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熟了:百位学人的乡村中国》序

笔者按:本文系作者和宋颖博士合编的《梅子熟了:百位学人的乡村中国》序言,即将由福建人民出版社2019正式出版。

《梅子熟了:百位学人的乡村中国》序

福建永春外碧村

《梅子熟了:百位学人的乡村中国》序

福建永春外碧村的乡土记忆 馆

序语:如一味雨,梅子熟也

陈进国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

在传统中国,“士”(知识人,intellectuals)的精神代表着社会良心,是“志之所在,气亦随之;气之所在,天地鬼神亦随之”。倘若离开了“仁以为己任”和“明道救世”之德风,知识“人”也就容易被“德草”为知识“分子”了。是故余英时先生告诫说,做一个有尊严的中国知识人,“在自己的专业之外,还必须发挥公共知识人的批判精神,不为‘势’或‘钱’所屈服。但这是指建设性的批判精神,不是撕毁一切文化传统”。关注乡村,就是关注中国。“共在”的乡村中国,既是文明意义上的“原乡”,也是神性意义上的“他乡”,自然是中国知识人所当体认的生生之道。

古云,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士的精神”不是亮剑,而是载言。在此意义上,知识人都是载言的史家。而史家载笔,微而显,老而晦,婉而章,书而不污,就是最大的本分了。这本以乡村为矢的随笔集——《梅子熟了:百位学人的乡村中国》(以下简称《梅》),载笔载言的便是一批中国知识人“在乡”和“入乡”的所知与所行,其中既有“学究气”,也有“书生气”,更接近“泥土气”;其中的印记,既有走马观花,也有澄怀观道;既有无根的忧郁,也有浪漫的救赎。《梅》的缘起本是无心插柳,却也言下成蹊。

当然,《梅》的体例似学术非学术,感性与理性糅合,难免引发质疑。其中既有知识人关于原乡和他乡的抒情记忆,也有知识人的田野路数和研究笔记,更有知识人的乡村营造实践。因此,暂且容我先交待几句知识人的所思所想吧。

大约是猴年10月中旬,贡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的宋颖女史,因看了上海“正午故事”刊发的《盖一座妈祖庙》,略知我在福建永春一个叫外碧的荒野山村,联合在地的乡贤做了一点文化营造的实践,便决意前往认真观摩,并冠之为“学术反哺的新民俗主义”云云。坦率地说,我对于这样的外来名词,开始是抱持着些许的怀疑态度的,以为难免于夹生着潜在的文化压迫感,有遗存物纪念的嫌疑。毕竟,于生我养我的遥远故乡,吾等行有余力,去做点力所能及的平常事宜,不仅仅是出于熟悉的陌生人的文化自觉,更是夹杂着来自陌生的熟悉人的文化压力。只是古今知识人总有“立言”的志气,总希望自己的所观所行,有益于反思当下乡村共同体的命运,故顺手记录下参与心得罢了。其实,我是在乡间蛮荒惯的,基本上是抱持着“道法自然”的心态,来看待所谓的田野学问。

然而,出身民俗学的宋颖君不以为然。她一直将中国民俗学开山顾颉刚先生引为膜拜的偶像,以为知识人的中和位育之道,一定是联结着民间和草根。因此,顾先生所谓“打破以圣贤为中心的历史,建设全民众的历史”,“探讨各种民众的生活,民众的欲求,来认识整个的社会”,依旧是这个“中国梦”时代知识人的不二使命。“闺阁”中的知识人历历有人,我开始惊诧于“小女子”的家国情怀,又知晓央视《记住乡愁》的美文皆出自她的手笔,便生起了九分的敬畏心来。

宋女史娴姝静气,谈言商务印书馆邀约“民俗学人的村落故事”,以作为流行的《北冥有鱼:人类学家的田野故事》的姊妹篇。人不能同时跳进一条河,哲人赵汀阳君涂在鱼书上的“脱裤子、吊树杈、晒太阳”的漫画,让我开心一笑之余,肇始就有些迟疑。天真的知识人“走进”田野,有时和智者眼中的“一丝不挂”的境况也差不多。于是乎我兴意阑珊,言及不若让各学门的知识人,漫谈一下作为经历、感知、想象乃至实践的“乡村中国”,也符合顾先生之“把几千年埋没的民众艺术、民众信仰、民众习惯一层一层地发掘出来”的悠游气象。水做的女子之心性,历来是明诚通达,当下便以“鹤鸣九皋,声闻云外”来期许新编。姑且按下止止。

