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全腦教育”培訓機構的前員工自述

一個“全腦教育”培訓機構的前員工自述


藝術類培訓有考級和藝考,英語培訓有雅思託福,文化課更不用說,但全腦教育則完全沒有相關考試作為束縛:
大腦怎樣算是被“開啟”,潛能怎麼就被“激發”,生命如何算是“覺醒”——所有標準都是自己定的,只要話術到位,能圓回來就行。

一個“全腦教育”培訓機構的前員工自述


今年下半年,我入職新公司,擔任商學院部門的負責人。有天休息間隙,我對同事們說,“看大家學習辛苦,我給你們介紹下量子波動速讀法吧,我之前是做全腦教育的,稍微懂一點這些東西。”

同事們一個個露出看外星人一般的眼神——“什麼是全腦教育?”

“你們知道,人的大腦裡有第三隻眼,也就是松果體。古人所謂的開天眼,說的就是這個。如果能夠合理地開發,不僅能夠做到矇眼識物,看書一目十行且過目不忘,更能夠通觀過去和未來,達到本具自足的圓滿境界!”

“你可拉倒吧哈哈。”同事們紛紛笑道。

“不信是吧?我現在就給你演示!”

我隨手拿起一個勺子,用面巾紙擦了擦,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勺子背面貼在鼻樑上,再輕輕把手拿開,勺子一下就“粘”在了我臉上。

“這有啥的?我也能行。”招商經理拿過勺子,就往鼻樑上貼,結果試了幾次,全掉了下來。

“你剛才肯定是動手腳了,”招商經理說,“或者你有什麼秘訣?”

“來,我給你親自指導,大家都不要說話啊。”我故弄玄虛,抽一張紙巾,把勺子擦了擦,放到她眉心前,輕聲說,“現在聽我的,輕輕的呼吸,把身體調整到一個放鬆的狀態,提升自己的專注力,用心去感受……你是不是覺得,眉心中間有某種感覺?好像是某種波動?”

“誒,好像還真是……”

“好的,繼續提升你的專注力,把你的意念集中在額頭上,讓你的腦電波在額頭前形成一個磁場,調整你的呼吸,3……2……1……”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著我們兩個,我鬆開手,勺子穩穩地“粘”在她頭上。

“不是,這個怎麼……”招商經理剛開口,勺子“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你看,現在你的專注力分散,磁場也就消失了。”我彎腰撿起勺子,“你們誰還想試試?不難的,要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能力,只是被應試教育給埋沒了而已。”

我又“指導”了幾個人,大家漸漸都掌握了,鬨笑著散了,只有招商經理留下,悄聲道:“這個……是假的吧?”

我語氣一轉:“那些垃圾資金盤常說的是什麼?要先相信,才能看見。你現在都已經看見了,難道還不相信?”

“那網上這麼多新聞,說你這東西是騙局……”

“很簡單。現在社會上各種教育機構魚龍混雜,一些行業規範還不完善,難免會有一些無良機構打著全腦教育的旗號招搖撞騙。這是所有創新產業都必須經歷的一個階段。”

招商經理雖然面帶疑惑,但也頻頻點起頭來。

“哈哈,我開玩笑的!你還真信了?”我拍著招商經理肩膀,笑笑說,“要是這是真的,發現的人至少該得個諾貝爾獎,還用我給你們講?再說了,要是這事兒真靠譜,我幹嘛從上家公司離職?”


1


2017年底,我剛過24歲,因所在的創業公司的老闆常常一個月換兩三個項目,著實讓我們不堪重負,便辭了職。

過完年,我在網上找工作,沒刷幾屏,便看到X教育集團正在招聘“品牌部文案策劃”,雙休朝9晚6,底薪5000加提成,而且辦公地址與我的住處只隔一條馬路,完全可以做到“把手機伸到窗外就可以釘釘打卡”。我毫不猶豫就投了簡歷,上午投完,下午就收到了面試通知。

公司規模不小,辦公樓上下兩層。接待臺後的展示牆上,從“央視展播品牌”到“中國馳名商標”一應俱全,還有各種獎狀以及董事長的題字——“自利利他,利他則久”(原句是“自利則生,利他則久”,此為董事長的“創意”)。公司內部則是傳統格子間的佈置,很多員工坐在裡面打電話,走廊上貼滿了各式打雞血的口號。

在洽談室裡,HR瞭解完我的基本情況後,便讓我等品牌部負責人來。沒多久,一位30來歲、面容和善的女性推門而入,自稱小羅姐,言語十分溫柔,“你覺得文案策劃最重要的工作是什麼?”

