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作家的夏目漱石与作为丈夫的夏目金之助

厨川白村曾在《苦闷的象征》中提出自己的文艺观,认为“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即作家常因自己的苦痛遭遇和悲悯情怀,意识到现实生活的残酷,进而写出感人至深的文学作品。日本国民大作家夏目漱石(原名夏目金之助)的作品就属于这一类“苦闷的象征”。童年的被收养经历,造就了他固执又敏感的性格。英国的留学经历,加重了他的神经衰弱,进而引发了后来的精神疾病,却让他写出了《我是猫》等一系列家喻户晓的文学作品。

《我的先生夏目漱石》详细回忆了夏目漱石的工作、生活和文学创作情况,重点讲到了夏目漱石的婚姻。这本书由夏目漱石的妻子夏目镜子口述、女婿松冈让整理写成。书中回忆语言平实、记录详尽,很多事件都能在夏目漱石自己所著的《回想录》中得到印证。只不过这一次,我们在细细品味作家生平的同时,更能从妻子的视角,窥见夏目漱石作为丈夫冷酷、暴戾和不完美的一面。

成为作家的夏目漱石与作为丈夫的夏目金之助

图书封面

一、文学是作家“苦闷”的出口

提起夏目漱石,可能很多年轻读者是通过日本各类漫画、小说知道的他,比如《名侦探柯南》《古书堂事件手帖》《银河英雄传说》《文学少女》等等,他的名字和作品常常在类似上述的日本各类书籍中被提及和改编。

铃木敏夫在谈及宫崎骏动画创作时也讲到:“汲取创作灵感时,吉卜力工作团队只阅读三类书籍:儿童文学、战争史,以及夏目漱石。”很多日本人是通过教科书首次认识他,他本人的头像曾被印在1000日元的纸币上,而鲁迅在《现代日本小说集》中最早把他的小说翻译成中文。说夏目漱石是日本“国民大作家”毫不为过,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夏目漱石的童年有着一段并不愉快的经历。

夏目漱石出生时,家道已经中落,父母为他起名叫“金之助”。但当时家中子女众多,金之助没有得到父母的重视,3岁时就被送到当时的旧货商盐原家当养子,养父母就带着金之助一起卖货,金之助常常在旧货铺的草筐里睡着。几年后,因为养父出轨一位寡妇,养父母因此不分白天黑夜地吵架,最终养母被赶出了家门。金之助的亲哥哥看到这种情形极为同情,就又将金之助领回家当“养子”,那年金之助7岁。

就这样,金之助没有得到过亲生父母的爱,后来回到自己家里又被亲生父亲嫌弃。“就家庭生活来说,夏目像孤儿一般,受了千辛万苦。”

童年的遭遇对夏目漱石日后的创作有着很大的影响,在《少爷》《三四郎》《道草》等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小说中都能窥见端倪。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多半有着良好家世,却不受父兄重视,他们孤独而又敏感,早早意识到要自力更生,但内心又渴望温暖的亲情。

《我的先生夏目漱石》中,也多次提及夏目漱石小说创作的原型,很多都来自夏目漱石的童年经历:“关于母亲,他在《玻璃门内》写过自己的眷恋;和盐原(养父)之间的瓜葛,夏目在自传小说《道草》中写过,在《道草》中盐原叫作岛田;《草枕》女主人公形象是受到前田他姐姐的启发。”夏目漱石自己也曾在《我的个人主义》一文中提到,“如果把《少爷》中每一个人物都对应成现实中的人,那么红衬衫肯定就是我了。”

正如厨川白村所说,“(文学作品)描写了‘我’以外的人物事件,其实却正是描出‘我’来。”这样看来,夏目漱石的作品无时无刻不在反映自己内心的困顿,他的文学创作也近乎现实主义激情式创作。妻子评价他最开始写小说的时候“一旦动笔,几乎篇篇都一气呵成”,《草枕》《少爷》这类篇幅较长的,也只需要“五天或者一个星期”就能写完,“感觉他只要铺开稿纸开始动笔,很快就会完成一篇小说。”但是到了晚年,不知是身体原因还是创作灵感的枯竭,“夏目写坏的稿纸堆得像山一样”,再不复当年的光景。

二、“苦闷”是把双刃剑

尽管童年缺乏安全感的经历深深影响着金之助,尽管长大成人之后的夏目漱石给很多读者留下了严肃、刻板的印象,但夏目漱石在内敛的背后其实也是善良的、有人情味的。

在妻子的回忆中,他常常“买些额外的书,帮助有困难的学生们”,也常常借钱给朋友们。他淡泊名利,对夏目镜子说:“你是我老婆,绝对不允许做这种无聊的博士梦,也不可误以为有个那样的头衔就很了不起。”他偶尔风趣幽默,听别人唱谣曲觉得不好听就形容“那声音就像在洗澡水里放屁一样颤悠悠的” 。

和镜子刚刚结婚时,尽管生活困窘拮据,夫妻俩倒也安然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然而,好景不长,夏目漱石本就敏感的性格因为到英国留学而蒙上了更深层的阴影,反映在家庭生活中,更是近乎神经质的多疑和家庭暴力。

成为作家的夏目漱石与作为丈夫的夏目金之助

日剧《夏目漱石之妻》剧照(根据《我的先生夏目漱石》改编)

