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理學角度出發,淺談《千年女優》中千代子的自戀情結

日本動畫導演今敏(1963.10-2010.8)執導的《千年女優》曾獲得2001年第33屆加泰隆尼亞國際電影節最優秀動畫電影作品獎,加拿大奇幻電影節最佳動畫大獎,第33屆東方快車獎最佳亞洲映畫作品獎、泛亞洲電影節最佳動畫獎。此外,《千年女優》與宮崎駿的《千與千尋》並列獲得日本第5屆文部省文化廳媒體藝術節動畫大獎,並被好萊塢電影公司“夢工廠”買下在全球的發行版權。後來的《盜夢空間》和《黑天鵝》中很多鏡頭都源於今敏的《未部的麻屋》和《紅辣椒》。

從心理學角度出發,淺談《千年女優》中千代子的自戀情結

《千年女優》主要講述隱退女演員藤原千代子在兩位來訪者的採訪中追憶自己“愛情”的故事。安德魯·奧斯蒙德在《今敏:幻術師》中提到今敏對它的看法:“精神分析法有助於理解這些角色以及搞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千年女優》中女主角千代子的父親並沒有在故事中出現過。然而,故事中的人物都被設置成能夠替代父親的角色。”

今敏說:“與其說千代子對他人抱有某種熱情,不如說她實際上愛的只是自己,被愛的對象不一定也對追求者抱有同樣的情感,在《千年女優》中亦是如此”。千代子的情感註定無法被滿足,因為她所愛戀的畫家是其自我想象建構的幻影,而幻影源於無意識情結引起的“自戀”。通常談到自戀,大眾的認知會認為自戀是一個貶義詞,而如果從心理學角度談的話,其實自戀情結只是心理學範疇下一個很小的一角。這篇文章主要是從三個方面來談談《千年女優》中千代子的自戀情結,也是向已逝世的今敏大師的致敬,向經典致敬。


千代子的納克索斯情結

納克索斯情結又稱自戀情結。弗洛伊德在維也納精神分析學會上提到自戀概念,弗洛伊德認為:人的自戀分為原發自戀繼發自戀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主要發生在力比多自我的傾注上,主要起整合自我的作用;第二個階段力比多投注於外部對象,一部分力比多試圖以各種方式從外界對象重返自我以期回到曾經自足的自戀狀態。自戀不僅僅是對自我身體的高估和性貫注,同時也是對自我人格的高估和固著,伴隨性貫注而生的是心智自戀、思想萬能以及自我理想化等“非性自戀”。 拉康的“自戀”概念主要通過其鏡像階段理論得以闡明。拉康認為身體尚未協調統一的兒童在經歷鏡像階段時將鏡中自己的完美統一的影像誤認為自我,並由此構建了關於自我的虛幻認知。

而動畫中千代子的自戀屬於“繼發自戀”中的“非性自戀”。“繼發自戀”涉及自我形成後,本我投注的裡比多部分被自我收回,繼而產生的一種自戀形態。 而動畫中,貫穿主線劇情的一條線就是鑰匙,從鑰匙的丟失,到鑰匙的迴歸,都能從中找尋到千代子自戀情結的蛛絲馬跡。

從心理學角度出發,淺談《千年女優》中千代子的自戀情結

鑰匙的丟失

動畫中其實有兩次鑰匙丟失。第一次丟失鑰匙後,考慮到待嫁年齡問題,千代子與大瀧結婚。這表明千代子的對象力比多從客體畫家處撤回到了自我,將自我作為了貫注對象。僅失去鑰匙,千代子就向現實生活妥協,這反映了千代子對這段感情並不自信和堅定。鑰匙第2次丟失後,千代子從演藝界隱退。當立花源也問及千代子隱退的原因時,千代子表示害怕讓畫家看見她不再年輕的樣子,此處依然是一種力比多的自我貫注而非對對象客體的關注,其本質是擔心自己衰老的容貌會給畫家造成自己魅力盡失的印象,然而這種判斷是千代子通過自我想象得來的。影片的敘事結構容易給人造成錯覺,即千代子為了愛情追尋了一生。但事實上,千代子追尋畫家的過程主要是通過回憶其演員生涯反映的,後期千代子退出演藝界隱居30多年,其實已經暗指千代子再次放棄了追尋畫家的努力,不然她完全可以在這隱退的時間去尋找畫家,而不是隱居在郊外。而且放棄的原因同樣與在地震中丟失的鑰匙有關。弗洛伊德在過失心理學中曾經提到:物件的遺失背後有潛在的無意識心理傾向。千代子丟失鑰匙雖有地震的客觀原因,但從主觀上講是因為千代子在潛意識中已經放棄了這段感情,這一點從她在頭盔的反射中見到紡線婆婆的幻影后就隱居山林足以證明。

