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熟了:百位學人的鄉村中國》序

筆者按:本文系作者和宋穎博士合編的《梅子熟了:百位學人的鄉村中國》序言,即將由福建人民出版社2019正式出版。

《梅子熟了:百位學人的鄉村中國》序

福建永春外碧村

《梅子熟了:百位學人的鄉村中國》序

福建永春外碧村的鄉土記憶 館

序語:如一味雨,梅子熟也

陳進國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

在傳統中國,“士”(知識人,intellectuals)的精神代表著社會良心,是“志之所在,氣亦隨之;氣之所在,天地鬼神亦隨之”。倘若離開了“仁以為己任”和“明道救世”之德風,知識“人”也就容易被“德草”為知識“分子”了。是故余英時先生告誡說,做一個有尊嚴的中國知識人,“在自己的專業之外,還必須發揮公共知識人的批判精神,不為‘勢’或‘錢’所屈服。但這是指建設性的批判精神,不是撕毀一切文化傳統”。關注鄉村,就是關注中國。“共在”的鄉村中國,既是文明意義上的“原鄉”,也是神性意義上的“他鄉”,自然是中國知識人所當體認的生生之道。

古云,所過者化,所存者神。“士的精神”不是亮劍,而是載言。在此意義上,知識人都是載言的史家。而史家載筆,微而顯,老而晦,婉而章,書而不汙,就是最大的本分了。這本以鄉村為矢的隨筆集——《梅子熟了:百位學人的鄉村中國》(以下簡稱《梅》),載筆載言的便是一批中國知識人“在鄉”和“入鄉”的所知與所行,其中既有“學究氣”,也有“書生氣”,更接近“泥土氣”;其中的印記,既有走馬觀花,也有澄懷觀道;既有無根的憂鬱,也有浪漫的救贖。《梅》的緣起本是無心插柳,卻也言下成蹊。

當然,《梅》的體例似學術非學術,感性與理性糅合,難免引發質疑。其中既有知識人關於原鄉和他鄉的抒情記憶,也有知識人的田野路數和研究筆記,更有知識人的鄉村營造實踐。因此,暫且容我先交待幾句知識人的所思所想吧。

大約是猴年10月中旬,貢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的宋穎女史,因看了上海“正午故事”刊發的《蓋一座媽祖廟》,略知我在福建永春一個叫外碧的荒野山村,聯合在地的鄉賢做了一點文化營造的實踐,便決意前往認真觀摩,並冠之為“學術反哺的新民俗主義”云云。坦率地說,我對於這樣的外來名詞,開始是抱持著些許的懷疑態度的,以為難免於夾生著潛在的文化壓迫感,有遺存物紀念的嫌疑。畢竟,於生我養我的遙遠故鄉,吾等行有餘力,去做點力所能及的平常事宜,不僅僅是出於熟悉的陌生人的文化自覺,更是夾雜著來自陌生的熟悉人的文化壓力。只是古今知識人總有“立言”的志氣,總希望自己的所觀所行,有益於反思當下鄉村共同體的命運,故順手記錄下參與心得罷了。其實,我是在鄉間蠻荒慣的,基本上是抱持著“道法自然”的心態,來看待所謂的田野學問。

然而,出身民俗學的宋穎君不以為然。她一直將中國民俗學開山顧頡剛先生引為膜拜的偶像,以為知識人的中和位育之道,一定是聯結著民間和草根。因此,顧先生所謂“打破以聖賢為中心的歷史,建設全民眾的歷史”,“探討各種民眾的生活,民眾的欲求,來認識整個的社會”,依舊是這個“中國夢”時代知識人的不二使命。“閨閣”中的知識人歷歷有人,我開始驚詫於“小女子”的家國情懷,又知曉央視《記住鄉愁》的美文皆出自她的手筆,便生起了九分的敬畏心來。

宋女史嫻姝靜氣,談言商務印書館邀約“民俗學人的村落故事”,以作為流行的《北冥有魚:人類學家的田野故事》的姊妹篇。人不能同時跳進一條河,哲人趙汀陽君塗在魚書上的“脫褲子、吊樹杈、曬太陽”的漫畫,讓我開心一笑之餘,肇始就有些遲疑。天真的知識人“走進”田野,有時和智者眼中的“一絲不掛”的境況也差不多。於是乎我興意闌珊,言及不若讓各學門的知識人,漫談一下作為經歷、感知、想象乃至實踐的“鄉村中國”,也符合顧先生之“把幾千年埋沒的民眾藝術、民眾信仰、民眾習慣一層一層地發掘出來”的悠遊氣象。水做的女子之心性,歷來是明誠通達,當下便以“鶴鳴九皋,聲聞雲外”來期許新編。姑且按下止止。

