的大好機會。
惟必須十分的機密，
十分的小心慎重，
以免有壞人鑽空子”
鄭振鐸致徐伯郊信（1952年12月30日）
1952年12月30日的這封鄭振鐸致徐伯郊信中，鄭振鐸提醒徐伯郊收購張大千畫及在港工作須機密、慎重。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 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鄭振鐸致徐伯郊信（1952年12月30日）
而在這封1955年10月31日徐伯郊致王毅信中，談及爭取趙佶《四禽圖》事，並彙報近來美國文物界收購中國書畫的情況。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 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徐伯郊致王毅信（1955年10月31日）
搶救流散香港文物，這不僅需要眼光和時間，還需要策略與智慧，參與者也為之付出了極大的心血。
他們的焦灼嘆息、激動欣喜、執著堅守，流露於這些信札的字裡行間，讀起來令人動容、感佩。
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工作至1955年開始至1956年下半年接近尾聲，隨著幾宗大收購的順利完成，而市面上的珍品民品珍跡大多也有歸屬。香港大規模的文物收購工作由此暫告一段落。
但他們所留下的影響遠沒有結束：1958年盛懋《秋江待渡圖》入藏故宮博物院，1960年《資治通鑑》手稿入藏北京圖書館，1965年陳清華第二批善本（二十五種）入藏北京圖書館等等，都是當年香港文物回購工作留下的餘響。
近半個世紀後，2004年，在國家文物局積極運作下、中國嘉德國際拍賣公司的大力配合下，陳清華之子陳國琅郇齋舊藏的二十三種善本和一幅《江山無盡圖》，由國家文物局徵集並劃歸國家圖書館收藏。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 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元刻本《楊仲弘詩集八卷》，陳國琅舊藏，2004年入藏國家圖書館
這是國家圖書館與陳清華藏書的再續前緣，更是對20世紀50年代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工作的遙相呼應與致敬。
“我們的民族文獻，歷千百劫而不滅失的，這一次也不會滅失。我要把這保全民族文獻的一部分擔子挑在自己的肩上，一息尚存，絕不放下。”
——鄭振鐸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 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如今，我們再回看這些收藏於故宮博物院、國家圖書館、國家博物館等多家公藏單位的這一長串國寶名錄：
唐韓滉《五牛圖》、五代時南唐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南唐董源《瀟湘圖》、宋徽宗趙佶《祥龍石圖》、南宋李唐《采薇圖》、南宋馬遠《踏歌圖》、元王蒙《西郊草堂圖》、元倪瓚《竹枝圖》……
宋元善本、名抄稿本，如司馬光《資治通鑑》手稿、宋拓《神策軍碑》《蜀石經》、宋刻《周易正義》《荀子》《昌黎先生集》《河東先生集》《渭南文集》《文選》、元刻《故唐律疏議》《夢溪筆談》、汲古閣影宋鈔本《小學五書》《鮑氏集》、黃丕烈跋《漢書》《管子注》《白氏文集》等等……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 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蜀石經》陳清華舊藏，1965年入藏北京圖書館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捐贈劃撥儀式暨入藏紀念展, 國家圖書館展覽現場
宋刻本 《荀子二十卷》陳清華舊藏，1965年入藏北京圖書館
元刻本《楊仲弘詩集八卷》局部
陳國琅舊藏，2004年入藏國家圖書館
此本為楊載詩集傳世最早的刻本，且為海內孤帙，十分珍貴
它們，星漢燦爛、洋洋大觀。
在離亂的歲月中流落他鄉、散失蒙塵；但幸運的是，它們終能復歸故土。
今天，“香港秘密文物收購小組”的往事，也許僅存於這隻言片語中，但他們為之付出的心血與精神，值得我們永遠銘記。
-EXHIBITION-
展覽信息
鄭振鐸等搶救流散香港文物往來信札入藏紀念展
展覽地址：中國國家圖書館國家典籍博物館第七展廳
：2019年12月26日至2020年2月26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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