“講故事。”我說。

小羅姐微微點頭,笑道,“那如何講故事呢?”

“就兩個字——誘惑。”我答得篤定。

小羅姐先一愣,隨後點點頭,再聊了一會兒,便加了我微信,說她要回去看看我之前做的策劃,然後讓我在這裡等招商總監。不一會兒,一個瘦瘦高高、很有親和力的中年男人又走了進來,“我看了簡歷,你此前沒接觸過教育行業,到我們這裡算是轉行,對自己有信心嗎?”

“有,因為招商的本質就是可以做到高效複製。複製得越好,公司也就做得越大。”這是先前那份工作給我最大的啟示,“我看咱公司還蠻有實力的,全國的加盟店有……”

“530多家。”副總監趕緊補充道。

“嗯嗯,這說明公司的模式很容易複製。我很好學,應該很快能上手。當然了,您要是能點撥點撥我,就更好了。”我認真表態。

副總監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當天晚上,我便收到Offer,明天就入職。


公司的品牌部隸屬於招商部,我們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為了滿足招商的需求——吸引加盟商、成交加盟商、服務加盟商。

在我加入前,公司品牌部只有3人——小羅姐負責做圖,張哥負責攝影攝像、剪視頻,小新負責公司公眾號運營。而我的工作,則是負責“文字輸血”,給小羅姐的海報和宣傳圖設計文案,給張哥的視頻做配音稿,給小新的公眾號寫公司的通稿。

雖然是負責公司宣傳,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弄明白公司所經營的“全腦教育”課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聽起來很滑稽,但對於我們這一行的營銷來說,其實是常態——所謂講故事的“誘惑”之道,不過就是把對方想看的東西,最大限度地展現給對方看,但要把“關鍵部位”遮蓋住——家長想要的是孩子能快速提升成績,於是我們就寫各種孩子學了全腦教育後提升成績的故事。加盟商想要的是錢,於是我們就寫各種落魄老闆轉行做了全腦教育後發財致富的故事。至於這東西“關鍵部位”是怎麼回事,背後究竟有什麼原理,我們寫文案的人,根本無需瞭解。反正,受到誘惑的家長和加盟商會撥打招商經理的電話,謎底自然就能揭開。

除此之外,我很快又解鎖了一項重要技能——政策解讀——就是在網上找一些官方新聞,斷章取義地截出來,再用能自圓其說的邏輯串成線,最後得出一個統一的結論:我們的項目是“符合社會發展趨勢”的。

比如,我看到當地一家媒體的新聞上說,少年宮開設的“感統訓練”課程非常火,家長連夜排隊。我想起公司也有一個“HSP高感知”的課程。我其實並不清楚這兩者有什麼共通之處,甚至根本不知道它們到底在講什麼,但既然都有一個“感”字,那就當兩者是一回事好了。於是,宣傳文案就是——“何必連夜去少年宮排大隊?來XXX全腦訓練中心,XXX專注提升孩子感知力、記憶力、創造力15年,成就普通孩子的天才夢!”結尾處,再來一波所謂“使命感召”,打打愛國牌,比如當下國際競爭激烈,需要“高情商、高智商、極富創造力的綜合型人才,才能讓中華民族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等等。

小新把這篇稿子發在公眾號上後,招商部的副總看了十分喜歡,還花大價錢去當地官方媒體買了通稿,大肆宣傳了一番。


2


此番宣傳後,副總讓我把“政策解讀的幾項原則”總結一下,做成PPT課件,以豐富銷售話術。在被安排去參加了“XX智慧商學院”兩天一夜的“超級演說家”培訓後——還有模有樣地給了我個結業證書——我就被安排去當講師,給銷售做培訓了。