或许从小便是“天覆地载”,我对于知识精英的家国浪漫情结,总是温吞慢热的,甚至有些骨子里的拒斥。忽然想起了 的一则公案——大寂闻(法常)住山,令一僧到,问云:“和尚见马大师得个什么便住此山?”师云:“马师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遮里住。”僧云:“马师近日佛法又别。”师云:“作么生别?”僧云:“近日又道‘非心非佛’。”师云:“遮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其僧回,举似马祖,祖云:“大众!梅子熟也。”——我根性虽钝,一知半解,却莫名的喜欢,冥想那五月的四明山梅子落地时的声色,如何的归尘归土。于是乎,最初便以《梅子熟了:百位学人的乡村中国》,顺着心中的百家名号,为天女散花,帮忙约请起来了。那是南国梅雨欲来的感觉,不知是潮湿还是温暖的气息。

灯下漫思,愚之游历仿若一叶扁舟,大多是由命运之神自由地牵引。学问于我,更仿佛是前世的宿缘业力,因此结缘的知识人江湖,也是一堆五岳三山的堂号。一月有余,慵慵懒懒地惊觉,海约之文美是美哉,扑面而来的却是有关历史、人类、民俗、法律、哲学、文学、宗教、建筑、艺术、经济、国学……等等学门,而致吾知于乡村的种种先进,更是横跨海峡两岸、乃至华人汇聚的“南洋”,显见顾先生念念不忘的日常生活史观,已成新时代的新响。

惟宋女史筑巢引凤,善缘广聚,早有一批年轻的民俗学人,纷纷写好草根的中国故事,计百有来篇矣。吾向来以“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自鸣其间,此时各家美文尽展,一割一舍,方知非心非佛,梅子未熟也。轮至混编成旅,所约者每是大家,不敢兴罪;惟有热情新人,虽然文字生动,却每每因篇幅而苦作“河蟹”无畏状。时久方觉不妥,有失公允。如《法华经.药草喻品》曰:“佛平等说如一味雨,随众生性所受不同,如彼草木所禀各异。”此外,鉴于商务印书馆对于组稿原则的坚持,希望按学门去编排文章。如此顾此失彼,负笈别渡,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事来心应,事去心止。唯宋女史坤德雍容,通晓“礼以义起”,终成共识。举凡吾所约之知识人,由吾综合为《梅子熟了:百位学人的乡村中国》;宋君则按约整编《鹤鸣九皋:民俗学人的村落故事》。于是乎天心月圆,《鹤》之被割爱者又复活入篇,以应旧诺焉。民俗学人秉承顾先生之“民众观”,与时俱进,或以民俗传承或以日常生活为方法为态度,诸如口头(史诗)传统、村落民俗志、语境民俗学、实践民俗学等等新视野,皆甚可观。吾静观《鹤》文,前贤大德皆洞若观火,引人入思。后秀新学则清新可人,可谈风月,显见日常生活的生理与生趣。史家顾先生孜孜以求的民众的生活、生意,陶炼有人焉。

知耻而勇,吾亦收敛落英纷纷的心意,谨将跨海峡、跨学门之知识人的乡村中国印记,小心地编入《梅子熟了:百位学人的乡村中国》,分为“原乡记忆”“他乡感觉”“地方叙事”“乡建新语”等四折,分别记录知识人追忆自家院落的旧时情怀、落草他乡的文化直观、察机地方的方便法门、“文明下乡”的浪漫抱负。九九归一,终成百篇。古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吾观同人之斯文,甚是斯文,或沉静微密,或宽裕弘博。乡村的种种事象、印象,历历在目,更不敢刀斧,以敬文心。是故乡村中国,雪鸿泥爪,往者来者,皆可入观。至于契近实相与否,或曰从无住本,立一切法,自是圆融焉。

如是我闻,乡者良人之居,宾客之所也。中国知识人大多是乡村飞出的“良人”,身上纯粹没有一丝“土气”,毕竟是少之又少的。哪怕是变成了“文明”的城里人,知识人的底色也依然沉淀着乡村“脸面社会”的惯习,包括“贤人秩序”和“文明吸盘”的天真想象。用新儒家翘楚陈明的白话,这是一种“生命思乡的冲动”和“心照的幻影”,常常让知识人陷入难堪的窘境。扪心自问,知识人无论花开花落何处,自己宁愿是幻想着不可靠的“落叶归根”,而终究将“落地生根”留给了无根无愁的子孙。因此,所谓“年深外境犹吾境,身处他乡是故乡”云云,也常常是口舌上的安慰。蓦然回首,已然“无处立纲常”了。

