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說周邦彥的詞“從豐沛走向衰颯、從工巧走向疏散”?

周邦彥是北宋詞壇大家,在詞史上有著結北開南的重要地位。他的出生地錢塘,即現在的杭州,是一處被譽為"東南第一州"的風景勝地、文化名城。風流才子柳永曾經到此遊覽,寫下了流傳千古的名篇《望海潮》,以酣暢淋漓的詞筆生動地鋪敘了錢塘的繁華富貴,極盡承平氣象,驚動京城。周邦彥生於茲,長於茲,對故鄉的感情自然十分深厚,

無論是遊學外地、旅居汴京還是遠宦漂泊,心中始終牽縈著故鄉的風物,凝望著故鄉的方向。

為什麼說周邦彥的詞“從豐沛走向衰颯、從工巧走向疏散”?

一、故園情結之大觀

如周詞《驀山溪》雲:"因箇甚,煙霧底,獨愛蓴羹美。"據學者孫虹考證,該詞作於1073年,是詞人自錢塘前往荊州遊學之作,按其生於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彼時他不過十七、八歲。少年詞人離家鄉未遠,便開始思鄉,還未步入仕途,便惦念著蓴羹堪膾。隔年又作《早梅芳》雲:"異鄉淹歲月, 醉眼迷登眺。路迢迢, 恨滿千里草。"詞的上闋著重描寫了歌舞之美,宴飲之樂,下闕則抒發了酒醒人散後的幽憂怊悵,詞人於銀河高轉之下登高遠望,希冀藉由特立於地表的高樓望見故鄉,然而去路迢迢,終不得見,興盡悲來,宴席的歡縱已成泡影,留下的只有盈滿懷抱、落滿芳草的悲恨思念。少年周邦彥的愁多筆老由此可見一斑。經過一番宦海沉浮後,周邦彥出任溧水縣令,作《滿庭芳》雲:"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宴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此時詞人人到中年,年近不惑,人倦心沉,詞風也謙抑低迴,正如陳廷焯所評:"雖哀怨,卻不激烈,沉鬱頓挫中別饒蘊藉。"他不再說"恨滿千里草",只說"急管繁弦不堪聽",也不再"醉眼迷登眺",而是將目光收回,將心魂放逐於酒與夢鄉,讀來似有辛棄疾"如今識盡愁滋味"之感。到暮年遠宦時,光陰的流逝更添哀愁,加上北宋末年社會動盪,詞人輾轉流離,最終亦未能終老鄉里。這一時期的詞作,恰如龍榆生所言,是一種"蕭颯淒涼",結構不復"謹嚴",氣格不復"深勁"。但真因如此,

於一片疏散中的思鄉之作,反而摘去了激烈、浮華,亦不再孜孜于思力安排,汲汲於雕琢工巧,展現了詞人真實的悲涼頹唐,亦展現了遊子對故園深切執著的眷戀。

為什麼說周邦彥的詞“從豐沛走向衰颯、從工巧走向疏散”?

二、故園情結的前後期比對

下面將結合兩首具體的詞作分析周詞中思鄉之情的變化。

《蘇幕遮·燎沉香》是周邦彥的思鄉名作,詞中的"長安"究竟是實指還是虛指暫且不論,可以肯定的是這首詞寫於詞人的青少年時期,是詞人少時思鄉頗具代表意義的一篇作品,詞雲: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小令雖小,但足見詞人工於章法。"燎沉香,消溽暑"是寫室內的夜,"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是寫室外的晝,"香"是嗅覺,"溽暑"是體感,"鳥雀呼晴"是視覺與聽覺的結合,"侵曉窺簷語"則以動態取勝。所謂"言情體物,窮極工巧"已然備足。但更妙的還是後面被譽為"得荷花之神理"的名句,"初陽"與"宿雨"的並置,給人一種時間的流逝感,這也是人類最為敏感的領域。"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一句,呈現一個有著多維度的立體空間:緊貼水面的荷葉,方能"清圓";迎風託舉的荷葉,則招引如風情萬千的綠羅裙。當我們的目光依次從"清圓"——"風"——"荷舉"之間的顯在或潛在的空白掃過,恍然間,文字們彷彿無比生動鮮活,自己生長起來了。與柳詞"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相較,一個是遊人眼中極盡承平的壯美,一個則是遊子心中親切幽微的優美。眼前花似故鄉花,寫完眼前之景,詞人便自然地引出思鄉之情,真切深摯而不覺沉重,上闋是實寫,下闕便用了虛寫,思及遙遠的故鄉、客居的自己,又以疑問句式拓寬詞的表達空間,形成時空的互動,再以"夢"收尾,最後依然迴歸荷意象,虛實相生,情景渾融。

而思鄉之情在詞人的縝密安排下,亦顯得非常悠然、妥帖。

為什麼說周邦彥的詞“從豐沛走向衰颯、從工巧走向疏散”?

