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首經年的歌,未來是將過去寫在現在。

我甚至相信你擁有整個宇宙

我要從山上給你帶快樂的花朵

帶給你鐘形花,黑榛實,以及一籃籃野生的吻

我要像春天對待櫻桃般對待你。

——巴勃羅·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

詩人眼中的春天是浪漫的,畫家眼中的春天是絢爛的,少年眼中的春天是悸動的。說到春天,就好像心上的花在爭先恐後地鬥豔,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明朗的,美好的,來得及的故事,都熱愛這個季節。

春天是首經年的歌,未來是將過去寫在現在。

教室的後窗被陡然打開,原本喧鬧的教室瞬間消音,班主任儼乎其然地推了下眼鏡,寒光一閃,停留在電纜線上小憩的麻雀都嚇得飛走。

“喂,醒醒,老張來了!”

胳膊肘被人輕輕地推了推,桌上的人有些迷茫地睜眼,陽光剛好透過窗戶降落在眼皮上,刺激人的生理眼淚。

黑板旁的鐘表跨過最細小的刻度,躍至8點30分,好像時間才剛啟程。

他懶懶地挺直身板,望著周遭的環境,有點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桌板上有一張被壓皺的數學卷,翻了個面,紅豔豔的57分映入眼簾,有點熟悉,又有些遙遠。

桌洞裡的手機彈出一個綠色的彈窗,屏幕亮了一下,鎖屏的白色字體告知著全世界,今天是2018年3月21日。

戊戌年二月初五,宜理髮。

他就著清亮透明的玻璃窗照了照臉,頭髮確實是有些長了,放學去剪剪。

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少年蹭地站起來,講臺上的老張驚異地撐大了眼——

“李飛,你幹嘛!”

“去廁所。”

他咧嘴一笑,後退兩步,背過身從教室後面飛跑出去。

操場上,有三三兩兩的體育生在訓練,躲過橫飛的足球,閃過正在衝刺的人群,來到老舊的體育館。

體育館旁邊有一個鐵門,連著學校旁邊的小區,右上角裝了個攝像頭,閃著幽紅的光,李飛大大方方地招了招手,熟門熟路地踩了兩下。

成功地從鐵門一躍而過。

清晨的垃圾街冒著熱騰騰的霧氣,小巷裡的七里香還未開花,卻已經隱隱有了幽香,三月份的尾巴,已經為四月的到來做足了準備。

五花八門的小攤地綿延至小巷的盡頭,李飛穿過橫扭豎歪的矮破平房,停在一戶灰牆上畫了只巨大藍色鴿子的獨間。

“哥哥!”

餐桌上擺拼圖的少年轉過頭來,語氣帶著歡樂,臉上卻面無表情。

李飛卻有種被輕飄飄兩個字中的感覺,時間排山倒海地翻湧而來,腳底酥酥麻麻的,都有點不敢往前邁。

“小成,要不要去江北放風箏。”

他聽到自己啞著喉嚨說。

春天是首經年的歌,未來是將過去寫在現在。

李成愣了愣,心裡是想的,卻不知該用何種方式表達樂意,只低頭將拼圖裝進盒子裡。

沿江的大壩人來人往,有遛狗的,有踩滑板的,也有吹風散步的。

文具店裡二十元一隻的風箏,印的圖案是時下小朋友之間最愛最流行的小豬佩奇,李飛沒看過這個動畫片,只覺得這隻粉紅小豬的鼻子如同吹風機一般,滑稽又可愛。

他把風箏線拉長,手柄調整好,囑咐李成一會在遠處託著風箏隨他一起跑。

李成未點頭也未答話,略顯笨拙地小心拖住風箏舉過頭頂。

“阿成——”

李飛拽著風箏線,示意他起步。

8歲的小男孩邁著小腿飛跑起來,春風漸漸灌入衣領,風箏被撐起一個弧形,兩端的手緩緩鬆開。

他下意識放慢腳步,駐留在草坪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青空,眼看它越飛越遠,遮擋住驕陽。

李飛收拉著風箏的距離,把它調整到略高於樹頂的位置,扭頭想喊弟弟接住手柄。

發現他並沒有跟在身邊,而是停留在不遠處的草坪上。

他笑了笑,慢慢踱步往李成的方向走。

小成似有所覺地垂下眼,揚起雙臂朝著來人大喊——

“哥,來追我!”