夏目漱石在英国留学期间过得很窘迫,由于生活费有限,他“削减一切开支,全部用来买书学习”。为了读书学习和写作《文学论》,他几乎闭门不出,也不参加社交活动。这样的生活加重了他的神经衰弱,更是严重到被去英国看望他的朋友传为“精神失常”了。

《我的先生夏目漱石》中写到,“这次留洋成为一个转折点。我们共同的家,从此蒙上了阴影。”而在夏目漱石自己的记录中,留洋经历也是同样痛苦不堪的。明治三十九年(公元1906年),他在《文学论》的自序中写到,“在伦敦居住、生活的两年是极为不愉快的两年”,“若依我自己的主观意志而言,我当终生一步也不踏上英国的土地”。

不仅夏目漱石在英国过得拮据,妻子夏目镜子也在留守日本中度过了两年多的艰难生活,那时候,镜子要带两个孩子,又逢娘家父亲做投机生意失败,欠下高利贷,不可能再像以往一样给予镜子资助。因此夏目漱石留学归来之初,家中已经是“惨不忍睹”了。据镜子描述,当时“家里所有的和服几乎全都穿破了,没一件是拿得出手的”。

然而就是在这样困窘的情况下,夏目漱石的归来非但没有给妻子和孩子减轻点负担,反而因为神经衰弱与之前“判若两人”:他无缘无故地对孩子们发脾气,把女佣都赶出去了;妻子不管做什么他都极不满意,常常对镜子吼“回你的娘家去”;他一文钱生活费也不给妻子,妻子早晨给他穿西装他就吼“站一边去”;经常在镜子拉开书房门的时候就突然一个烟草盆扔过来,还在深夜两点要求镜子马上端饭来。

“那时候三个孩子(夏目漱石回国后,镜子又怀孕生产了第三个孩子),什么都是我一个人做”。面对夏目的挑衅,镜子知道他是得了精神疾病,只能隐忍不吭声、不搭腔。但是镜子的沉默无济于事,有时候孩子们唱起歌,夏目漱石嫌孩子们吵,就直接把膳桌掀翻了。不仅如此,他的多疑多虑变本加厉。因为怀疑住在家对面的学生跟踪他,所以他每天都要跑到书斋窗前,对寄宿学生的方向吼几嗓子,还阴阳怪气地喊“侦探君,今天几点出门呀?”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镜子也没有放弃婚姻。她对来看夏目漱石的哥哥说:“我并没有生气,也没想过夫妻分手,虽说受了虐待,但那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丈夫”。书中还写到,夏目漱石多次让镜子的父亲领她回家,但是镜子坚决不回并且下定了决心:“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都绝对不会离开这个家。”。

多疑的性格特质和神经衰弱对夏目漱石的婚姻生活和文学成就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影响,就是在留英归来之后,夏目漱石在三十八岁创作出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我是猫》,小说在杂志连载后受到广泛好评。他在《文学论》的自序中写到,“正是因为神经衰弱与狂人,我写出了《我是猫》,出版了《漾虚集》,《鹑笼》也得以面世。这么一想,我坚信我应该感谢这神经衰弱症和我的癫狂。”

然而这样的痛苦经历是一把双刃剑,它们在赋予夏目漱石创作灵感的同时,也让妻子和孩子吃尽了苦头。尽管《我的先生夏目漱石》中,夏目镜子对这段经历的描述已经十分淡然,但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夏目镜子曾被逼到跳河自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夏目漱石晚上睡觉要在妻子的手腕和自己的手腕间,拴上一条绳带。

三、此之蜜糖、彼之砒霜

敏感神经质的性格,让夏目漱石比普通人对情绪的感知更为精准。但同时,性格中的消极因素也要比普通人更为严重。夏目漱石写出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塑造了丰富的文学形象。但是这样的性格,于婚姻生活却是一剂毒药。

这样敏感神经质的作家,中国也有一位,他就是比夏目漱石出生稍晚的郁达夫。他童年时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将郁达夫养大。生活贫困且长期呆在女性和遗孀特别多的环境里,导致他非常缺乏父爱,又对女性产生了过多的依赖。他有暴露癖,感情中的自卑多疑简直让人受不了。作为一个优秀的诗人、享誉中国文坛的大作家,他对待朋友直率、仗义,对待妻子却是冷暴力。与王映霞的感情也充满了猜忌和多疑,最终郁达夫把这些猜忌写进了《日记九种》,不仅暴露了王映霞的隐私,还在其中无中生有,把自己的猜疑变成了公开发表的作品,导致王映霞不堪其辱,最终放弃了这段感情。

夏目漱石后来患上的胃病拯救了他的神经衰弱,妻子形容他,“脑子好的时候胃就不好,胃好的时候脑子就不好”,“胃病之后,不可思议的焦虑消失了”。经过一场大病初愈后的夏目漱石也不再“神经质多疑”,终于变得温和安详起来。这样明显的情绪和性格的变化,我们也可以在夏目漱石早期的作品《我是猫》和晚期作品《心》的对比中,一探究竟。

成为作家的夏目漱石与作为丈夫的夏目金之助

日剧《夏目漱石之妻》剧照(根据《我的先生夏目漱石》改编)

作家的才华和性格往往是分开的两部分,我们因作品而爱上的,往往是带有粉丝滤镜的作家的才华。真要和这样敏感的文学巨匠共同生活在一起,不要说几十年,可能我们连一分钟也忍不了。真正的现实生活中,又能有几位像夏目镜子这样的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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