或許從小便是“天覆地載”,我對於知識精英的家國浪漫情結,總是溫吞慢熱的,甚至有些骨子裡的拒斥。忽然想起了 的一則公案——大寂聞(法常)住山,令一僧到,問雲:“和尚見馬大師得個什麼便住此山?”師雲:“馬師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遮裡住。”僧雲:“馬師近日佛法又別。”師雲:“作麼生別?”僧雲:“近日又道‘非心非佛’。”師雲:“遮老漢惑亂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其僧回,舉似馬祖,祖雲:“大眾!梅子熟也。”——我根性雖鈍,一知半解,卻莫名的喜歡,冥想那五月的四明山梅子落地時的聲色,如何的歸塵歸土。於是乎,最初便以《梅子熟了:百位學人的鄉村中國》,順著心中的百家名號,為天女散花,幫忙約請起來了。那是南國梅雨欲來的感覺,不知是潮溼還是溫暖的氣息。

燈下漫思,愚之遊歷仿若一葉扁舟,大多是由命運之神自由地牽引。學問於我,更彷彿是前世的宿緣業力,因此結緣的知識人江湖,也是一堆五嶽三山的堂號。一月有餘,慵慵懶懶地驚覺,海約之文美是美哉,撲面而來的卻是有關歷史、人類、民俗、法律、哲學、文學、宗教、建築、藝術、經濟、國學……等等學門,而致吾知於鄉村的種種先進,更是橫跨海峽兩岸、乃至華人匯聚的“南洋”,顯見顧先生念念不忘的日常生活史觀,已成新時代的新響。

惟宋女史築巢引鳳,善緣廣聚,早有一批年輕的民俗學人,紛紛寫好草根的中國故事,計百有來篇矣。吾向來以“竹影掃階塵不動,月輪穿沼水無痕”自鳴其間,此時各家美文盡展,一割一舍,方知非心非佛,梅子未熟也。輪至混編成旅,所約者每是大家,不敢興罪;惟有熱情新人,雖然文字生動,卻每每因篇幅而苦作“河蟹”無畏狀。時久方覺不妥,有失公允。如《法華經.藥草喻品》曰:“佛平等說如一味雨,隨眾生性所受不同,如彼草木所稟各異。”此外,鑑於商務印書館對於組稿原則的堅持,希望按學門去編排文章。如此顧此失彼,負笈別渡,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事來心應,事去心止。唯宋女史坤德雍容,通曉“禮以義起”,終成共識。舉凡吾所約之知識人,由吾綜合為《梅子熟了:百位學人的鄉村中國》;宋君則按約整編《鶴鳴九皋:民俗學人的村落故事》。於是乎天心月圓,《鶴》之被割愛者又復活入篇,以應舊諾焉。民俗學人秉承顧先生之“民眾觀”,與時俱進,或以民俗傳承或以日常生活為方法為態度,諸如口頭(史詩)傳統、村落民俗志、語境民俗學、實踐民俗學等等新視野,皆甚可觀。吾靜觀《鶴》文,前賢大德皆洞若觀火,引人入思。後秀新學則清新可人,可談風月,顯見日常生活的生理與生趣。史家顧先生孜孜以求的民眾的生活、生意,陶煉有人焉。

知恥而勇,吾亦收斂落英紛紛的心意,謹將跨海峽、跨學門之知識人的鄉村中國印記,小心地編入《梅子熟了:百位學人的鄉村中國》,分為“原鄉記憶”“他鄉感覺”“地方敘事”“鄉建新語”等四折,分別記錄知識人追憶自家院落的舊時情懷、落草他鄉的文化直觀、察機地方的方便法門、“文明下鄉”的浪漫抱負。九九歸一,終成百篇。古曰“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吾觀同人之斯文,甚是斯文,或沉靜微密,或寬裕弘博。鄉村的種種事象、印象,歷歷在目,更不敢刀斧,以敬文心。是故鄉村中國,雪鴻泥爪,往者來者,皆可入觀。至於契近實相與否,或曰從無住本,立一切法,自是圓融焉。

如是我聞,鄉者良人之居,賓客之所也。中國知識人大多是鄉村飛出的“良人”,身上純粹沒有一絲“土氣”,畢竟是少之又少的。哪怕是變成了“文明”的城裡人,知識人的底色也依然沉澱著鄉村“臉面社會”的慣習,包括“賢人秩序”和“文明吸盤”的天真想象。用新儒家翹楚陳明的白話,這是一種“生命思鄉的衝動”和“心照的幻影”,常常讓知識人陷入難堪的窘境。捫心自問,知識人無論花開花落何處,自己寧願是幻想著不可靠的“落葉歸根”,而終究將“落地生根”留給了無根無愁的子孫。因此,所謂“年深外境猶吾境,身處他鄉是故鄉”云云,也常常是口舌上的安慰。驀然回首,已然“無處立綱常”了。