隨即露出一個狡黠的微笑,調頭往前方陽光彩照的大道離去。

李飛卻慌了神,明明經常陪小成玩這種你追我跑的遊戲,他跑得比小成快得多,卻總是放慢腳步假意氣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後。

可是這一回,心裡有點惶惶然。

他拼勁力氣往前,跑著跑著手中的風箏不知所蹤。

幸而沒兩下便抓住了小成,李成狠狠鬆了口氣,按住他的肩膀,嘴上在抱怨:“跑那麼快乾嘛,小兔崽子。”

帶著棒球帽的小短腿男孩轉過頭來,黑溜溜地眼睛在他臉上打轉,熟悉地聲音響起——

“哥哥。”

李飛卻愕然了,這分明不是小成。

再一看衣服,小成出門時明明穿著藍色的長袖,也沒有戴帽子,怎麼會抓錯人呢?

心臟飛速地下墜,他連道歉也來不及講,繼續往前飛奔。

路上碰到許許多多的行人,長著與小成相似度百分百臉。江邊纏著媽媽買氣球的3歲小孩,人行道旁倒數紅綠燈的小紅領巾,校門口騎在小電瓶上的男高中生……

當看到他路過時,每個小成都無一例外地露出欣喜的笑,張口想要喊他。

李飛卻直直掠過。

他相當確認,這些人都不是李成。

李成根本不會笑。

意識到了這一刻,天方大亮。

春天是首經年的歌,未來是將過去寫在現在。

天花板上吸頂燈的投影逐漸清晰,李飛卻覺得自己遁入了更深的噩夢之中。

垃圾街這個名字起得好,李飛時常這樣想。

他生長在這個潮溼陰暗的小巷,連晴天屋簷上的雨棚也往下漏水。

他見過警察追捕小偷時撞翻剛擺好準備賣貨的小攤,被車輪碾過過的老鼠,鄰居阿姨拎著菜刀對著自己女兒歇斯底里地狂奔。

也在這裡見過父親周遭散不去的二手菸,以及他一夜之間的消失。

還見證過母親的眼淚,決絕離開的身影,門縫裡偶爾出現的鈔票。

總而言之,他覺得自己是這裡深入骨髓的一份子。

李飛記得那天天氣不算很好,上午剛剛下過雨,下午卻停了,他看看窗外,白朗朗的一片,又看著躺在床上一瞬不瞬盯著吱呀轉響電風扇的李成。

忽然臨時起意,打算帶小成出去走走,最好去爬個山。

四月底,踏青的好時節。

常山離垃圾街比較遠,要乘公交車,不過優點是比較矮,往返一個小時足夠。

山頂的瞭望臺有一架望遠鏡,亦有秋千之類的活動器材。

即便小公園裡擠滿了人,玩個小項目都需要排很久的隊。

那個所謂的天文望遠鏡在白天什麼也沒有看見,浪費李飛二十塊錢。

才下過雨的臺階很溼滑,磨破的鞋底板滲雨水,襪子全溼透了。

可是兩個人都很開心。本該是是這樣的。

春天是首經年的歌,未來是將過去寫在現在。

不知是不是因為久違的輕鬆快樂,李成難以表達自己興奮的情緒,他又犯病了,在下山的路上。

他低著頭一步一步數臺階——

“1、2、3……16、17。”

到點又往回走。

“17、16、15……2、1。”

腳尖用力一蹦,往上一個臺階。好像在努力尋找一個節點。

李飛剛開始很耐心,環著手臂側頭看著自己這個從小有點自閉的弟弟,不斷往返地重複著一個無意義的運動。

可是過了一小會雨突然又落下來,一滴兩滴,漸漸聚集性地拍打在頭髮上。

李飛朝著弟弟喊道:“小成,下雨了,快回去吧!”

李成只抬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又繼續重複著動作。

小小地身影已經被雨水淋得透透的,卻渾然不覺一般。

李飛開始帶了點焦慮:“再不走,哥哥就先走了,你一個人呆在這裡。”

這回李成連頭也沒抬,準確地說,他正在往山上走,越來越遠。

李飛忽然覺得渾身手腳冰涼,可能是因為雨水沁冷,春寒料峭。

也可能是因為再一次看著弟弟冷硬地蜷在自己的小世界裡,好像他永遠也撬不開。

每個翹課回去給他做飯的中午,每幅反覆陪他拼接的拼圖,每次握著他的手教他寫字,每次耐心地嘗試讓他學習表達情緒……

往事般般,走馬燈似的從眼前掠過。

他好像又看見媽媽鼻青臉腫地一步步走過來抱著他的頭痛哭,看著爸爸發洩似的撕爛自己花了一下午給弟弟裝訂好的練習本,最後鏡頭轉啊轉啊,定格在李成事不關己一般拿著張草稿紙在餐桌上畫畫。

