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拼得過柳永嗎?|常華

低吟顫惋的慢詞,撥響華麗的錦瑟,周邦彥沉醉在炫技的快樂與滿足之中。

作為兩宋赫然在列的十大詞人之一,周邦彥是和他遺存的近二百首慢詞一起名播於世的。這位生活在北宋末年,“負一代詞名”的詞人,以格律謹嚴明麗清雅的文字張揚起一面炫目的旗幟,為眾多格律派詞人所宗,一些詞論甚至稱其為“詞家之冠”。然而,真的如此嗎?當我們在周邦彥沉鬱頓挫、“富豔精工”的長短句中逡巡日久,我們不禁要發出這樣的疑問:閱讀周詞,除了吞吐的鋪排和雕鑿的詞藻,我們還能看到什麼?

周邦彦,拼得过柳永吗?|常华

認識周邦彥,還要從一篇洋洋灑灑近萬言的《汴都賦》說起,因為也許正是這篇充滿炫技色彩的賦所享受的殊榮,直接影響了周邦彥後來的創作態度。宋史載周邦彥“疏雋少檢,不為州里所重,而博涉百家之書”,為了能在人才濟濟的太學中脫穎而出,這位以“風流自命”的學子想到了一個吸引皇帝眼球的辦法,那就是費勁心機,傾其所學,為當朝統治者唱一曲虔誠無比的讚歌。正是帶著這樣一種創作心態,周邦彥揮筆寫下了七千餘字的《汴都賦》。“推蓬澤之固境,昔合縻之所至,芒碭渙渦截其面,金堤玉渠累其脊,雷夏灉沮繞其脅,累邱訾婁夾其腋。”在這篇《汴都賦》中,周邦彥用了大量的古文奇字,以至於當這篇賦上呈宋神宗手中,神宗命博學多聞的侍臣李清臣讀於邇英殿,李清臣竟多有不識,只好“多以邊旁言之”。彼時,神宗的“熙寧改革”剛剛開始,反對之聲正隆,而這篇文采斐然極盡鋪張炫耀之能事的《汴都賦》無疑讓身單力孤的宋神宗找到了一絲安慰,龍顏大悅之下,宋神宗立刻將周邦彥任命為太學學官,而此後,周邦彥雖在舊黨的傾軋下受了些影響,但到了哲宗徽宗執政,這篇《汴都賦》仍在發揮著作用:佶屈聱牙的文字成為皇帝左右輿論的工具,而周邦彥也憑此賦先後任秘書省正字,考功員外郎,及至提舉徽宗朝的最高音樂機構——大晟府。“哲宗既置之文館,徽宗又列之郎曹,皆以受知先帝之故,以一賦而得三朝之眷,儒者之榮莫加焉。”(樓鑰《清真先生文集序》)用滿紙令王公貴胄們不能卒讀的生僻字彰顯自己的才情,鋪平自己的仕途,周邦彥從此找到了炫技的快樂和創作的方向。

周邦彦,拼得过柳永吗?|常华

後世學者常將周邦彥和柳永相提並論,而之所以如此,其一是他們都精通音樂,工於詞律,擅作慢詞,其二則是他們二人都曾留連舞榭歌臺,與眾多舞妓歌女交往甚密。但如果仔細品讀二人的詠妓之詞,我們卻發現二人的詞格有著本質的不同,儘管柳詞已經滲透到了“井水飲處”,儘管柳永將肆意橫流的情感狀寫得直露而真切,但卻不能見容於士大夫階層,在他們看來,柳詞“詞語塵下”;而同樣冶遊邪狎出入於煙花巷陌的周邦彥,卻硬是用迴環吞吐的技法將輕薄浮躁的豔詞包裝成了正對士大夫胃口的所謂雅詞,“凡作詞,當以清真(周邦彥號清真居士)為主。蓋清真最為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宋·沈義父《樂府指迷》)在豪門饗宴的侑觴佐酒之中,為文字披上堂皇外衣的周邦彥徹底沉醉。

顯然,處在大晟府這樣的位置,周邦彥的官職雖不煊赫,但要比柳永舒服得多,同為精通音律的高手,柳永只能在青樓的蕩笑裡移宮換羽,求得筆潤,而周邦彥卻只需按月進獻新詞,便可獲得豐厚的朝廷俸祿。在紅牆碧瓦之下,周邦彥和大晟府一班人討論古音,審定古調,在琴瑟之聲中為皇室編織著奢靡的樂陣,而他們按月進獻的新詞,自然無法脫離盛世祥瑞的範疇,御用詞人的可怕不在於淪落,而在於麻木,當安逸的創作氛圍遠離了社會生活的根基,當紙醉金迷的歌臺泛起虛無的優雅,詞境的乾癟與單薄已經不自覺地成為周邦彥填詞的符號。

“<strong>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這首《瑞龍吟》,連將周詞奉為“極則”的宋代詞人周密都說“不過桃花人面,舊曲翻新耳。”其實,在周邦彥的詞作中,這種“舊曲翻新”幾乎無處不在。有人統計,在周詞中化解唐人詩句最多的依次為杜甫七十次,李商隱四十三次,韓愈十九次,李白十八次,劉禹錫十三次,元稹十二次,溫庭筠十二次。而在具體行文中,又多處點化前人詩句,如“雨肥梅子”是點化杜甫“紅綻雨肥梅”(《遊何將軍山林》),“容我醉時眠”是點化李白“我醉欲眠卿且去”(《山人勸酒》)其實,在文學作品中,點化前人詩句入題亦屬常見,但當自己的作品需要拾大量前人牙慧來支撐門面,便折射出一個文人才情的枯竭。在花影參差的御花園裡,皇帝的笑容就是一首詞的中心,為賦一首應景之詞,博涉群書的周邦彥開始瘋狂地搜索記憶,在將前人的意象回爐再造中,精細地建設起自己的語言。

周邦彦,拼得过柳永吗?|常华

對於這位將慢詞雕琢得玉潤珠圓的的詞人,許多學者都不客氣地提出了批評。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指出:“論詞莫先於品,美成(周邦彥字美成)詞信富豔精工,只是當不得一個貞字。”王國維則認為周邦彥“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在其著名的《人間詞話》中,這位頗富見地的學者對周邦彥的評價更是不留情面:“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歐陽修)、少遊(秦觀)雖作豔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妓之別。”王國維之所以用到這樣看上去甚至有些惡毒的評語,無非是因淑女之情真,而倡伎之情假,說到底,還是在批評周詞缺少真情。沉浸在文字裝修中的周邦彥不會知道,他精心提煉的每一首詞,在歷經歲月的淘洗之後,已乾癟如脫水之花。

據說,周邦彥曾將自己的書房命為“顧曲”,此二字典出《三國志·周瑜傳》,說周瑜精於音律,知誤必顧,時人遂謠之曰:“曲有誤,周郎顧。”然而,對音樂頗為自負的周邦彥不會想到,當他將“顧曲”的匾額高高掛起,他善聽的耳朵,早已在恢宏的皇家九部樂中盡數失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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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華,資深電視媒體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大連民族大學客座教授,高級記者。多年來,寄食電視之餘,一直詩心未泯,先後出版個人專著《唐詩密碼》、《宋詞密碼》,《詩詞裡的中國》(三卷本),試圖對中國傳統文化精髓進行詩化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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