透過“原鄉記憶”的系列文字,我們略略可知,中國知識人之逃離“格致誠正修齊治平”的文明基因幾稀,即使是文字與功名一時的得意,也難免泛起“浮桴於海”的永恆興嘆。知識人的日常生活節奏,除了詩書,還有星空,還有遠方。而星空既曠遠又朦朧,遠方既陌生又熟悉,鄉村也因此化育為一曲思古的長調了。提早做一回山棲澗飲的精神奠祭,何嘗不是平復優等生心態的良方呢。鄉村,雖非詩意的棲居處,光宗耀祖也僅是虛位以待,卻是歸程中魂牽夢縈的隱山之地、隱心之所。

鄉村中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長幼,其文化的正統自然是脫離不了儒體、道用、釋相的“存神過化”。哪怕是沒落的鄉村之“微光所透露出的隱匿性傳統”,大者自欲立乎“三不朽”,亦必溯乎“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云云。是故,鄉村中國“伴田土”的文明傳統,終究是民族的生命之樹得以茂長的根系所在。而當代以儒者自許的知識人,無疑是感歷甚深的一群。他們對於構成“斯文臉面”的鄉村的素人、賢人、紳士,不僅有熱忱的期許,更多的是失落的追憶。如哲人林安梧一語觀微,“父親是農夫,農夫是伴田土的,他伴田土伴了一輩子。在伴田土中,長育了他的哲思,顯現了他的詩興,化為人倫,歸返自然,教養著我們”;任重祖賢鼎三公,既是“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鄉村讀書人,更是深受“博施濟眾思想影響的德才兼備者”;韓星記憶中的鄉賢牛兆濂,則是一位有冰雪之操,淡泊名利的“活神仙”;唐文明、陳璧生二君,既倦倦於鄉村“以神道設教”的古風,又對鄉村因貧愚化或現代化而滋生的“斯文掃地”,充滿失望;至於姚中秋(秋風)雖然對北方原鄉的文明體崩潰痛心疾首,卻從南方他鄉中找到士風遺存的思古喜感。

因此,當代新儒家的集體鄉愁,依舊是牟(宗三)徐(復觀)唐(君毅)張(君勵)時代的“花果飄零”“披麻帶孝”式的文明眷念。直面這樣的憂患情結和守夜意識,我心雖同慼慼焉,卻只能仰天長嘯:當代中國的“士氣”,倘若脫離了“土氣”,便也只能是無根的憂鬱了。然而,哲人安梧之才洋洋清綺,他將父權視為“生命中一道難以處置的刻痕”,以為“父權累積了數千年的業力,這裡有著霸權、有著深情、有著大道”,終究讓人對於儒家“大風起兮雲飛揚”的雄性基因的編組,有了更多元化的想象。

與儒家精英留住“精神家園”相若,長江以北的知識人關於原鄉之一成一敗、人是物非,隱隱然有切膚的痛徹。夷狄與革命的符號,歷來是中原逐鹿的一貫背景。涇渭分明的氣候,無論是政治抑或自然的,都容易滋生“劫災猛焰”的興賦。這種古直而悲涼的氣息,終究是侵入骨髓的,哪怕是識字或不識字的女子,不時也要攛掇一下,以疏經絡之痛。曾經在猴年初春因一篇《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而成“網紅”的黃燈,她的筆調依舊是鏗鏘而少細韻。她把兒時外婆家的記憶,視作一罈的老白乾,偶爾打開蒙塵的陶蓋,去醮點浸入骨髓的芬芳。然而,她的斷言卻有著大別山的悽絕之美:“褪去童年的美顏效果,我必須承認,鄉村的斷裂是一種不容迴避的真實。”悲情的鄉村已然從“精神載體”異化為“問題載體”了,彷彿是一位患了絕症的母親,不忍默視她的眼神。

來自雪域高原的知識人,她們的原鄉情感同樣是濃烈而單純的,具有青稞酒般的醇厚。但她們並沒有北方知識人的那種直率的悲傷,而是浸潤著感恩和寧靜的氣息。這大抵來自於伊等家庭的信仰的陶煉化育。所以,德吉卓瑪夢中的梵唄聲聲依舊,誠實的阿媽乃是度母慈悲的化身;阿旺嘉措眼中的父親,在歷經了“還俗”的種種苦難之後,卻在家庭中重新找回苯教僧人的信仰與傳承;央珍筆下的拉薩,“空氣裡飄散著濃濃的陽光的味道和藏香味”。在藏族知識人眼中,故鄉還是那個故鄉,無論走到哪裡,純淨的土地總是刻寫著智慧、慈悲、願力、踐行。此心光明,夫復何愁!