透过“原乡记忆”的系列文字,我们略略可知,中国知识人之逃离“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的文明基因几稀,即使是文字与功名一时的得意,也难免泛起“浮桴于海”的永恒兴叹。知识人的日常生活节奏,除了诗书,还有星空,还有远方。而星空既旷远又朦胧,远方既陌生又熟悉,乡村也因此化育为一曲思古的长调了。提早做一回山栖涧饮的精神奠祭,何尝不是平复优等生心态的良方呢。乡村,虽非诗意的栖居处,光宗耀祖也仅是虚位以待,却是归程中魂牵梦萦的隐山之地、隐心之所。

乡村中国,地不分南北,人不分长幼,其文化的正统自然是脱离不了儒体、道用、释相的“存神过化”。哪怕是没落的乡村之“微光所透露出的隐匿性传统”,大者自欲立乎“三不朽”,亦必溯乎“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云云。是故,乡村中国“伴田土”的文明传统,终究是民族的生命之树得以茂长的根系所在。而当代以儒者自许的知识人,无疑是感历甚深的一群。他们对于构成“斯文脸面”的乡村的素人、贤人、绅士,不仅有热忱的期许,更多的是失落的追忆。如哲人林安梧一语观微,“父亲是农夫,农夫是伴田土的,他伴田土伴了一辈子。在伴田土中,长育了他的哲思,显现了他的诗兴,化为人伦,归返自然,教养着我们”;任重祖贤鼎三公,既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乡村读书人,更是深受“博施济众思想影响的德才兼备者”;韩星记忆中的乡贤牛兆濂,则是一位有冰雪之操,淡泊名利的“活神仙”;唐文明、陈璧生二君,既倦倦于乡村“以神道设教”的古风,又对乡村因贫愚化或现代化而滋生的“斯文扫地”,充满失望;至于姚中秋(秋风)虽然对北方原乡的文明体崩溃痛心疾首,却从南方他乡中找到士风遗存的思古喜感。

因此,当代新儒家的集体乡愁,依旧是牟(宗三)徐(复观)唐(君毅)张(君励)时代的“花果飘零”“披麻带孝”式的文明眷念。直面这样的忧患情结和守夜意识,我心虽同戚戚焉,却只能仰天长啸:当代中国的“士气”,倘若脱离了“土气”,便也只能是无根的忧郁了。然而,哲人安梧之才洋洋清绮,他将父权视为“生命中一道难以处置的刻痕”,以为“父权累积了数千年的业力,这里有着霸权、有着深情、有着大道”,终究让人对于儒家“大风起兮云飞扬”的雄性基因的编组,有了更多元化的想象。

与儒家精英留住“精神家园”相若,长江以北的知识人关于原乡之一成一败、人是物非,隐隐然有切肤的痛彻。夷狄与革命的符号,历来是中原逐鹿的一贯背景。泾渭分明的气候,无论是政治抑或自然的,都容易滋生“劫灾猛焰”的兴赋。这种古直而悲凉的气息,终究是侵入骨髓的,哪怕是识字或不识字的女子,不时也要撺掇一下,以疏经络之痛。曾经在猴年初春因一篇《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而成“网红”的黄灯,她的笔调依旧是铿锵而少细韵。她把儿时外婆家的记忆,视作一坛的老白干,偶尔打开蒙尘的陶盖,去醮点浸入骨髓的芬芳。然而,她的断言却有着大别山的凄绝之美:“褪去童年的美颜效果,我必须承认,乡村的断裂是一种不容回避的真实。”悲情的乡村已然从“精神载体”异化为“问题载体”了,仿佛是一位患了绝症的母亲,不忍默视她的眼神。

来自雪域高原的知识人,她们的原乡情感同样是浓烈而单纯的,具有青稞酒般的醇厚。但她们并没有北方知识人的那种直率的悲伤,而是浸润着感恩和宁静的气息。这大抵来自于伊等家庭的信仰的陶炼化育。所以,德吉卓玛梦中的梵呗声声依旧,诚实的阿妈乃是度母慈悲的化身;阿旺嘉措眼中的父亲,在历经了“还俗”的种种苦难之后,却在家庭中重新找回苯教僧人的信仰与传承;央珍笔下的拉萨,“空气里飘散着浓浓的阳光的味道和藏香味”。在藏族知识人眼中,故乡还是那个故乡,无论走到哪里,纯净的土地总是刻写着智慧、慈悲、愿力、践行。此心光明,夫复何愁!