一直以來,公司都有一個專門的“講師課程組”,平日負責開發五花八門的課程、給銷售提供課程賣點、以及給加盟商進行課程培訓。專業講師一般得是外表姣好、口才一流的人才能勝任,但也因要求高,總部近百人的團隊,也只有四五個講師。而他們中大多數人都被幾個大加盟商花錢“借走”,去各地幫忙招生了——一個優秀的講師可以讓報名人數翻倍——總部自然樂見其成,但這就導致講師嚴重稀缺,大概也是副總讓我一個做文案的趕鴨子上架的原因吧。

銷售培訓講了一段時日,副總又跟我說:“現在我們很多講師都在外面跑,你銷售培訓能講,你去做課程培訓也沒問題吧?”

我先是答應了下來,但轉念一想,自己還從來沒接觸過機構的課程。銷售技巧不過是編編故事,講講套路,能結合公司現狀自圓其說就可以了。可是課程培訓,應該需要些專業能力吧?

“這個你不用擔心,”副總連連擺手,“一個人只要有初中文化水平,不痴不傻,一週就能學會。你這麼聰明,就更沒問題了,你讓花花給你‘複製’一下。”


花花是我們的教學總監,也就是課程組的負責人。按道理,講師都隸屬於課程組,是需要“開發新課程”、然後做成PPT供所有課程使用的。不過他們成天滿世界飛,哪有這個空閒。

有段時間,我看到小羅姐不做圖時,就會拿出一本“全腦教育”主題的書,把裡面的內容敲進Word裡,如果有插圖,就上網找類似的圖片貼上。我問小羅姐這是幹嘛,小羅姐便說:“做教材啊。”

“就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抄?連圖都不換一下?”

小羅姐苦笑道,書是一位講師臨出差前給小羅姐的,說書裡的內容就是“新課程”,讓小羅姐幫他做成課件,向來不太會拒絕人的小羅姐便答應了——最後,39塊8的一本書,內容抄下來,圖片改一改,就是39800元的核心課程了。

繼續深入,我才明白,公司課程多是一些形而上、不好直接做出判斷的課程,比如感知力、專注力、記憶力提升等。而像速讀、作文、珠心算和編程,開會時大家都說想做,但也一直都沒提上日程,原因便只有一個——不易於複製。

有一次我們開校長培訓,來了一位某加盟校區的校長,50多歲的中年人,不僅不會講普通話,甚至連字也不認得幾個,校區投資人專門對我說:“你們好好教一教,我的這個兄弟小學還沒畢業。”

我說:“X總,這個確實不行啊,還是得需要一點文化水平的。”

“文化水平不重要,”投資人大手一揮,“最重要的,是忠誠!這是我當年一起長大的兄弟,沒有人比他更忠誠了。”

如此,“易於複製”的必要性可見一斑。而在這一點,最好做的就是“HSP高感知”,也就是網絡上臭名昭著的“矇眼識物”課程了。

據我所知,其他機構通常會在戴眼罩的方式上下功夫,比如故意在眼罩下面留一條縫,孩子們便可以偷看,這就相當於跟孩子一起騙家長。然而,這樣簡單粗暴的方法,其實是很難“複製”的。比如說,眼罩一旦沒戴好怎麼辦?孩子不配合怎麼辦?孩子一開始在配合、到後面又不配合怎麼辦?甚至還需要主持人現場做一些輕度的催眠。

而在我們機構,是將不同的色卡做出不同的手感,或者在不同的色卡上留下比較淡的氣味,讓孩子用嗅覺去分辨。這樣就很易於複製了,不論是誰,學兩次也就會了。這樣設計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兩頭都說得通”,拆不穿就往HSP高感知、特異功能方面去渲染;拆穿了,也還是可以說成是一種提升感知力的訓練手段。

——這全都是花花設計的。

當我誇她“別出心裁”時,花花卻一臉嚴肅地說:“你這是在說公司的課程是騙人的嗎?這個東西本來就是真的。”

