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3

“您說得太對了,我也是那樣的感覺!是的,好像整個宇宙中就只有你一個人!

知道嗎,我看到您從遠方出現時,就像看到太陽昇起一樣呢!”

“那你為什麼不叫救援飛機?”

“這是一場體現人類精神的比賽,要知道,流浪地球在宇宙中是叫不到救援的!”

她揮動著小拳頭,以日本人特有的執著說。

“不過現在總得叫了,我們都沒有備用滑桿,你的雪橇修不好了。”

“那我坐您的雪橇一起走好嗎?如果您不在意名次的話。”

我當然不在意,於是我和加代子一起在冰凍的太平洋上走完了剩下的漫長路程。

經過夏威夷後,我們看到了天邊的曙光。在被那個小小的太陽照亮的無際冰原上,我們向聯合政府的民政部發去了結婚申請。

當我們到達紐約時,這個項目的裁判們早等得不耐煩,收攤走了。但有一個民政局的官員在等著我們,他向我們致以新婚的祝賀,然後開始履行他的職責:他揮手在空中劃出一個全息圖像,上面整齊地排列著幾萬個圓點,這是這幾天全世界向聯合政府登記結婚的數目。由於環境的嚴酷,法律規定每三對新婚配偶中只有一對有生育權,抽籤決定。加代子對著半空中那幾萬個點猶豫了半天,點了中間的一個。

當那個點變為綠色時,她高興得跳了起來。但我的心中卻不知是什麼滋味,我的孩子出生在這個苦難的時代,是幸運還是不幸呢?那個官員倒是興高采烈,他說每當一對兒“點綠”的時候他都十分高興,他拿出了一瓶伏特加,我們三個輪著一人一口地喝著,都為人類的延續乾杯。我們身後,遙遠的太陽用它微弱的光芒給自由女神像鍍上了一層金輝,對面,是已無人居住的曼哈頓的摩天大樓群,微弱的陽光把它們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紐約港寂靜的冰面上。醉意朦朧的我,眼淚湧了出來。

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啊!

分手前,官員遞給我們一串鑰匙,醉醺醺地說:“這是你們在亞洲分到的房子,回家吧,哦,家多好啊!”

“有什麼好的?”我漠然地說,“亞洲的地下城充滿危險,這你們在西半球當然體會不到。”

“我們馬上也有你們體會不到的危險了,地球又要穿過小行星帶,這次是西半球對著運行方向。”

“上幾個變軌週期也經過小行星帶,不是沒什麼大事嗎?”

“那只是擦著小行星帶的邊緣走,太空艦隊當然能應付,他們可以用激光和核彈把地球航線上的那些小石塊都清除掉。但這次……你們沒看新聞?這次地球要從小行星帶正中穿過去!艦隊只能對付那些大石塊,唉……”

在回亞洲的飛機上,加代子問我:“那些石塊很大嗎?”

我父親現在就在太空艦隊幹那件工作,所以儘管政府為了避免驚慌照例封鎖消息,我還是知道一些情況。我告訴加代子,那些石塊大的像一座大山,五千萬噸級的熱核炸彈只能在上面打出一個小坑。“他們就要使用人類手中威力最大的武器了!”

我神秘地告訴加代子。

“你是說反物質炸彈?”

“還能是什麼?”

“太空艦隊的巡航範圍是多遠?”

“現在他們力量有限,我爸說只有一百五十萬公里左右。”

“啊,那我們能看到了!”

“最好別看。”

加代子還是看了,而且是沒戴護目鏡看的。反物質炸彈的第一次閃光是在我們起飛不久後從太空傳來的,那時加代子正在欣賞飛機舷窗外空中的星星,這使她的雙眼失明瞭一個多小時,以後的一個多月眼睛都紅腫流淚。那真是讓人心驚肉跳的時刻,反物質炮彈不斷地擊中小行星,湮滅的強光此起彼伏地在漆黑的太空中閃現,彷彿宇宙中有一群巨人圍著地球用閃光燈瘋狂拍照似的。

半小時後,我們看到了火流星,它們拖著長長的火尾劃破長空,給人一種恐怖的美感。火流星越來越多,每一個在空中劃過的距離越來越長。突然,機身在一聲巨響中震顫了一下,緊接著又是連續的巨響和震顫。加代子驚叫著撲到我懷中,她顯然以為飛機被流星擊中了,這時艙裡響起了機長的聲音。

“請各位乘客不要驚慌,這是流星衝破音障產生的超音速爆音,請大家戴上耳機,否則您的聽覺會受到永久的損害。由於飛行安全已無法保證,我們將在夏威夷緊急降落。”

這時我盯住了一個火流星,那個火球的體積比別的大出許多,我不相信它能在大氣中燒完。果然,那火球疾馳過大半個天空,越來越小,但還是墜入了冰海。從萬米高空看到,海面被擊中的位置出現了一個小白點,那白點立刻擴散成一個白色的圓圈,圓圈迅速在海面擴大。

“那是浪嗎?”加代子顫著聲兒問我。

“是浪,上百米的浪。不過海封凍了,冰面會很快使它衰減的。”我自我安慰地說,不再看下面。

我們很快在檀香山降落,由當地政府安排去地下城。我們的汽車沿著海岸走,天空中佈滿了火流星,那些紅髮惡魔好像是從太空中的某一個點同時迸發出來的。

一顆流星在距海岸不遠處擊中了海面,沒有看到水柱,但水蒸汽形成的白色蘑菇雲高高地升起。湧浪從冰層下傳到岸邊,厚厚的冰層轟隆隆地破碎了,冰面顯出了浪的形狀,好像有一群柔軟的巨獸在下面排著隊遊過。

“這塊有多大?”我問那位來接應我們的官員。

“不超過五公斤,不會比你的腦袋大吧。不過剛接到通知,在北方八百公里的海面上,剛落下一顆二十噸左右的。”

這時他手腕上的通訊機響了,他看了一眼後對司機說:“來不及到204號門了,就近找個入口吧!”