一如今天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反方向離開。

春天是首經年的歌,未來是將過去寫在現在。

李飛煩躁地情緒爆裂式地炸開,竄入四肢百骸。心裡升起一個前所未有地惡念——

就這麼走了吧,反正永遠也只會拖累自己,永遠都是冷冰冰的表情。

走了就解脫了。

肢體不聽使喚般報復性地掉頭往山下走,不是那麼愛自己一個人待著嗎?我看你一個人在山上怎麼辦。

才下了十幾個臺階,他陡然清醒過來。

到底在置什麼氣?早就習慣了不是嗎。

李飛認命地嘆了一口氣,轉身打算強硬地把小成抱起來回家。

可等他走到那個分岔路點,人已經消失了。

李成早記不清那天淋著雨在山上找了多久,記不清蹲在售票廳裡打電話報警的時候到底有沒有哭,記不清那天晚上到家的時候有沒有睡著。

只記得第二天清晨,他渾渾噩噩出門的時,呆呆地看著不遠處一個小男孩眼巴巴望著小攤上的風車被風吹得不停打轉。

恍然間錯覺小成還在家裡,一瞬不瞬地看著發出刺耳聲響的電風扇,打發每一個不能上學的無聊時間。

這個畫面一遍又一遍刻畫在自己的腦海裡,彷彿自虐一般,經年難忘。

春天是首經年的歌,未來是將過去寫在現在。

“後來呢?”

穿著黑色襯衫的男生面色平淡,一手支著腦袋,一手百無聊賴地湊著拼圖。

一旁的男人苦笑一下,在堆成小山裡的拼圖碎片裡尋找合適的拼接板塊。

“該輪到你說了,後來的故事。”

李成消失以後,老天爺好像終於把目光投了過來。

本數城市郊區的城北區被劃為江濱經濟開發區,大興建設,垃圾街的灰牆上噴了個大大的拆字,每平米一賠四,一夜之間,整條街的人搖身一變,成為了居民樓裡打著麻將數房租的幸運兒。

李飛卻很久沒感受到真正的解脫,時年逢春,垃圾街再也不會傳出七里香的芬芳。

高考失利,唸了大專,畢業在便利店裡當收銀員,日子過一天是一天,反正早就沒有賺錢的需要。

在另一個看不見的地方,李成在山腳下安安靜靜地等待哥哥,雨太大了,他還偷了稻草人的草帽。

後來,他被好心人撿走。

他有向好心人藉手機給哥哥打過電話,那端卻響起冰冷的女聲,幾百塊的便宜智能機在天色沉黑的售票亭裡堅持不懈振動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黑屏。

好心人再善良,也沒能力平白無故養一個這麼大的孩子,只得把他送去了福利院。

幸運地是李成平平安安長大了,17歲,比哥哥曾經都高。

春天是首經年的歌,未來是將過去寫在現在。

院長媽媽帶他去看過醫生。醫生告訴他得的是一種叫阿斯伯格的綜合症。

再努力一下就可以治癒,和普通人一樣社交。

只是當年八歲的李成太小了,沒有堅定的心性,認為一個人的小世界挺好的,無論如何,現實世界都有哥哥守護他。

也排斥在他偶爾想要關門的時候,哥哥擠進他的空間,對他強行進行社交技能的訓練。

那時候不懂,自己的冷漠是在哥哥地心口上扎針。

“一個平常的下午,李成隨意走進一家便利店打算買份麵包和水,來到收銀臺前,聽到熟悉地聲音在他面前響起——

‘13.5,現金還是掃碼。’

他愣了愣,緩緩拿下頭頂的鴨舌帽,錯愕又緊張地抬起頭,確認到底是不是那個人。

幸運的是他賭對了。”

男人起身拍了拍男生的肩膀:“編的不錯。”

伸手把桌上一塊拼圖遞給他,“馬上中午了,我去煮飯。”

男生笑了笑,把最後一塊拼圖扣上缺角,1000片的拼圖終於完成,勾勒連綿成一副荷蘭名畫——

梵高的《杏花滿枝》

四月裡開花的,不只是七里香。

畢竟是花紅柳綠的春天,世人總在等待一個完好的結局。

春天是首經年的歌,未來是將過去寫在現在。

圖源網絡,侵刪。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