我一度以為她是在開玩笑,以為這家公司的所有人都是奔著“錢”去的,至於這些所謂的“全腦教育”可不可信,沒人去深究。可後來我才從老同事那裡得知,公司的董事長本人十分沉迷特異功能,還說這不值得大驚小怪,“喬布斯不是也信什麼自然療法,得了癌症不吃藥不化療麼?”而下面拿錢辦事的人,更是有人真信、有人佯裝。

看著花花的表情,我實在分不清她是真是假。而對於我做講師這件事,花花也很不滿意,總說我在臺上“亂講”,根本“沒有用真心”。我也委屈,原本這種內訓活動,公司就不看中,畢竟內訓的聽眾要麼是自己人、要麼是已經交過費的加盟商。而對外的銷售講演活動才是公司最在意的,因為那才是能直接來錢的活兒。

後來,我也去了幾次對外銷售演講,才算進一步瞭解了這門生意更深的“奧秘”。


3


相較於內訓,對外的銷售講演活動更像是一場表演,一般分為招商型和招生型。

招商型的演講大多數是由總部牽頭,目標是拉入新的加盟商。嚴格地講,我們這種公司是沒有招商加盟資質的,跟加盟商籤的是“技術轉讓”合同,即轉讓“商標和課程”。加盟標準分4種店型,9到28萬不等,其實就是4種課程組合,最後,再附贈給加盟商一份CAD(裝修平面圖)。

這種演講被我們戲稱為 “傳銷大會”,一般會場都會設置到酒店裡,富麗堂皇,豪車美女一應俱全,專戳中年男性的痛點。

會前,我們通過在搜索引擎上的推廣收集客戶留下的電話,招商經理再逐一邀約。當然,每次邀約的效果不盡相同,客戶也會時常放我們鴿子。有時候一場招商會,可能只有十來個客戶到訪。這種情況,就需要我們員工登場了,我們管這個叫做“覆盤”,通俗地講就是“託”。最誇張的一次,全場50個人,只有3個真實客戶,剩下的都是我們員工及親朋好友。

所有的“覆盤”都會統一安排好,什麼時候鼓掌,什麼時候提問,什麼時候上臺“籤假單”。員工假扮的“託”,還會跟真客戶套近乎,做做促成。用副總的話說:“他媽的,十來個人對付兩三個,吃也給他吃掉了!”

而招生型的活動,則多由加盟商牽頭,一般挑週末在商場舉行。其豐富的遊戲環節,總會吸引不少帶孩子逛街的家長路過現場時駐足圍觀,這時銷售人員便會推出一些優惠課程。對於有背景的加盟校區,會直接把招生活動開到學校裡,資源更好的甚至還能跟當地官方聯名搞活動——我們管這種形式叫“上達天聽”。

無論是“傳銷大會”,還是“上達天聽”,銷售講演的模式基本上都是一樣的——在人員安排上,大概分為主持人、主講人和“覆盤”。主持人就是我們的講師,負責控場,介紹一些全腦教育的理論基礎和歷史,最後還會涉及一些大趨勢和大背景,也就是我的“政策解讀”。

“2005年,溫家寶總理在看望錢學森的時,錢老發出了著名的錢學森之問:為什麼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傑出的人才?其實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中國傳統的應試教育,極大地打壓了孩子的想象力和創造力,與高情商、高智商、極具創造力的國際人才標準極不相符。

“我們都知道,人的大腦分為左腦和右腦,根據美國科學家斯佩裡的腦分工理論,左腦負責文字、推理、數字計算,是學術腦;右腦負責想象、感知、創造,是藝術腦。而當今中國的傳統應試教育,更著重於孩子的左腦,卻忽視了右腦。

“根據科學機構研究,右腦的記憶力、感知力,是左腦的100萬倍,如果能合理地運用右腦,開發右腦,不僅能夠促進孩子的全面發展,更能夠激發孩子被埋藏的潛能,讓孩子創造出不可思議的奇蹟!而全腦教育,就是運用國際先進的腦開發手段,幫助孩子喚醒右腦、使用右腦、開發右腦,讓孩子成就更好的自己,成為自我命運的掌控者,家族使命的繼承者,美好未來的開創者!”