汽車拐了個彎,在一個地下城入口前停了下來。我們下車後,看到入口處有幾個士兵,他們都一動不動地盯著遠方的一個方向,眼裡充滿了恐懼。我們都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在天海連線處,我們看到一層黑色的屏障,初一看好像是天邊低低的雲層,但那“雲層”的高度太齊了,像一堵橫在天邊的長牆,再仔細看,牆頭還鑲著一線白邊。

“那是什麼呀?”加代子怯生生地問一個軍官,得到的回答讓我們毛髮直豎。

“浪。”

地下城高大的鐵門隆隆地關上了,約莫過了十分鐘,我們感到從地面傳來的低沉的聲音,咕嚕嚕的,像一個巨人在地面打滾。我們面面相覷,大家都知道,百米高的巨浪正在滾過夏威夷,也將滾過各個大陸。但另一種震動更嚇人,彷彿有一隻巨拳從太空中不斷地擊打地球,在地下這震動並不大,只能隱約感到,但每一個震動都直達我們靈魂深處。這是流星在不斷地擊中地面。

我們的星球所遭到的殘酷轟炸斷斷續續持續了一個星期。

當我們走出地下城時,加代子驚叫:“天啊,天怎麼是這樣的!”

天空是灰色的,這是因為高層大氣瀰漫著小行星撞擊陸地時產生的灰塵,星星和太陽都消失在這無際的灰色中,彷彿整個宇宙在下著一場大霧。地面上,滔天巨浪留下的海水還沒來得及退去就封凍了,城市倖存的高樓形單影隻地立在冰面上,掛著長長的冰凌柱。冰面上落了一層撞擊塵,於是這個世界只剩下一種顏色:灰色。

我和加代子繼續回亞洲的旅行。在飛機越過早已無意義的國際日期變更線時,我們見到了人類所見過的最黑的黑夜。飛機彷彿潛行在墨汁的海洋中,看著機艙外那沒有一絲光線的世界,我們的心情也黯淡到了極點。

“什麼時候到頭呢?”加代子喃喃地說。我不知道她指的是這個旅程還是這充滿苦難和災難的生活,我現在覺得兩者都沒有盡頭。是啊,即使地球航出了氦閃的威力圈,我們得以逃生,又怎麼樣呢?我們只是那漫長階梯的最下一級,當我們的一百代重孫爬上階梯的頂端,見到新生活的光明時,我們的骨頭都變成灰了。我不敢想像未來的苦難和艱辛,更不敢想像要帶著愛人和孩子走過這條看不到頭的泥濘路,我累了,實在走不動了……就在我被悲傷和絕望窒息的時候,機艙裡響起了一聲女人的驚叫:“啊!不!不能親愛的!”

我循聲看去,見那個女人正從旁邊的一個男人手中奪下一支手槍,他剛才顯然想把槍口湊到自己的太陽穴上。這人很瘦弱,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無限遠處。女人把頭埋在他膝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安靜。”男人冷冷地說。

哭聲消失了,只有飛機發動機的嗡嗡聲在輕響,像不變的哀樂。在我的感覺中,飛機已粘在這巨大的黑暗中,一動不動,而整個宇宙,除了黑暗和飛機,什麼都沒有了。加代子緊緊鑽在我懷裡,渾身冰涼。

突然,機艙前部有一陣騷動,有人在興奮地低語。我向窗外看去,發現飛機前方出現了一片朦朧的光亮,那光亮是藍色的,沒有形狀,十分均勻地出現在前方瀰漫著撞擊塵埃的夜空中。

那是地球發動機的光芒。

西半球的地球發動機已被隕石擊毀了三分之一,但損失比啟航前的預測要少;東半球的地球發動機由於背向撞擊面,完好無損。從功率上來說,它們是能使地球完成逃逸航行的。

在我眼中,前方朦朧的藍光,如同從深海漫長的上浮後看到的海面的亮光,我的呼吸又順暢起來。

我又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親愛的,痛苦呀恐懼呀這些東西,也只有在活著時才能感覺到。死了,死了什麼也沒有了,那邊只有黑暗,還是活著好。你說呢?”

那瘦弱的男人沒有回答,他盯著前方的藍光看,眼淚流了下來。我知道他能活下去了,只要那希望的藍光還亮著,我們就都能活下去,我又想起了父親關於希望的那些話。

一下飛機,我和加代子沒有去我們在地下城中的新家,而是到設在地面的太空艦隊基地去找父親,但在基地,我只見到了追授他的一枚冰冷的勳章。這勳章是一名空軍少將給我的,他告訴我,在清除地球航線上的小行星的行動中,一塊被反物質炸彈炸出的小行星碎片擊中了父親的單座微型飛船。

“當時那個石塊和飛船的相對速度有每秒一百公里,撞擊使飛船座艙瞬間汽化了,他沒有一點痛苦,我向您保證,沒有一點痛苦。”將軍說。

當地球又向太陽跌回去的時候,我和加代子又到地面上來看春天,但沒有看到。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