《中庸》曰:“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江南(長江以南)梅雨中長成的知識人,別有一般滋味的淡然。八山一水一分田,原鄉的未來,已然無可抗拒地潮變。歷朝歷代,天高皇帝遠,與其幽怨,倒不若承受、甚至享受。鄉修遠其遼遼兮,路漫漫其無時。這是梅雨的滋潤,無聲而堅韌。王陽明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天心無外,人心無內。知識人的地域性文字,總是靜靜地伏藏著地域性的原聲。

因此,中國對外文化交流使者白國慶的湖湘夢溪記憶,晨鐘聲、木屐聲、劃漿聲、打更聲、喪鼓聲、道琴聲,聲聲入耳,皆化作了活態化的文化遺產;中新社前領羊人郭招金的憂思,並非霧濛濛的悲切。他依然堅信,常回家看看,就是最樸素的傳承。那些“封建迷信”——祭祖、祭神,仍舊是強化農耕文明的最美記憶;同是新聞達人的陳斌華,是資深的臺灣通,他的答案同樣富有儒家素人的風範:“還好村裡仍有宗祠、神廟、祖先的墳墓與牌位,所以走得再遠,根還在,原鄉還在。”至於作家徐學赤子心依舊,與余光中前賢知音相和,又將生命中的鄉愁,直接化作反哺的草根行動。福佬客的身影,刻寫著忠孝與俠義,靜觀中細握平衡,自然可以“循環往復的習得”。這是閩南文化的現代感,不慍不火;而吳重慶和筆者眼中的閩東南故鄉的變遷,物是人非,但鄉音鄉情未改,古老的方塊漢字早已積澱成一種堅定的集體信仰,是傳承“斯文”的關鍵符號;而劉煥玲追憶的是臺南眷村的漫漫時光和廟宇的分餅添喜。國裂山河在,家園或離散或聚合,婚姻還是要結的,孩子還是當生的,敬天法祖崇神,有福就有份,日子總是平常的過。

即便遠在南洋的遊子,“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們關於原鄉的種種思愫,依舊是長長久久的眷戀。他們和這片土地上的文心、文脈從來是相通相感的。是故,馬國教授最大的羞愧之一,是無力救助那對餓死的至親,更念茲在茲原鄉之學校、祖祠、宮廟等文化空間的修建(蔡維衍)。馬國女史千里“覓家書(僑批)”(姚麗芳),志在追記南洋華人“族魂”——林連玉的“士魂”——“飄零作客滯南洲,時序渾忘春也秋。幸有嶙峋傲骨在,更無暮夜苞苴羞。橫揮鐵腕批龍甲,怒奮空拳搏虎頭。海外孤雛孤苦甚,欲憑只掌挽狂流。”(林連玉《呂毓昌妹夫有詩見寄步韻一首》)林連玉的祖厝依舊荒草萋萋,然而他的骨頭卻是硬的,他及身後的追隨者的骨髓裡仍然流淌著原鄉真儒的“士氣”。而林連玉的吶喊,飛越過茫茫的南海——“我們的文化,就是我們民族的靈魂。我們的教育機關,就是我們民族的文化堡壘。”來自鄉村中國的知識人,同聲相和否?

其實,鄉村裡來的知識人並非不食人間煙火,只躲在城市的嘰裡旮旯中憶苦思甜。學術乃天下之公器,乃“自誠明”與“自明誠”之道。“走近”和“走進”鄉村,一直是一批“眼睛向下”的知識人的關懷所在。鄉村不僅是自然的地理概念、技術概念,也是文明的基石性概念。“記錄那即將消失殆盡的技藝與表達,不是朝向過去的鄉愁,而是指向自身的‘認識你自己’,更是指向未來的新的‘我們’”(何蓉)。知識人的“走進”意味著互為“主體間性”,而不再是“想象與迷思”。因此,知識人於鄉村既有同情的理解,更有心性的體會;既獲得了為學的實用資糧,更完成了自我的精神救度。

對於那些經歷“上山下鄉”而後“學優成士”者而言,反覆經歷“革命”的鄉村更非單純的他鄉、異鄉,而是身體修行和生命記憶的一部分;鄉村既是接受再教育的文明學校,也是觀察“變在”中國的表演劇場。知識人從“被動的走近”到“自覺的走進”(何其敏),並親自體歷了鄉村與城市一般的人性多詭、命運乖張,那麼厚重的鄉土記憶就不會一味的惆悵或浪漫,反而可能觸動心扉中“如一味雨”般的平等觀,曉知中國鄉村的問題並非一句“鄉愁”就化解得開的,依舊脫離不開這個時代大變局的“蝴蝶效應”。知識人“走進”鄉村,倘若只是一味地滋生做優等生的“聖潔癖”,而告別了理性之思和冷靜之行,何嘗不是“橫行”鄉里的“罪人”?何光滬從“回鍋”鄉村中所體認的如何做“清潔”的人的冷思,高師寧從鄉村蝸居的女性中所感歷的日常生命之痛感,王建新從“鄉村改造”中所銘記的血色告誡,都凸現了知識人對於大寫的“人”的悲憫情懷。其實“自在”的“鄉村”沒有問題,“自為”的“人”才是問題。人天生清潔、天生高貴,關鍵是如何不忘初心。