《中庸》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江南(长江以南)梅雨中长成的知识人,别有一般滋味的淡然。八山一水一分田,原乡的未来,已然无可抗拒地潮变。历朝历代,天高皇帝远,与其幽怨,倒不若承受、甚至享受。乡修远其辽辽兮,路漫漫其无时。这是梅雨的滋润,无声而坚韧。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天心无外,人心无内。知识人的地域性文字,总是静静地伏藏着地域性的原声。

因此,中国对外文化交流使者白国庆的湖湘梦溪记忆,晨钟声、木屐声、划浆声、打更声、丧鼓声、道琴声,声声入耳,皆化作了活态化的文化遗产;中新社前领羊人郭招金的忧思,并非雾蒙蒙的悲切。他依然坚信,常回家看看,就是最朴素的传承。那些“封建迷信”——祭祖、祭神,仍旧是强化农耕文明的最美记忆;同是新闻达人的陈斌华,是资深的台湾通,他的答案同样富有儒家素人的风范:“还好村里仍有宗祠、神庙、祖先的坟墓与牌位,所以走得再远,根还在,原乡还在。”至于作家徐学赤子心依旧,与余光中前贤知音相和,又将生命中的乡愁,直接化作反哺的草根行动。福佬客的身影,刻写着忠孝与侠义,静观中细握平衡,自然可以“循环往复的习得”。这是闽南文化的现代感,不愠不火;而吴重庆和笔者眼中的闽东南故乡的变迁,物是人非,但乡音乡情未改,古老的方块汉字早已积淀成一种坚定的集体信仰,是传承“斯文”的关键符号;而刘焕玲追忆的是台南眷村的漫漫时光和庙宇的分饼添喜。国裂山河在,家园或离散或聚合,婚姻还是要结的,孩子还是当生的,敬天法祖崇神,有福就有份,日子总是平常的过。

即便远在南洋的游子,“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他们关于原乡的种种思愫,依旧是长长久久的眷恋。他们和这片土地上的文心、文脉从来是相通相感的。是故,马国教授最大的羞愧之一,是无力救助那对饿死的至亲,更念兹在兹原乡之学校、祖祠、宫庙等文化空间的修建(蔡维衍)。马国女史千里“觅家书(侨批)”(姚丽芳),志在追记南洋华人“族魂”——林连玉的“士魂”——“飘零作客滞南洲,时序浑忘春也秋。幸有嶙峋傲骨在,更无暮夜苞苴羞。横挥铁腕批龙甲,怒奋空拳搏虎头。海外孤雏孤苦甚,欲凭只掌挽狂流。”(林连玉《吕毓昌妹夫有诗见寄步韵一首》)林连玉的祖厝依旧荒草萋萋,然而他的骨头却是硬的,他及身后的追随者的骨髓里仍然流淌着原乡真儒的“士气”。而林连玉的呐喊,飞越过茫茫的南海——“我们的文化,就是我们民族的灵魂。我们的教育机关,就是我们民族的文化堡垒。”来自乡村中国的知识人,同声相和否?

其实,乡村里来的知识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只躲在城市的叽里旮旯中忆苦思甜。学术乃天下之公器,乃“自诚明”与“自明诚”之道。“走近”和“走进”乡村,一直是一批“眼睛向下”的知识人的关怀所在。乡村不仅是自然的地理概念、技术概念,也是文明的基石性概念。“记录那即将消失殆尽的技艺与表达,不是朝向过去的乡愁,而是指向自身的‘认识你自己’,更是指向未来的新的‘我们’”(何蓉)。知识人的“走进”意味着互为“主体间性”,而不再是“想象与迷思”。因此,知识人于乡村既有同情的理解,更有心性的体会;既获得了为学的实用资粮,更完成了自我的精神救度。

对于那些经历“上山下乡”而后“学优成士”者而言,反复经历“革命”的乡村更非单纯的他乡、异乡,而是身体修行和生命记忆的一部分;乡村既是接受再教育的文明学校,也是观察“变在”中国的表演剧场。知识人从“被动的走近”到“自觉的走进”(何其敏),并亲自体历了乡村与城市一般的人性多诡、命运乖张,那么厚重的乡土记忆就不会一味的惆怅或浪漫,反而可能触动心扉中“如一味雨”般的平等观,晓知中国乡村的问题并非一句“乡愁”就化解得开的,依旧脱离不开这个时代大变局的“蝴蝶效应”。知识人“走进”乡村,倘若只是一味地滋生做优等生的“圣洁癖”,而告别了理性之思和冷静之行,何尝不是“横行”乡里的“罪人”?何光沪从“回锅”乡村中所体认的如何做“清洁”的人的冷思,高师宁从乡村蜗居的女性中所感历的日常生命之痛感,王建新从“乡村改造”中所铭记的血色告诫,都凸现了知识人对于大写的“人”的悲悯情怀。其实“自在”的“乡村”没有问题,“自为”的“人”才是问题。人天生清洁、天生高贵,关键是如何不忘初心。