這些理論,我講起來乾癟無趣,可一到專業的講師口中,立刻變得生機勃勃,還頗為煽情。對此,花花不屑地告訴我說:“就是因為你的起心動念,只有掙錢。”這也是她之前說我“沒真心”的原因,“我們講師的起心動念,是基於大愛的分享,是要把這種好的東西,分享給那些需要的人!”聽花花這麼說,我一時語塞。

而所有活動的重頭戲,就是讓“明星學員”上臺表演“絕活”——也就是矇眼識色。

孩子上臺後,講師會對其進行採訪,比如 “學了課程有什麼變化?”、“對學習有哪些幫助”等等。這些問題都有標準答案,要是孩子答不上來,主講人會代答一下。

隨後就是演示環節,孩子戴上眼罩,運用“早已爛熟於心”的原理,把一堆不同顏色混合的牌,左右分成兩堆,扔得啪啪作響。這種在常人看來魔術一般的“特異功能”,自然有很好的舞臺效果。

展示結束後,我們的“覆盤”就會跳出來,搶著要成交。再加上講師的烘托,爭相搶購的氛圍就起來了。


起初我也會想,現場的觀眾真的這麼容易就相信了嗎?但事實上,公司根本不會關心這個問題。

“高手造場,普通人入場,小人砸場”——在被營造得如此高大上的“場”(氛圍)裡,即便有90%的人都不相信,也都會秉承著“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就算不認同,也只會默默走掉,絕不會跳上去砸場。只要是剩下的,就是我們的目標客戶了。

當然,這目標客戶也不是人人都會成交,不然我們早就像招商手冊裡說的那樣,在港股上市了。他們之所以留下,有興趣,也會有質疑——

大多數目標客戶都會在手機上先自行搜索一下,這就正中我們的下懷了。比如,在搜索欄裡打出“矇眼識字”,得到的結果是這樣:

一個“全腦教育”培訓機構的前員工自述

隨便打開一條,比如“矇眼識色卡騙局大揭底”,除一兩條新聞外,就都是廣告了。

一個“全腦教育”培訓機構的前員工自述

某搜索網站“全腦教育騙局”搜索結果(作者供圖)

在搜索網站“競價排名”的幫助下,但凡跟“全腦教育”相關、帶“騙局”字樣的,排在前面的搜索結果基本都是廣告。單是我們公司,每個月在搜索引擎推廣上的費用,就有十多萬。

當然,我們偶爾也會買一些競品被罰的通稿。最終,公司招商會、互聯網信息和意向客戶,也組成了一個大型的ABC談判模型,成交率跟著就上來了。


4


除了花錢就能解決的問題外,整個行業還在提一個“頂層設計”的概念。

在我供職的那段時間,行業裡最常講的一句話就是:“規範市場,整治亂象,建立全腦教育行業標準”。但問題是誰來規範,誰來整治,又由誰來建立呢?

像全腦教育中的很多理論和概念,本就是行內人為了“發掘需求”自己發明出來的。那麼既然是自己發明的,規則就由自己來制定好了。

在其他品類的培訓中,最後的培訓結果都會對應到某種考試裡得到檢驗:藝術類培訓有考級和藝考,英語培訓有雅思託福,文化課更不用說,期中期末成績就見分曉。但全腦教育則完全沒有相關考試作為束縛。大腦怎樣算是被“開啟”,潛能怎麼就被“激發”,生命如何算是“覺醒”——所有標準都是自己定的,只要話術到位,能圓回來就行。

至於應試成績提不上來,也有相應的話術:“全腦教育提升的是孩子的綜合能力,是素質教育,而非現在死板的應試教育。孩子的感知力、創造力,都是應試教育所忽視的,至於情商和靈商(作為從業人員,我至今也沒搞懂這個‘靈商’究竟是什麼)更不會體現在成績裡。”

反正最後都可以甩鍋——“這不是機構的問題,而是中國教育制度的問題”。

同理,在面對負面新聞報道時,也可以用同樣的邏輯:“這是一些不規範機構走了歪路,在誇大宣傳,而我們是正規機構。”這就跟權健說,“別人是非法傳銷,我們是正規傳銷”的邏輯是一樣的。