從事人文或社會研究的知識人,帶著誠明之心走近鄉村,欲明白鄉村中國的情理、事理,自然是要“入境而問禁,入國而問俗,入門而問諱”,是故關涉鄉村人之德性與靈性養成、關涉生死存有的終極拷問的種種事象,自然是知識人之文化採風的第一對象。所以,經常有人戲稱,知識人走進鄉村,吃飽了撐著,除了“進村找廟、進廟看碑”,不知該幹什麼營生。其實,無論是雪域藏人的伏藏史詩、拜廟豎幡、轉賽宗神山,還是西南白人的繞三靈、哈尼人的祭龍;無論是北大荒的滿人薩滿祭祖,還是海濱鄒魯的道(獅)公法術;無論是東隅寶島的王爺巫醫,還是華南南越的娘媽誕、擺七夕和賽大豬,都集體地呈現了鄉村中國之“春風吹又生”(劉曉春)的文明韌性和“熱鬧中的神聖意味”(賀璋瑢),知曉全球化(現代化)所伴生的一(無)神教的“文明”批判,未必不是另類的“封建”“迷信”。那些心靈和精氣結合的詩性智慧,發端於生命,歸依於生命。而種種的隱喻、象徵和神秘主義,一直詩意地棲居於這片釀造“玉液瓊漿”的土地上(諾布旺丹)。這其實是知識人來自生命之思的清醒。唯有如是說,我們才能走自己的路,有自己的文化自信。

中國人講“天地之大德曰生”,有生才有活,這才是生活之日常。“生生之謂易”,有簡易、有不易、有變易,這才是生活之日新。“走進”鄉村中國,知識人最敏感的也是鄉村之“不變”與“變”,這是延續與斷裂的辯證法,構成了鄉村中國的共在樣態和生長方式。然而,哪些“存神過化”,成為了鄉村生活的倒影;哪些“見異思遷”,成為了鄉村生活的常相?其實,鄉村中國與城市中國只是人的居所,飲食男女本無兩樣,文明既“下海”也“上山”,人性既純粹也任性,生活既簡易也複雜,時光既美好也醜陋,皆有其內在運行的點點軌跡。我們無須以救世主和優等生的心態,反覆去做高高在上的“改造”,以免一地雞毛,自討無趣。誠明本屬吾家事!“民吾同胞物吾與也”雖然是大慈大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何嘗不是本心的遮蔽?是故,知識人走進鄉村,所謂憂患之餘也要有大警覺。西天取經的猴子尚且知曉“天地本無全,萬事兒應不全之理”,有平常心,就有中道;有同理心,就有悠遊。畢竟那些建構出來的“鄉愁”,與傳承實踐這套生活的老百姓沒有多大關係,更多的只是滿足城市中產階級失落感的“致幻劑”(劉曉春)。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鄉村中國的天國在人間,“過上好日子”(範麗珠),吃好睡好,生好死好,嫁好娶好,既是樸素之“常”事,更是天大的“本”事。所以,在藏學博士羅旦的下鄉筆記中,種好土豆就是藏民的日常大事。無論是遊學的小丫頭、還是居家的“壞小子”,都是為了“過好日子”。其實,“居”與“遊”,安土重遷和僑居拓荒,都是安頓生命的常態。無論是透過西北荒漠靜靜生長的白楊,感歷那“身處他鄉是故鄉”的蒼涼果猛(李姝睿),還是透過祠堂斑駁陸離的石龍旗,品味那“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郭志超),歲月依舊無情,生命依舊堅韌。在知識人娓娓道來的筆椽中,那些普通而日常的文化符號,自在地傾訴著鄉村中國“居之不易”的生理。而鄉村中國的“變”,若水之善下,無非是日常之變,社會之變,政治之變,無非是以不變應萬變。所以,在藝術家雷子人的寫真裡,渼陂村落的變在,無非是歲月安好,靜默如初;在民俗學家周星的印記裡,家畜變寵物,無非是非農化的文明之變;在民族學者朱靖江的疑問中,大寨的華爾茲,無非是消費主義的政治音符,“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知識人關於鄉村中國的種種文化感知,從一個側面呈現了知識人迷戀“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立場,但是否足以審美移情,仗劍走天涯,指點江山,則別當別論。孰知自視“眼睛向下”,上山下鄉同樣容易栽了跟頭。儘管“關注鄉村,就是關注中國”,我們該用什麼樣的方法、態度“走近”和“走進”鄉村中國,才能更契近她的實態相呢?不同學門儘管問題意識不同,然而理性的田野方法是一致的,鍾情於鄉村的情感也是一致的。