從心理學角度出發,淺談《千年女優》中千代子的自戀情結

鑰匙的迴歸

影片結尾千代子在醫院對立花源也說自己喜歡的是追尋畫家的自己。當立花源也再次歸還鑰匙後,重啟了老年千代子的記憶,老年千代子才決定再次“追尋”畫家,而這次的“追尋”是一次更加“清醒”的“追尋”,因為她在這次“追尋”前認同了追尋的自我價值。情感傾注始終沒有得到正面回應, 使千代子只能自己回應自己,以肯定自己在追尋過程中的自我價值,這正是本我投注對象力比多後沒有收到應有的反饋又將力比多收回並投向自我的例證。千代子表示喜歡追尋畫家的自己正是千代子對慾望無法滿足的一種補償式的自我肯定。在談論自戀時,弗洛伊德還談及理想自我的確立同壓抑產生有一定關聯,他指出:理想是導致壓抑的強大因素, 它的形成強化了自我的要求。這一點在千代子敘述自己害怕畫家看見衰老的自己而退出演藝界這件事中得到了明顯的體現。

弗洛伊德認為,理想自我成為自愛的目標,個人尋求的自我理想是對童年失卻的自戀的替代。千代子父親的缺位影響了千代子理想自我的建立,未完成的厄勒克特拉情結使她的理想自我表現出自戀幻想的特質,而演員職業正好可以替代方式滿足這種自戀幻想的需求。


畫家的幻影其實是千代子對理想自我的追尋

拉康的慾望理論從“需要”和“需求”的關係展開。他認為慾望是“需要”未被表達為“需求”的剩餘部分。“在需要中異化的東西構成了一個源初的壓抑,這個壓抑被認為是不能夠在要求中被表達的,但是它可以在那種衍生物中重現,這個衍生物人們稱之為慾望。”千代子的慾望是獲得畫家慾望的慾望,在強烈慾望無法得到滿足的情況下,千代子內心的畫家的幻影為其提供了無意識的替代補償。

慾望根本上是對缺乏的慾望,未被表達成“需求”的“需要”是產生慾望的根源。因未能通過俄狄浦斯情結過渡到象徵界,千代子缺乏將“需要”轉 化為“需求”的基本能力,“需要”與“需求”差值中的慾望被擴大,這成為千代子用一生追尋幻影的動力源。畫家的幻影是千代子根據畫家自我建構建的對象,它產生於畫家的缺位,這種缺位恰好與千代子父親的缺位重合;畫家對繪畫與革命事業的執著同千代子具備的堅韌品格相似;畫家缺少開啟畫箱的鑰匙與千代子缺少父愛的結構相似;畫家對當權者的反抗——對“父法”的違越,同千代子對母親的違越結構相似。

從心理學角度出發,淺談《千年女優》中千代子的自戀情結

千代子將鑰匙歸還畫家模擬了將 “父親”歸還自己的情境,是一種自我心理的補償,其結構類似於弗洛伊德提到的補償機制,這些條件都使千代子與畫家產生想象式認同。人們可以通過“認同作用”將性對象納入自己心中重建,弗洛伊德將這種由於認同作用而進入自我的力比多稱為“繼髮型自戀”。千代子通過認同作用而產生的“繼髮型自戀”將畫家作為理想的自我來追尋。然而,理想化是一個關係到“對象” 的過程,通過理想化,個體在不改變對象的條件下,在心目中將對象聚集和誇大。千代子通過理想化把真實的畫家誇大為完美的幻影,畫家的缺位又加劇了對這種匱乏的渴求和對幻影的美化。

在鑰匙不能順利歸還的過程中,畫家幻影充當了對千代子匱乏的補償,本質是一種替代的滿足。千代子在監獄中提到:“直到現在,我對那個人的情感還是一天比 一天深”,正可以解釋這種因匱乏和缺位而造成的強烈渴求。千代子提到的那個人本質上並非現實中的畫家,而是千代子按照自己的慾望匱乏以想象的能力建構的幻影。這個幻影的虛幻性質在影片中也有所暗示,即幻影面部始終處於遮蔽狀態。