从事人文或社会研究的知识人,带着诚明之心走近乡村,欲明白乡村中国的情理、事理,自然是要“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是故关涉乡村人之德性与灵性养成、关涉生死存有的终极拷问的种种事象,自然是知识人之文化采风的第一对象。所以,经常有人戏称,知识人走进乡村,吃饱了撑着,除了“进村找庙、进庙看碑”,不知该干什么营生。其实,无论是雪域藏人的伏藏史诗、拜庙竖幡、转赛宗神山,还是西南白人的绕三灵、哈尼人的祭龙;无论是北大荒的满人萨满祭祖,还是海滨邹鲁的道(狮)公法术;无论是东隅宝岛的王爷巫医,还是华南南越的娘妈诞、摆七夕和赛大猪,都集体地呈现了乡村中国之“春风吹又生”(刘晓春)的文明韧性和“热闹中的神圣意味”(贺璋瑢),知晓全球化(现代化)所伴生的一(无)神教的“文明”批判,未必不是另类的“封建”“迷信”。那些心灵和精气结合的诗性智慧,发端于生命,归依于生命。而种种的隐喻、象征和神秘主义,一直诗意地栖居于这片酿造“玉液琼浆”的土地上(诺布旺丹)。这其实是知识人来自生命之思的清醒。唯有如是说,我们才能走自己的路,有自己的文化自信。

中国人讲“天地之大德曰生”,有生才有活,这才是生活之日常。“生生之谓易”,有简易、有不易、有变易,这才是生活之日新。“走进”乡村中国,知识人最敏感的也是乡村之“不变”与“变”,这是延续与断裂的辩证法,构成了乡村中国的共在样态和生长方式。然而,哪些“存神过化”,成为了乡村生活的倒影;哪些“见异思迁”,成为了乡村生活的常相?其实,乡村中国与城市中国只是人的居所,饮食男女本无两样,文明既“下海”也“上山”,人性既纯粹也任性,生活既简易也复杂,时光既美好也丑陋,皆有其内在运行的点点轨迹。我们无须以救世主和优等生的心态,反复去做高高在上的“改造”,以免一地鸡毛,自讨无趣。诚明本属吾家事!“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虽然是大慈大悲,“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何尝不是本心的遮蔽?是故,知识人走进乡村,所谓忧患之余也要有大警觉。西天取经的猴子尚且知晓“天地本无全,万事儿应不全之理”,有平常心,就有中道;有同理心,就有悠游。毕竟那些建构出来的“乡愁”,与传承实践这套生活的老百姓没有多大关系,更多的只是满足城市中产阶级失落感的“致幻剂”(刘晓春)。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乡村中国的天国在人间,“过上好日子”(范丽珠),吃好睡好,生好死好,嫁好娶好,既是朴素之“常”事,更是天大的“本”事。所以,在藏学博士罗旦的下乡笔记中,种好土豆就是藏民的日常大事。无论是游学的小丫头、还是居家的“坏小子”,都是为了“过好日子”。其实,“居”与“游”,安土重迁和侨居拓荒,都是安顿生命的常态。无论是透过西北荒漠静静生长的白杨,感历那“身处他乡是故乡”的苍凉果猛(李姝睿),还是透过祠堂斑驳陆离的石龙旗,品味那“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郭志超),岁月依旧无情,生命依旧坚韧。在知识人娓娓道来的笔椽中,那些普通而日常的文化符号,自在地倾诉着乡村中国“居之不易”的生理。而乡村中国的“变”,若水之善下,无非是日常之变,社会之变,政治之变,无非是以不变应万变。所以,在艺术家雷子人的写真里,渼陂村落的变在,无非是岁月安好,静默如初;在民俗学家周星的印记里,家畜变宠物,无非是非农化的文明之变;在民族学者朱靖江的疑问中,大寨的华尔兹,无非是消费主义的政治音符,“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知识人关于乡村中国的种种文化感知,从一个侧面呈现了知识人迷恋“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立场,但是否足以审美移情,仗剑走天涯,指点江山,则别当别论。孰知自视“眼睛向下”,上山下乡同样容易栽了跟头。尽管“关注乡村,就是关注中国”,我们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态度“走近”和“走进”乡村中国,才能更契近她的实态相呢?不同学门尽管问题意识不同,然而理性的田野方法是一致的,钟情于乡村的情感也是一致的。