在“田野敘事”中,我們知曉了知識人進入鄉村田野的種種路數,感受了知識人在鄉村觀察的種種不易。我們也一同領略了知識人匪夷所思的田野故事,以及知識人眼中的鄉村人生百態。我們甚至從中知道了知識人“以小見大”的洞見,哪怕是一本鄉村的通書、經書、甚至一片陰森恐怖的家族墓地、一段痛苦的戰爭記憶,都可能成為關注的對象,並形成不同於常識的見識。而鄉村人尊重“讀書人”,何嘗不是因為知識人可能“有見識”呢?但範可先生筆下的“點主官”的選擇過程,清楚地展示了熟悉人與陌生人的分野。讀者通過閱讀知識人之細膩的田野文本,除了有親臨課堂接受再教育的歡愉感,也可能會有“以心契心”的明斷,知道用什麼樣的方便法門,再去觀察、研究鄉村中國的多樣生態。

我相信,無論是“知難行易”還是“知易行難”,都是走近和走進鄉村的一種常數。當經歷變成故事,有時是神話,有時則是歷史。你究竟是研究鄉村中國,還是在鄉村中國做研究;你究竟是做鄉村歷史,還是在鄉村中做歷史,則取決於你的治學路數、學思氣度了。無論知識人的招數是訪耆老和江湖大老、問路、學方言、做主持人、把酒言歡,甚至跑到墓地裡與死者對話,諸如此類,都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和詮釋鄉村。而知識人以“求知”的名分,帶著問題來,帶著見識走,並因此獲得了種種“功名”,就學問而言當然是一等事。然而,在鄉村中的知識人,你只是為問學而來而非為常居而來,永遠只是短暫的邊緣人、陌生人,多少是帶有危險的“侵入”氣味。反思自己的田野焦慮和失敗感,我們應當知道,知識人所謂的見識與指導,並不意味著你沒有心魔,而恰恰印證著彼此的“求索”。不過度地“干涉”鄉村人的生活才是一等事,甚至是你的反哺、報恩也是一等事。而知識人將心比心,以平等心體知自己的卑微甚至那點“小九九”,同樣重要。讓人感懷的是,大多中國知識人的內心一直湧動著這樣的民本情懷。譬如,已然是“公知”的於建嶸,就是因為服膺於“一群為了理想而自我流放的人”,而自願地變成宋莊的村民。馬西沙念茲在茲是鄉村中那些“現世觀音”和“真人”,“我的田野考察即人生洗禮。其真精神在民間,是數十年間我的體會”。至於民俗學家嶽永逸的記憶,撲出的卻是女性之野性的勁道。莽莽兮山樑,大槐樹下自脫褲子的“性罵”,絕響空谷,不僅僅是對憤怒絕望的生理宣洩,更是對“臉面社會”男權當道的冷諷。所以,你說知識人的本真在哪,本心在茲,惟精惟一。

一葉知秋,文風各異的地方敘事,本來就是一種學術語境的多元碰撞,閱者作為在場的主體,可以管窺知識人的野心和自信,並明辨明師與名師何為。諸如,賀喜女史期許自己:“希望我的故事是雷州的故事,也不止是雷州的故事,它還是中國歷史裡面的一個故事。”馬西沙如此描繪與徐公梵澄的交心史:“徐先生把《清代八卦教》與湯用彤、陳桓先生著述並評。以我現在的眼光看,前輩大師,令人仰之彌高。但作為後人亦可登岱頂而小天下。……中國傳統講‘立德、立功、立言’,在餘看來,學問之事非個人之事,但亦非一等事。立德之人乃天地之間一等事、一等人。徐梵澄是我一生所見一等立德之人,其次才是他的學問。與他相比,世間有些所謂大家、泰斗,豈不愧死。”直心是道場!讀此清爽靈動的文字,你很難不被大家的治學氣魄所感染,所感動。

毋庸置疑,通過田野工作思考鄉村中國的種種問題,遵循學術倫理同樣是相當重要的。比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保護受訪者的隱私,等等。這也是知識人是否有資格言“士”的標準之一。在田野筆記中,我們同樣傾聽到知識人的種種歉意、種種遺憾、種種感謝、種種困惑。像陳支平一直愧疚於他的“坐忘”——在計劃經濟時代,因未送日本學人“糧票”,致使友邦人士捱餓數日;劉志偉描述了他在媽祖廟中無法拍照的神秘奇遇——“誰在捉弄我?我至今不得其解”。我相信,這並非宣揚不可知論和宿命論,而是史家的實事求是。唯此,鄉村才如此有魅力,田野才如此生動,知識人才如此可信。