當然了,總是自說自話總是不夠的,我們也需要權威機構的背書,除了斷章取義的新聞報道外,還有這樣一套打法,做得好,甚至還能從中撈一筆:

比如一個或者幾個機構聯合起來,註冊一個某某研究院(有限公司)——多是在香港註冊——隨後通過這個公司製作網站,再以研究院的名義組織培訓和考試,給加盟商們發證書獎牌等等。更狠一點的,可能還會讓加盟商出錢來買。

一個“全腦教育”培訓機構的前員工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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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腦教育評定機構”簡介(網絡圖)

原本,我們公司也想在香港註冊一個“研究院”,奈何被第三方公司坑了,牌照遲遲沒有辦下來。

後來,還有加盟商在酒桌上問,我們為什麼沒有“研究院”,副總就大手一揮,把這個“借殼立威”的套路講了一遍,最後還總結說:“都是些自說自話,花裡胡哨的東西,沒什麼鳥用的。咱們就踏踏實實,低調掙錢好了!”

副總這句話對不對暫且不論,但想方設法讓加盟商賺錢的心,對方是真體會到了。畢竟,加入進來的加盟商,多半是覺得這樁買賣有利可圖。就像為何傳銷屢禁不絕,因為參與者都認為,只要運營得當,完全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盈利,用我們的話說,這叫“出局”。

我所知道的最快“出局”的校區,只用了1個月。

這是一家東北校區,當時只選做了最便宜的9萬套餐,套餐裡只有“HSP超感知”以及快速記憶兩門核心課程。簽約半個月後,校區打來電話,說需要總部給老師做培訓。總部培訓都是免費的,食宿自理,但只有湊齊20人才會開課,我們告知對方後,對方卻說:“我這邊有50位老師。”

一般一個校區,3至5名老師就足夠了,10名老師以上的就是超級校區了,找50個老師,這是要幹什麼呢?

總部也很迷惑,便派了3名講師過去。1周後,3個人回來,驚歎道,“我的天!哪裡是50個,是150個!你知道他們怎麼搞嗎?咱們的培訓,人家反手給搞成了3天2夜9800元的有償培訓,一下就是147萬。”

算上給我們的加盟費9萬,哪怕他們包吃住、投廣告,怎麼也能掙100萬了。我立刻把該校區的情況彙報給了副總,副總只是笑笑,“挺好的,這說明咱們課程質量確實不錯,這件事以後做成交的時候,可以私下裡跟客戶講講。”——畢竟,加盟商裡還有一半在賠錢,大肆宣傳也會引發這些加盟商的不滿,再說媒體還得看緊點。


5


然而,就是為了預防被媒體盯上而做的改革,卻成為我們公司的“輓歌”。在媒體大量曝光“假全腦教育”的“不規範行為”前,公司已經預見到了這些比較“玄”的課程,到後面早晚要出事。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教學總監花花就開始準備著手推行一系列改革,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弱化HSP高感知,也就是大家喜聞樂見的“矇眼識字”、松果體開發等,將它們作為一種“訓練手段”,而非最後要達成的效果。

很快,新課程教研組建了起來,新來的講師都是帶著教材來的,Logo一改,PPT一做,課程又有了——最近比較火的,就是教小朋友手舞足蹈做數學題的“珠心算”。

新課程出現後,最令人頭疼的一點是:這些零散的課程,跟“全腦開發”有什麼關係呢?就算我們(主要是我)編出一堆話術,跟全腦扯上了聯繫。那有這些課程的機構,豈不是都可以掛上“全腦教育”的招牌?我們的競爭力又在哪裡呢?

所以,新課程在內部的推行也困難重重。更要命的是,儘管內部強調過很多次,新課程需保密,然而招商經理們為了跟加盟商拉近關係,仍然私自把消息放了出去。結果可想而知,講師本來就少,全國幾百家加盟分校都吵著要總部給他們做新課程培訓。

勉強組織了一次演說課的培訓,效果奇差無比,用講師的話說:“來培訓的人普通話都說不清楚,一個禮拜能教出個啥?”