在“田野叙事”中,我们知晓了知识人进入乡村田野的种种路数,感受了知识人在乡村观察的种种不易。我们也一同领略了知识人匪夷所思的田野故事,以及知识人眼中的乡村人生百态。我们甚至从中知道了知识人“以小见大”的洞见,哪怕是一本乡村的通书、经书、甚至一片阴森恐怖的家族墓地、一段痛苦的战争记忆,都可能成为关注的对象,并形成不同于常识的见识。而乡村人尊重“读书人”,何尝不是因为知识人可能“有见识”呢?但范可先生笔下的“点主官”的选择过程,清楚地展示了熟悉人与陌生人的分野。读者通过阅读知识人之细腻的田野文本,除了有亲临课堂接受再教育的欢愉感,也可能会有“以心契心”的明断,知道用什么样的方便法门,再去观察、研究乡村中国的多样生态。

我相信,无论是“知难行易”还是“知易行难”,都是走近和走进乡村的一种常数。当经历变成故事,有时是神话,有时则是历史。你究竟是研究乡村中国,还是在乡村中国做研究;你究竟是做乡村历史,还是在乡村中做历史,则取决于你的治学路数、学思气度了。无论知识人的招数是访耆老和江湖大老、问路、学方言、做主持人、把酒言欢,甚至跑到墓地里与死者对话,诸如此类,都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和诠释乡村。而知识人以“求知”的名分,带着问题来,带着见识走,并因此获得了种种“功名”,就学问而言当然是一等事。然而,在乡村中的知识人,你只是为问学而来而非为常居而来,永远只是短暂的边缘人、陌生人,多少是带有危险的“侵入”气味。反思自己的田野焦虑和失败感,我们应当知道,知识人所谓的见识与指导,并不意味着你没有心魔,而恰恰印证着彼此的“求索”。不过度地“干涉”乡村人的生活才是一等事,甚至是你的反哺、报恩也是一等事。而知识人将心比心,以平等心体知自己的卑微甚至那点“小九九”,同样重要。让人感怀的是,大多中国知识人的内心一直涌动着这样的民本情怀。譬如,已然是“公知”的于建嵘,就是因为服膺于“一群为了理想而自我流放的人”,而自愿地变成宋庄的村民。马西沙念兹在兹是乡村中那些“现世观音”和“真人”,“我的田野考察即人生洗礼。其真精神在民间,是数十年间我的体会”。至于民俗学家岳永逸的记忆,扑出的却是女性之野性的劲道。莽莽兮山梁,大槐树下自脱裤子的“性骂”,绝响空谷,不仅仅是对愤怒绝望的生理宣泄,更是对“脸面社会”男权当道的冷讽。所以,你说知识人的本真在哪,本心在兹,惟精惟一。

一叶知秋,文风各异的地方叙事,本来就是一种学术语境的多元碰撞,阅者作为在场的主体,可以管窥知识人的野心和自信,并明辨明师与名师何为。诸如,贺喜女史期许自己:“希望我的故事是雷州的故事,也不止是雷州的故事,它还是中国历史里面的一个故事。”马西沙如此描绘与徐公梵澄的交心史:“徐先生把《清代八卦教》与汤用彤、陈桓先生著述并评。以我现在的眼光看,前辈大师,令人仰之弥高。但作为后人亦可登岱顶而小天下。……中国传统讲‘立德、立功、立言’,在余看来,学问之事非个人之事,但亦非一等事。立德之人乃天地之间一等事、一等人。徐梵澄是我一生所见一等立德之人,其次才是他的学问。与他相比,世间有些所谓大家、泰斗,岂不愧死。”直心是道场!读此清爽灵动的文字,你很难不被大家的治学气魄所感染,所感动。

毋庸置疑,通过田野工作思考乡村中国的种种问题,遵循学术伦理同样是相当重要的。比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保护受访者的隐私,等等。这也是知识人是否有资格言“士”的标准之一。在田野笔记中,我们同样倾听到知识人的种种歉意、种种遗憾、种种感谢、种种困惑。像陈支平一直愧疚于他的“坐忘”——在计划经济时代,因未送日本学人“粮票”,致使友邦人士挨饿数日;刘志伟描述了他在妈祖庙中无法拍照的神秘奇遇——“谁在捉弄我?我至今不得其解”。我相信,这并非宣扬不可知论和宿命论,而是史家的实事求是。唯此,乡村才如此有魅力,田野才如此生动,知识人才如此可信。