鋪文至此,原鄉記憶、他鄉感覺、地方敘事,不過是知識人的鄉村之“知”罷了,其實還有這樣一批都市裡的知識人,本著理想的精神和務實的姿態,一直在做鄉村之“行”。他們橫跨海峽兩岸,承續了張謇、梁漱溟、晏陽初、盧作孚、傅柏翠等前賢的“啟迪民智,開發民力”,一直想用自己的學識,努力地反哺鄉村,造福鄉村,盡力於鄉村自治與社區營造。他們當中有建築師、藝術家、設計師、學者、媒體人、博物館員、研究生、大學生……他們的實踐,有喜悅,有淚水,卻一致的認真;他們的對象,或是原鄉,或是他鄉,都為了“把種子埋入土裡”;他們的辦法,或是造景造廟,或是造社團協會,或是造文創產品,或是造人造言,都為了讓鄉村“得其所哉”“知所位育”。儘管他們有些並非印象中的“知識分子”,但我相信大多數人無愧於“士”或知識人的價值定位。

當然,無論我們使用的名詞是“鄉村建設”還是“社區營造”,無論實踐地點是先知先行的臺灣還是後來居上的大陸,知識人所關心的問題同樣的尖銳,都將共同的視角指向鄉村社區發展的方向和鄉村文明的勃興。鄉村何為,民間何在,何以中國?大家也在拷問一堆難以破解的“心中賊”——何為鄉建,如何鄉建?鄉建的宗旨和目的是什麼?鄉建是造景、造物,還是造業、造人?建築師與藝術家的鄉建,是商業、是表演,還是情懷、理想?鄉建是一種時尚流行的話語構建,還是契合國情的文化實踐?鄉建是知識人的學術反哺,還是知識人的小資情結?鄉建,誰才是主體,政府、鄉民、知識人、投資人?鄉建,是催生“小確幸”和地方主義,還是再造新故鄉人、新國民?鄉建是針對平民或公民的再教育,還是精英或知識人的自我教育?鄉建的根本,是“人文地景產”的系統設計,還是重在新組織、新教育、新文化?知識人通過“購買服務”進行社區營造,是否屬於鄉建?鄉建之種種,是否具有“家族相似性”,本真性和可持續性究竟在哪裡?鄉建是否並非只有一種本質性的答案,而只是一種改變鄉村的過程?鄉建或社造,真是解釋和解決鄉村中國問題的金鑰匙嗎?

諸如此類的問題,我並非辯才無礙,無以解答。然而,反觀知識人投身的這場“鄉建”狂歡,我不得不佩服知識人之赤膊走進鄉村、解讀鄉村的種種膽識。鄉村中國之大,仍然安放得一張多彩多姿的書桌,與天地風雨同在。而知識人的種種“見識”,自然也反饋於種種“學思”:人類學家關心“實踐民族誌”,民俗學家歡呼“新民俗主義”,建築學家發現“土木主義”,歷史學家回顧“正統化”,國學家幻想“德治主義”,藝術學家塗抹“大地藝術”,宗教學家尋找“原生信仰”……。我們從林林總總的案例中,多少可以剝離出知識人關於尊重“民之主體性”的共識,關於“自下而上”喚醒社區人認同的共識,關於尊重鄉村的文化邏輯和累積的傳統的共識,關於資本主義式的城市生存的話語批判。

毋庸諱言,一場以“鄉村建設”或“社區營造”為名分的新熱潮,已然成功地“突襲”了當下的鄉村中國。一位離職在鄉的歷史學家,電告我務必要將他的血色觀察寫進序言——“中國千年一遇的大變局中,鄉村將是奢侈品。現在的衰敗,只是為了驅趕鄉下人進城罷了,好讓權貴們低成本佔據鄉村。再過若干年,傳統的小農經濟將被權貴壟斷。不是什麼人在操縱,歷史大勢而已。”果真如此否,我非預言家,不得而知。當然,藝術鄉建、建築鄉建、遺產鄉建、名人鄉建、旅遊鄉建、金融鄉建、儒學鄉建、信俗鄉建……六合蒼蒼,萬物攘攘,其中有真傳承也有跟時風,有真君子也有假道學,有淡泊名利也有包裝演戲,有深耕易耨也有下車伊始,有從善如流也有固執己見,有為生民立命也有各為稻粱謀。而載筆載言的知識人,作為始作俑者,當且僅當反求諸己,論是非、論順逆、論萬世,而非論利害、論成敗、論一生。倘若以白馬清流自許,文過飾非,便是十足的德之賊了。

因此,知識人的悠遊讀書、實踐反芻,我寧願本著良知良能,去洗耳恭聽。畢竟,知識人“文化反哺”的種種努力,有時“論跡不論心”,有時“論心不論跡”,有時“論心又論跡”。歲月滄桑,理念不滅;現實骨感,夢想豐滿。在鄉村中國討生活,討功名,討見識,知識人首先感歷了“斯文掃地”,也就可能體認“斯文在茲”,因學會清醒而不再偽裝浪漫。

