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剎那是哲學研究的終點，是詩歌表達的起點。剎那無法寫入歷史，卻能長久地留在記憶的深處。而記憶，又時時饋贈給我們以人生必然的快樂。
你可以說，剎那是一塊衰老的石頭，突然遇到一場大火。它不由自主地投入其中，劇烈地燃燒、升騰，繼而從空中墜落，化成輕如薄霧的塵土。
你也可以說，剎那是鬆軟的泥土，被揉捏、捶打、鍛造，刀削、斧鑿、熔鍊，變成一個個方形的文字，脫胎換骨，永垂不朽。
無論怎樣，你的記憶中總會有那麼一個剎那，刺入肌膚，驚人魂魄。
02
時間是一條大河，剎那就是河神得意的那一瞬間的微笑。他微笑著，撿起一朵五瓣的海棠。此時，春風剛好飄過，花蕊抖動了一下。光亮從兩片葉子之間慢慢穿過，花的香，竟然掙脫了淡黃色的花蕊，撲入他的鼻孔。
他微醉。嘴角輕微上揚，喉嚨不自覺地震動了，嚥下一滴花瓣上凝結的露水，眼角有些溼潤。他從不輕易地讓人看到他恣意地流淚,但此時，他心底是喜悅的。他的微笑不露痕跡。
所有悲喜，一笑而過。
那朵花，他一直拿在手中。後來，有人在一幅價格昂貴的油畫中，看到了這熟悉的微笑。可是，那朵海棠花，不見蹤影。
有人說，那白裡透紅的花瓣，被河神放到水波上，他縱身一躍，兩腳成“一”字，落到花瓣中央，然後，然後就順流東下了。走啊，走啊，走了七天七夜，水面忽地開闊起來。他尋到一塊平坦的礁石，就把已被海水打溼的花瓣停靠在礁石邊上。海水很安靜。他走到礁石中央，伸了個懶腰。他又笑了。雖然沒有人看見，他還是認真地笑了。這曠世的微笑，迷人而又透明。
就在他偷笑之際，驀然回首，那片歷經風雨的花瓣，已然沉入水中。花瓣與微鹹的海水融為一體，海水刺透花瓣的身體，湧入一個巨大的空間。海水立刻變得溫暖且溫馴起來，它輕語著：我找到了生命的歸宿，我找到了我的故鄉，我找到了我精神的源頭。我復活了。
花瓣與海水，相依為命，天長地久，直到海枯石爛。
03
後來，有人在一尊佛像上好像看到過這瓣海棠花。此尊佛像，足有一丈零八，可謂頂天立地。
她的前身本是一塊普通的石頭，無名無姓，藏在一座大山裡，每天按部就班，度著時光。太陽每天都不是新的。從固定的地方升起，又在固定的時間落下。所有的石頭都習以為常了。石縫間，一棵樹也適應了太陽每天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這棵樹響應著太陽的套路，儘量伸展著自己的身子，突然，一個劇烈地抖動，葉子便紛紛而下。
一片葉子就砸在了一塊石頭上。這塊重達十噸的石塊像中了魔法一樣，從大山的身體裡忽地掙脫出來。一瞬間，電閃雷鳴，石頭幻化成人形，它重生了。
世間，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重生的機緣。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在瞬間頓悟而脫胎換骨。我還要告訴你，所謂頓悟，就是看到塵世的蓮花，在心底盛開；就是明白大地上這許許多多的螞蟻，奔波勞頓的意義；就是在暗夜裡，用自己平時積攢的光，驅趕黎明前的寒氣。
她來到人世間，看到了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看到了芸芸眾生，生老病死。她大發慈悲，承擔了人間所有苦難。
她說，要肩住黑暗，放人們到光明的地方去。可瘋狂的俗眾並不理解她。他們用大繩栓住她的頭顱，一齊使勁，她就轟然倒塌。人們唾她，踩她，咒她。她由神又變回一塊石頭。風吹日曬，寒來暑往，她臉上的笑容不變。
世間之事，就是這樣神奇，昨天還高高在上，今天卻被人踏上一萬隻腳。她早已看透了一切，而始終保持一顆澄澈清明的心。當人們睡去，她又昂然挺立，一手指天，一手俯地，面帶微笑，慈祥如昔。天亮了，人們睡眼惺忪，朦朧之中，看到她身後霞光萬丈，就呼啦一下子，跪倒在地，磕頭祈禱。
她微微一笑。我原諒你們。我願你們，都過著安穩的日子。
人們四下散去，她悵然若失。冷暖自知，賢愚自辨，她真的無話可說了。恰在此時，一隻蚊子飛到她的臉上，一根肉眼看不到的細針，穿透皮膚，進入血管。蚊子得意地顫動了一下身子，腹腔就充滿鮮紅的血液。她覺得有些癢，便抬手輕拍。剛才還在吮血的蚊子，剎那間死去了。屍體從一丈八尺的高處落下，變成塵土。
眼尖的人看到這一幕，內心震恐不已。
此時，她的笑聲裡有人們難以理解的意義。
後來，這笑容被能工巧匠成一朵花，鑲嵌於屋樑之上，永不凋零。
屋樑之上，明月高懸天宇。
04
那時月亮還不叫月球。那時候，人們只要仰頭，就能望見一片月明。
明月光光，照亮了一個寬大的院子，看守院子的人，正值青春、動物兇猛，最愛的是飲酒，酒後就要砍樹。那樹，是桂樹；那桂香，蓋過了酒香。
樹忍著劇痛，默不作聲。只因它的痛苦，無法用語言表達。
一斧，兩斧，三四斧，斧斧生風。砍累了，青年就坐在樹樁上，飲一壺酒。在他飲酒的剎那，樹的傷口毫無理由地癒合了，桂香繚繞。青年怒火中燒，又拿起利斧，砍將起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某月十五，皓月當空，青年砍樹不止。不知砍了多少下，或許是一千零一下？他忽然把斧子一扔，大聲哭了起來。哭聲震動四野，一隻兔子，嚇得躲到了月光背後。
斧子飛得極高，落地成坑，復又彈起，一直彈到天盡頭。青年兩手空空，一動不動。
彷彿一剎那，又彷彿很久很久。直到仰望月亮的人，也走入了月亮，尋不到砍樹的青年，只留下自己的一隻腳印。
正可謂：一剎那，無掛無礙；一剎那，刻骨銘心。
當然，並不是每一剎那都有意義。
05
人生如同一篇寓言，它的寓意隱藏在吃喝拉撒的日常裡。參悟就在一剎那，就在你開口說話的一剎那。有些事，看透，不說透最好。所以，少說為妙。
可是，總有一剎那被記憶打撈起來，重新給人以別樣的感覺。
秋夜，空山，一股泉水嘩嘩流過一塊石頭。石頭的存在，就是泉水流經的證明。
一個叫賈島的人失眠了。剎那間，他有了拜訪朋友的衝動。走，這就去。
月光真的如水。
穿過一片小樹林，一座小廟就在眼前。螢火蟲在飛。
賈島捻斷幾根脆弱的鬍鬚
小心翼翼，叩響
唐朝的門環，門未上鎖
樹上有幾隻鳥，假裝睡覺
其實是在等著被夜風催眠
月光很亮，俗世的辛勞被沖洗乾淨
院內的僧人醒了，口中唸唸有詞
他隱隱約約記起，剛才
做了一個春夢，只不過
剎那間，已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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