铺文至此,原乡记忆、他乡感觉、地方叙事,不过是知识人的乡村之“知”罢了,其实还有这样一批都市里的知识人,本着理想的精神和务实的姿态,一直在做乡村之“行”。他们横跨海峡两岸,承续了张謇、梁漱溟、晏阳初、卢作孚、傅柏翠等前贤的“启迪民智,开发民力”,一直想用自己的学识,努力地反哺乡村,造福乡村,尽力于乡村自治与社区营造。他们当中有建筑师、艺术家、设计师、学者、媒体人、博物馆员、研究生、大学生……他们的实践,有喜悦,有泪水,却一致的认真;他们的对象,或是原乡,或是他乡,都为了“把种子埋入土里”;他们的办法,或是造景造庙,或是造社团协会,或是造文创产品,或是造人造言,都为了让乡村“得其所哉”“知所位育”。尽管他们有些并非印象中的“知识分子”,但我相信大多数人无愧于“士”或知识人的价值定位。

当然,无论我们使用的名词是“乡村建设”还是“社区营造”,无论实践地点是先知先行的台湾还是后来居上的大陆,知识人所关心的问题同样的尖锐,都将共同的视角指向乡村社区发展的方向和乡村文明的勃兴。乡村何为,民间何在,何以中国?大家也在拷问一堆难以破解的“心中贼”——何为乡建,如何乡建?乡建的宗旨和目的是什么?乡建是造景、造物,还是造业、造人?建筑师与艺术家的乡建,是商业、是表演,还是情怀、理想?乡建是一种时尚流行的话语构建,还是契合国情的文化实践?乡建是知识人的学术反哺,还是知识人的小资情结?乡建,谁才是主体,政府、乡民、知识人、投资人?乡建,是催生“小确幸”和地方主义,还是再造新故乡人、新国民?乡建是针对平民或公民的再教育,还是精英或知识人的自我教育?乡建的根本,是“人文地景产”的系统设计,还是重在新组织、新教育、新文化?知识人通过“购买服务”进行社区营造,是否属于乡建?乡建之种种,是否具有“家族相似性”,本真性和可持续性究竟在哪里?乡建是否并非只有一种本质性的答案,而只是一种改变乡村的过程?乡建或社造,真是解释和解决乡村中国问题的金钥匙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并非辩才无碍,无以解答。然而,反观知识人投身的这场“乡建”狂欢,我不得不佩服知识人之赤膊走进乡村、解读乡村的种种胆识。乡村中国之大,仍然安放得一张多彩多姿的书桌,与天地风雨同在。而知识人的种种“见识”,自然也反馈于种种“学思”:人类学家关心“实践民族志”,民俗学家欢呼“新民俗主义”,建筑学家发现“土木主义”,历史学家回顾“正统化”,国学家幻想“德治主义”,艺术学家涂抹“大地艺术”,宗教学家寻找“原生信仰”……。我们从林林总总的案例中,多少可以剥离出知识人关于尊重“民之主体性”的共识,关于“自下而上”唤醒社区人认同的共识,关于尊重乡村的文化逻辑和累积的传统的共识,关于资本主义式的城市生存的话语批判。

毋庸讳言,一场以“乡村建设”或“社区营造”为名分的新热潮,已然成功地“突袭”了当下的乡村中国。一位离职在乡的历史学家,电告我务必要将他的血色观察写进序言——“中国千年一遇的大变局中,乡村将是奢侈品。现在的衰败,只是为了驱赶乡下人进城罢了,好让权贵们低成本占据乡村。再过若干年,传统的小农经济将被权贵垄断。不是什么人在操纵,历史大势而已。”果真如此否,我非预言家,不得而知。当然,艺术乡建、建筑乡建、遗产乡建、名人乡建、旅游乡建、金融乡建、儒学乡建、信俗乡建……六合苍苍,万物攘攘,其中有真传承也有跟时风,有真君子也有假道学,有淡泊名利也有包装演戏,有深耕易耨也有下车伊始,有从善如流也有固执己见,有为生民立命也有各为稻粱谋。而载笔载言的知识人,作为始作俑者,当且仅当反求诸己,论是非、论顺逆、论万世,而非论利害、论成败、论一生。倘若以白马清流自许,文过饰非,便是十足的德之贼了。

因此,知识人的悠游读书、实践反刍,我宁愿本着良知良能,去洗耳恭听。毕竟,知识人“文化反哺”的种种努力,有时“论迹不论心”,有时“论心不论迹”,有时“论心又论迹”。岁月沧桑,理念不灭;现实骨感,梦想丰满。在乡村中国讨生活,讨功名,讨见识,知识人首先感历了“斯文扫地”,也就可能体认“斯文在兹”,因学会清醒而不再伪装浪漫。