知識人將知識生產化為鄉建資源的實踐,不只是在喚醒一個鄉村的人文精神,更是在喚醒一代學人的價值自信。諸如,莊孔韶、陳宜安諸師,念念不忘人類學家林耀華的“金翼之家”——鳳亭村,終於聯合各方力量,成功地打造了一個文化鄉建的實驗田;臺灣的陳文興警醒到文青式的鄉愁或返鄉創業情懷,並不能處理“離農”“輕農”的關鍵問題,因此鄉村社區的可持續發展,仍然必須堅持農業本位,才能得其“安身立命”的居所;建築師何崴頗有道家的風骨,提倡“身份的消隱”,甚至“放棄”自己的“作品”。鄉建者“充其量只是一個‘代孕者’。他孕育它,但當它出生那一時刻起,它將會回到真正的父母身邊,由他們撫養長大。”王蔚也說,“鄉村生長需要時間,不能拔苗助長”;藝術家葛千濤雲,“地方的魅力,事實上是由於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的魅力而產生出來的”;儒家踐行者廖曉義稱,“每個人都需要在共同體中生存,需要社會共同體以安身,精神共同體以立命,需要在生態共同體以延綿,在生命共同體呼吸,在經濟共同體裡昇華!鄉村共同體文化的傳承與創新,是我們共同的使命”。

當然,知識人有多類,似乎鄉建也就有多類。和羹之美,在於合異。對於知識人之自我反思的聲音,我們理當有同情的理解和心性的體認。以碧山計劃為例,張欣的批判直率刺耳——碧山計劃“是今日的一些都市中產階級以一種俯視的姿態,懷揣著鄉村夢和對古代精英文人生活的想象,找一個具有傳統中國文化的代表地域搞所謂的鄉建”,是一種“呼應都市青年的桃花源式的田園幻想”。然而,當事人左靖的拷問同樣是真誠的:“文化的注入和生長是潤物細無聲的漫長過程,顯然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耐心。當知識分子與藝術家的鄉愁情結和鄉村想象,遭遇村民急切的利益訴求和鄉村的粗糲現實,特別是在與地方政府的關係處理上,經驗和智慧的嚴重缺乏——結局也許可以想象。……關於碧山的故事有很多,可以說,它是新世紀知識分子介入鄉村工作的一個經典的失敗案例。不過,我們這一代人不能因此而停止發聲。”我們的要義,當且僅當是放慢想象的使命之步,先學會遍嘗百草,而不是急著把脈問診。知識人參與的鄉建,目標是社區的生態、生活、生產的生生不息,因此無論是造人、造景、造產,必須綜合考慮社區的公共利益平衡。只要我們對“土地報以愛與熱情,希望的種子就會不斷生長下去”(陳文忠)。

作為一名反哺家鄉的踐行者,我同樣堅信,無論何種鄉建、何種社造,知識人終究是歷史過客,謙卑傾聽之餘,僅僅是添種一粒“文化種子”罷了。她能否生根、發芽,能否成長為一棵可以蔭涼的生命樹,只能憑依於這片土地之土層的厚度和在地人群的呵護了。而引種的人,既然身處他鄉,哪怕倦倦不捨,終究要坦然地離去,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其實,儒者梁漱溟言“鄉治”,每每提及社會、組織、文化、理性諸建設,並以此運動關涉新民心與新國脈,關涉新國民與新中國。其大鳴曰“吾輩不出如蒼生何”云云,並非純粹是一種“士氣”,而是一種“士風”。而晏陽初孜孜以求的“平民教育”,至始至終都源自“蒙恩”與“見證”,願做世上的鹽,願做世上的光。中國之大,鄉村之大,何以刻寫不得諸等賢哲的肺腑之言焉?君子之證,身臨其境。執象而求,咫尺千里。而今之士骨,果真空談誤民,若江河日下,逝者如斯乎?吾非聖賢,不能回答。

我要說的話是,我們知曉了鄉村中國的主體性在哪,民魂民魄民生在哪,生生之易在哪,便明白了以鄉村中國為方法,為態度,為良知,為踐行,既是維護了鄉村人的尊嚴,更是尋回了知識人的尊嚴。我相信,知識人這樣的知識生產,才能讓時間真正地變成歷史。

總之,知識人以隨筆的自由形式,願意記下他們點點滴滴的“鄉村中國”印記,也許還是精英式的空想樂觀,甚至是悲切的悲觀,但對於“察機”鄉村中國之何處去,同樣是寶貴的審思。魯迅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 吁嗟乎! 鄉村之山高且直,致吾知於無疆。吁嗟乎! 鄉村之水深且清,充吾愛於無央。鄉村裡來的知識人,尤其是自許斯文的儒士,又有什麼理由坐而論道,而不是起身踐履呢?

是為序。

陳進國2017年1月6日書於北京,2月19日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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