說到底,還是不好複製。後來花花提出了三點,讓加盟商們加錢、換人、給時間,而加盟商卻勃然大怒:“我知道你們是要收韭菜,但你們這收得也太狠了一點吧?你也知道我們校區現在在賠錢。”

最後都是不歡而散。


而就在我們“內調”紊亂之時,對外也遭遇了慘敗。

當時我們招商部門的計劃是,以溫州直營校為大本營,攻下福建,向廣東進軍——那裡有我們南方市場的最大勁敵。而就在那段時間,我們的競爭對手正好因為“玄”課程招惹到了媒體,可謂是天賜良機。

然而,加盟商來考察時,卻對我們不甚滿意——理由恰恰是,那些被我們弱化的“玄”課程,怎麼都沒有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加盟商還問,“有沒有那種把漢字卡夾在腋下,就能判斷出是什麼字的課程?”我們說沒有,他就又讓我們找幾個學員展示矇眼識字,我們解釋所以要弱化的原因,說到一半,對方就不耐煩地說:“x院教授都證明這是有效果的,你們為什麼就不能宣傳?我看你們是沒這個技術吧?”

更有甚者,直接說我們是騙子——打著全腦教育的招牌,不做全腦教育該辦的事兒。公司頓時陷入了巨大的信任危機當中,新的加盟商招攬不來,而舊的加盟商,又吵著要解約。

對於這場危機,老闆的總結是:“我們預見到了將來的危機,著手去解決危機,結果陷入了更大的危機”。而董事會則提出,造成今天局面的結果,主因就在於公司決策層過於“異想天開”,只在乎自己的主觀演繹,卻忽視了當下商業社會發展的真實情況——擁抱互聯網。


6


2019年初的年會上,大家都在糾結,到底該怎麼“擁抱互聯網”。

花花堅持要轉型,哪怕成本高,哪怕有加盟商解約,也要把新課程推出來,不然公司做不久。而在她眼裡,我大概就是個“搞傳銷”的,“歸根到底就是要拉人頭。”

我則認為:“公司之所以能夠做到現在,就是商業模式很簡單,加盟商可以直接複製。邏輯不是從錢到課程,而是從錢再到錢,這個東西才能玩下去,課程只是個幌子而已。”

大家越吵越激烈,我最後甚至說,“如果咱們公司倒了,你要負主要責任!”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一是花花哭了,二是我在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已經變得毫無底線了?


春節後,大家還是沒想出到底該怎麼“擁抱互聯網”。於是第三方策劃機構介入,我們砍掉了新增加的課程部門,又拿出了曾經被否決掉的“阿爾法腦波音樂耳機”方案,建立了“九級八階分銷制”的社交新零售方案——第三方當時信誓旦旦地說,他們就分銷層級的問題諮詢過工商,得到的答覆是 “現在沒問題”。同時,公司還搞出了一套區塊鏈虛擬幣系統。

“6萬變10萬算什麼呢?6個億變成10個億,這才叫創業啊!”第三方對我如是說。

可這不就是赤裸裸的傳銷嘛?比起“自視清高”的花花,我以為自己已經很“沒底線”了,而和第三方接觸後,我才知道,這個世界有這麼一大批人,腦子裡根本就不存在“底線”這二字。

然而,在董事會仍然還在爭論未來的方向時,董事長因其名下的其他業務投資失利,損失慘重,引發了董事會震盪,大批股東紛紛出走。很快,公司資金鍊斷裂,連工資都拖拖欠欠。而我們這些沒有買“原始股”上船(公司並沒上市,只是告訴員工提前買原始股,往後收益翻倍)、用老闆的話說都是“窮人思維”根深蒂固的打工者,則紛紛選擇離職。

5月底,花花第一個離職,給我留下了這樣一張“感謝你一路支持”的便條。很快,我也走了。


後記


後來,我也給新公司的招商經理講了我在“全腦教育”的工作經歷,我問他,“你覺得我剛才說的這些,是不是在幹壞事?”

“對啊!難道你不覺得?”招商經理問。

我搖搖頭,“當然是壞事。可那時候身處其中,我自己卻為什麼總會情不自禁地洋洋得意起來呢?”

“那……那個勺子到底怎麼解釋?”

“哪有什麼磁場,只不過是摩擦力而已!”


題圖: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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