知识人将知识生产化为乡建资源的实践,不只是在唤醒一个乡村的人文精神,更是在唤醒一代学人的价值自信。诸如,庄孔韶、陈宜安诸师,念念不忘人类学家林耀华的“金翼之家”——凤亭村,终于联合各方力量,成功地打造了一个文化乡建的实验田;台湾的陈文兴警醒到文青式的乡愁或返乡创业情怀,并不能处理“离农”“轻农”的关键问题,因此乡村社区的可持续发展,仍然必须坚持农业本位,才能得其“安身立命”的居所;建筑师何崴颇有道家的风骨,提倡“身份的消隐”,甚至“放弃”自己的“作品”。乡建者“充其量只是一个‘代孕者’。他孕育它,但当它出生那一时刻起,它将会回到真正的父母身边,由他们抚养长大。”王蔚也说,“乡村生长需要时间,不能拔苗助长”;艺术家葛千涛云,“地方的魅力,事实上是由于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魅力而产生出来的”;儒家践行者廖晓义称,“每个人都需要在共同体中生存,需要社会共同体以安身,精神共同体以立命,需要在生态共同体以延绵,在生命共同体呼吸,在经济共同体里升华!乡村共同体文化的传承与创新,是我们共同的使命”。

当然,知识人有多类,似乎乡建也就有多类。和羹之美,在于合异。对于知识人之自我反思的声音,我们理当有同情的理解和心性的体认。以碧山计划为例,张欣的批判直率刺耳——碧山计划“是今日的一些都市中产阶级以一种俯视的姿态,怀揣着乡村梦和对古代精英文人生活的想象,找一个具有传统中国文化的代表地域搞所谓的乡建”,是一种“呼应都市青年的桃花源式的田园幻想”。然而,当事人左靖的拷问同样是真诚的:“文化的注入和生长是润物细无声的漫长过程,显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耐心。当知识分子与艺术家的乡愁情结和乡村想象,遭遇村民急切的利益诉求和乡村的粗粝现实,特别是在与地方政府的关系处理上,经验和智慧的严重缺乏——结局也许可以想象。……关于碧山的故事有很多,可以说,它是新世纪知识分子介入乡村工作的一个经典的失败案例。不过,我们这一代人不能因此而停止发声。”我们的要义,当且仅当是放慢想象的使命之步,先学会遍尝百草,而不是急着把脉问诊。知识人参与的乡建,目标是社区的生态、生活、生产的生生不息,因此无论是造人、造景、造产,必须综合考虑社区的公共利益平衡。只要我们对“土地报以爱与热情,希望的种子就会不断生长下去”(陈文忠)。

作为一名反哺家乡的践行者,我同样坚信,无论何种乡建、何种社造,知识人终究是历史过客,谦卑倾听之余,仅仅是添种一粒“文化种子”罢了。她能否生根、发芽,能否成长为一棵可以荫凉的生命树,只能凭依于这片土地之土层的厚度和在地人群的呵护了。而引种的人,既然身处他乡,哪怕倦倦不舍,终究要坦然地离去,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其实,儒者梁漱溟言“乡治”,每每提及社会、组织、文化、理性诸建设,并以此运动关涉新民心与新国脉,关涉新国民与新中国。其大鸣曰“吾辈不出如苍生何”云云,并非纯粹是一种“士气”,而是一种“士风”。而晏阳初孜孜以求的“平民教育”,至始至终都源自“蒙恩”与“见证”,愿做世上的盐,愿做世上的光。中国之大,乡村之大,何以刻写不得诸等贤哲的肺腑之言焉?君子之证,身临其境。执象而求,咫尺千里。而今之士骨,果真空谈误民,若江河日下,逝者如斯乎?吾非圣贤,不能回答。

我要说的话是,我们知晓了乡村中国的主体性在哪,民魂民魄民生在哪,生生之易在哪,便明白了以乡村中国为方法,为态度,为良知,为践行,既是维护了乡村人的尊严,更是寻回了知识人的尊严。我相信,知识人这样的知识生产,才能让时间真正地变成历史。

总之,知识人以随笔的自由形式,愿意记下他们点点滴滴的“乡村中国”印记,也许还是精英式的空想乐观,甚至是悲切的悲观,但对于“察机”乡村中国之何处去,同样是宝贵的审思。鲁迅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吁嗟乎! 乡村之山高且直,致吾知于无疆。吁嗟乎! 乡村之水深且清,充吾爱于无央。乡村里来的知识人,尤其是自许斯文的儒士,又有什么理由坐而论道,而不是起身践履呢?

是为序。

陈进国2017年1月6日书于北京,2月19日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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