錢鴻瑛曾在《柳周詞傳》中評論《蘇幕遮·燎沉香》:"羈旅思鄉之作,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是一種傳統,它有深厚的社會土壤和悠久的文化背景。這類作品的主旋律往往是悲哀、悲涼,甚至是悲憤。清真工羈旅行役之詞,也多抒孤寂、落寞情懷。本詞雖也思鄉心切,風格卻清麗明快,在傳統的羈旅之作中可謂別具一格。結合清真生平,當是其青年時期初人汴京之作。年輕時的歸思和飽經人世滄桑後的鄉情是很不同的,將此詞與他的絕筆《西平樂》對讀,便知此言不謬。"誠如斯言,《西平樂·稚柳蘇晴》雲:

元豐初,予以布衣西上,過天長道中。後四十餘年,辛丑正月,避賊復遊故地。感嘆歲月,偶成此詞。

稚柳蘇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覺春賒。駝褐寒侵,正憐初日,輕陰抵死須遮。嘆事逐孤鴻盡去,身與塘蒲共晚,爭知向此,征途迢遞,佇立塵沙。念朱顏翠發,曾到處,故地使人嗟。 道連三楚,天低四野,喬木依前,臨路敧斜。重慕想、東陵晦跡,彭澤歸來,左右琴書自樂,松菊相依,何況風流鬢未華。多謝故人,親馳鄭驛,時倒融尊,勸此淹留,共過芳時,翻令倦客思家。

時空的騰挪比照是周詞慣用的手法,詞首"稚柳"與"故溪"雖然處於同一物理時空,但在心理時空中已然有了新舊之別,詞人故地重遊,過去與現在一齊湧來,心境的變化外射於"稚柳"與"故溪"。早春寒意侵襲,輕陰遮住的不僅是日光,詞人以敏銳的感受力察覺到一片陰影正籠罩著自己的人生,壓迫著自己的生命。所以他接著嘆息隨著年華的老去,人事已然逐漸渺遠,此身雖在堪驚,靈魂與肉體都是孤獨且脆弱,在風沙中輾轉流徙著。"念朱顏翠發,曾到處,故地使人嗟"一句,似乎有氣力不逮之感。過片極寫景物之開闊,於一片空曠蒼茫中,詞人開始懷想歸園還家的恬淡情景,嚮往之情溢於言表。而面對故人的盛情款待、深情邀約,詞人只是報以真誠的感謝,在"鄭驛"、"融尊"與"東陵"、"彭澤"間,堅定地選擇了後者。整首詞終於"倦客思家"四字,詞人的創作生涯也終了於對故園的思念遙望中。

這份思鄉之情不再悠然,也不甚妥帖。它沉痛、直白,不能堵,不能藏,不能疏。

三、前後期的變化緣由

周邦彥早年詞作中的思鄉情,彷彿"照花前後鏡",眼前是明朗,夢裡是溫馨,如果他願意強說愁,便是"恨滿千里草",如果他想換個章法,便是"夢入芙蓉浦",縱然有艱辛磨折,少年的心始終有一股韌勁,理所應當地對未來充滿期待。而暮年詞作中的思鄉情,沾染著久客他鄉的疲怠,凝結著對過往的追憶與悔恨,詞人是以一顆飽受流離折磨、沉浮宦海的心,眺望著遙遠的故鄉,眺望著業已失落的美好。因此,真正的表達勝過了思慮安排,曾經被巧妙安置的思鄉之情,逐漸脫離形式章法的束縛,以一種蕭散的姿態旁逸斜出。

周邦彥的思鄉之情有明顯前後差異,這與他的先天性格以及後天經歷密不可分。周邦彥少年時期便落拓不羈,風流自命,沒有如其父周原寄望的那般,成為一名"邦國之佳士",而是成為了李商隱、溫庭筠、柳永那樣的風流才子,因而在家鄉備受冷遇。他骨子裡的這一份疏雋少檢、放蕩不羈,使得他與封建正統文人之間有一道天然的楚漢鴻溝,故而仕途坎坷,鬱郁不得志。二十九歲時,周邦彥向神宗獻《汴都賦》,被提為試太學正,而後五年未得升遷。神宗死後,高太后起用舊黨,罷黜新政,以歌頌新政之《汴都賦》得官的周邦彥被外放。元祐三年(1088)至紹聖四年(1097),周邦彥整整十年浮沉於州縣,是所謂"風燈零亂,少年羈旅"(《瑣窗寒》)。紹聖四年,周邦彥被召還,在京中過了十四年,而後又多次外放,至政和六年(1116)才還朝做了大晟府樂正,此時他已六十一歲。兩年後,又外放,以六旬高齡漂泊於道路,可謂晚景蕭疏,令人惻隱。六十六歲時,周邦彥在順昌府轉赴處州任途中溘然長逝,了卻淒涼一生。這六十六年來的漂泊之際遇、鬱結之心緒,他都盡數付與詞中,致使他的許多詞作都搖盪著一種飄零之感,顯得淒涼而落寞,深刻影響了清真詞之基調,促成了他"沉鬱頓挫"風格的形成,被王國維稱為"詞中老杜"。他在《玉樓春》中寫道:"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足以概括他零落而哀愁的一生。而他人生後期的暮年悲懷,也印證了一個王朝的衰颯,一個古代史上最為繁榮昌明的時代正無可挽回地走向衰亡。在他逝世後六年,北宋被金國滅亡。

為什麼說周邦彥的詞“從豐沛走向衰颯、從工巧走向疏散”?

總體看來,周詞中的思鄉情的情感強度變化以及表達方式變化,都與詞人本身經歷、處境密切相連,大致遵循著從豐沛走向衰颯、從工巧走向疏散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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