紡紗婆婆的幻影是千代子的自戀之愛

日本臨床心理學家、動畫研究者橫田正夫根據千代子記憶混亂的情況認為千代子患有老年痴呆症。千代子患有分離轉換性障礙,即癔症。癔症患者的幻覺是對現實欲求被剝奪的想象性補償。弗洛伊德認為,癔症患者的力比多在釋放途中如遭遇自我現實原則的壓抑會導致力比多的內向,從而形成以幻想的客體代替真實客體的幻覺。

千代子的幻覺產生於現實慾望無法被滿足。因其在尋求的過程中始終沒能見到畫家,貫注於客體對象的力比多受到了現實的壓抑,一部分力比多從客體對象撤回,形成了幻覺。千代子起初依靠演員職業在演戲中獲得一種替代滿足,後期則依靠自己想象的幻影來獲得替代滿足。弗洛伊德在談到藝術家的幻覺時,認為藝術家受本能驅動,渴望榮譽、權勢、 財富和愛,但缺乏求得這些滿足的手段,因此藝術家與普通人一樣脫離現實,把力比多轉移到幻覺上以求得滿足和安慰。千代子在演繹事業中不斷重複自己在現實生活中未能實現的情境,這種情境使千代子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慾望得以獲得暫時的替代滿足,但替代式的滿足畢竟不能取代真實的滿足,當千代子認識到無法從演繹中獲得充分的滿足時,紡線婆婆的幻影被激活。

從心理學角度出發,淺談《千年女優》中千代子的自戀情結

影片中紡線婆婆與畫家的幻影都屬於千代子的幻覺,然而紡線婆婆的幻影與畫家的幻影是相反的存在。影片中紡紗婆婆的幻影是千代子潛意識外化的自我,它的出現意味著千代子對時間流逝的恐懼以及千代子潛意識中遏制力比多內向的意向,同時反映了千代子放棄執著信念的內在“需求”。弗洛伊德認為一種特殊的“心理器官”負責觀察自我理想怎樣實現了自戀的滿足,併為這一目標用理想檢驗真實的自我,這種“心理器官”叫“良心”。他還認為良心的建立來源於外在的父母批評和社會批評。母親在反對千代子做演員時就曾表示堅持“女人的使命是家庭”的觀念。在千代子鑰匙被偷後,母親又提醒女兒已經過了做夢的年紀,勸千代子考慮結婚。在30年後的採訪中,當立花源也問及千代子突然結婚的原因時,她說:“鑰匙不見後,我心中像是缺了一大塊,我也早就過了做夢的年紀”,這充分體現了母親話語在千代子身上產生的內化作用,這種作用也成為千代子後期放棄繼續追尋畫家的直接原因。由於千代子並不能從一個幻影處得到被愛滿足,因此對對象的力比多投注撤回到自我,形成貫注自我的自戀。

從心理學角度出發,淺談《千年女優》中千代子的自戀情結

紡線婆婆是千代子自戀的一種反映,它的產生受到了他者影響。紡線婆婆騙千代子喝下千年長生茶,並道出:“我恨你,恨之入骨,又且愛你,如痴如醉。”說明紡線婆婆作為千代子的另一個自我,是對千代子在追尋畫家過程中徒耗青春的否定,她的出現源於其在無法獲得畫家的愛時所產生的對時間流逝的恐懼。紡線婆婆對千代子的恨意本質是在“他者話語”下因自我憐愛而產生的恨意。“自戀之愛是一種慾望之愛,從愛的隱喻機制可以看出,自我如想成為被愛者,首先就得佔據他人的位置,而佔據他人的位置就是取而代之,就是置他人於死地,所以愛有時也是一種謀殺。

”紡線婆婆的反覆出現隱喻憐愛自己的千代子在試圖“謀殺”追尋畫家幻影的自己,紡線婆婆試圖取代畫家幻影的位置,強烈的恨意反映了千代子潛意識中對執著於畫家的愛所產生的懷疑和否定。但因千代子仍對畫家抱有幻想,且紡線婆婆的勸誡並不能使她獲得對匱乏的補償,因此,紡線婆婆前幾次的“恐嚇”作用有限,而只在丟失鑰匙的情況下紡線婆婆的勸誡才對千代子的決心產生了動搖。

在最後,千代子說,我愛的是那個一直追尋著你的我,千代子愛的根本不是那個畫家,她愛的始終只是她自己。


參考

《社會心理學》

《“自戀”的出場澄清——對弗洛伊德“自戀”理論的文本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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