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番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鷓鴣天》晏幾道
此桃花扇非彼桃花扇，沒想到宋人晏幾道和明末李香君的某段情事驚人的相似。鍾情、密約、離散、興亡，紅塵一夢，花老荼蘼，詞中記述的細節都一模一樣。
崑曲《桃花扇》劇照
李香君，原籍姑蘇本姓吳，父親本是一名低階武官，得罪閹黨被治罪後家道敗落，李香君流落飄零，八歲上被媚香樓名妓李貞麗收養，改姓李。並習得藝家諸藝，音律詩詞、絲竹琵琶無一不精通，《板橋雜記》中餘懷寫道：“李香身軀短小，膚理玉色，慧俊始轉，調笑無雙，人名之為香扇墜。”同書又記述：“香年十三，亦俠而慧。”關鍵詞“調笑無雙”、“俠而慧”，一時我竟想起金庸先生筆下的黃蓉，白衣金環俏生生的仰著臉兒叫“靖哥哥”卻端上來一碗“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又飄著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著嫩筍丁子……”便似這般明豔靈動的江南美少女。
侯方域初到媚香樓先就被牆上一幅水墨吸引，寒雪悽迷清江霧鎖，卻有一葉孤舟蕩於江心，天高水遠寂寥人，好一張“寒江曉泛圖”，畫上題有一首小詩：
瑟瑟西風淨遠天，江山如畫鏡中懸。 不知何處涸波叟，日出呼兒泛釣船。
畫面上沒有落款，便問是何人所作？香君低眉“是小女子塗鴉之作，不足為道。”侯公子驚愛之，這樣意韻蒼涼的詩畫竟然出自如此嬌小的青樓女子之手。臨別時侯方域賦詩贈與香君：
綽約小天仙，生來十六年。玉山半峰雪，瑤池一枝蓮。晚院香留客，春宵月伴眠。臨行嬌無語，阿母在旁邊。
比較兩首詩，香君的格調還高些，侯公子的彷彿應景打油，要說他對香君一見鍾情吧也讀不出什麼真摯熱烈，比吳偉業懷念卞玉京時“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差得遠了。
不過，愛情嘛除了剎那間天雷勾動地火，還需要權衡利弊得失，崇禎12年16歲的李香君遇見22歲的侯方域，美人嬌柔、公子俊秀，很好很合適啊。總之，赴考中的侯公子打算“梳攏”李香君。
這裡我們特別解釋一下“梳攏”的意思，舊時雛妓披髮或梳辮，破處接客後要改變髮型梳髻子，所以稱做“梳攏”。梳攏的儀式與結親類似，也需要下聘禮、宴賓客，表示這個女孩子的初夜屬於你了。並在一段時間之內只屬於你，如果你喜歡也可以為她贖身納做妾室，當然贖身銀子也是一筆鉅款。這似乎是給做為貨物被販賣的女孩子一點點“尊重”，如果必須要賣，貴點總比低賤好。關乎這點中外古今皆同，《藝伎回憶錄》裡楊紫瓊飾演的老牌藝伎真美羽為了給將要出道的小百合（章子怡）尋找初夜金主，不惜使用苦肉計，拿刀劃傷了小百合的大腿去誘惑有錢醫生。婉轉呻吟的少女，滴著血的接近私密處……她們成功了，醫生出了天價競拍到小百合的初夜，小百合也一舉成名。
《藝伎回憶錄》劇照
那麼問題來了，雖然當時的秦淮笙歌畫舫，妓家以“家家夫婿是東林”為榮，但那是同樣有錢的前提下您的身份可以優先。不然一堆窮鬼白嫖，人家姑娘也是要吃飯的好嗎。侯公子剛興師動眾贖出因貪汙軍餉下獄的老爹，沒錢。這時候就看出“標籤”的重要性來了，有個叫阮大鋮的知名小人正拿著大把銀子找機會往“清流”公子跟前蹭。
按說這些清流公子也沒啥大出息，聽聽曲喝喝酒泡泡姑娘喊喊口號而已，頂多算是“網暴”吧，沒權沒勢不理也就算了。偏偏阮大鋮其人即壞又慫，被揭短痛罵閹黨餘孽就嚇得跟小雞子一樣。聽說侯方域來了覺得是修復關係的契機，他和侯家老爺子交好，瞧瞧，這位侯老爹不光貪汙，交得這都叫嘛朋友？緊著託一老好人楊龍友把銀子“借”給侯方域。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一宵花燭之後，侯公子成了李姐夫。春光得意的日子還是香君想到，楊先生並非大富之人，那麼辦喜事的錢，哪兒來？
楊龍友順勢替阮鬍子提出要求，侯公子手足無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啊。還是香君清冽決絕“公子讀萬卷書，所見豈能落後於賤妾？”“脫裙衫，窮不妨；布荊人，名自香。”卸掉釵嬛賣了首飾，還了他的臭錢！
清人畫香君小影
雖然流落風塵，但這些有才情有見識的姑娘無一不希望保持自己的靈魂高潔，迫切想要回歸主流社會。比如，董小宛死皮懶臉非要嫁給冒闢疆。比如，柳如是堅決拉著錢謙益自盡殉國。比如，李香君一直激勵侯方域做一個頂天立的好男兒。侯方域落榜，香君於桃葉渡置酒餞行：姬置酒桃葉渡，歌琵琶詞以送之，曰:"此去相見未可期，願終自愛，無忘妾所歌琵琶詞也!妾亦不復歌矣!"這段話分寸儼然，我知道自己的斤兩，沒打算賴上你，以後各自安好吧。但我希望你成為磊落的奇男子大丈夫，讓我以愛過你為榮。琵琶詞今日已成絕響，為你歌完，我再不唱了。
讀李香君和侯方域我老是找不到纏綿的男女之愛，包括後來香君拒婚血濺定情詩扇，後經楊龍友點染而成一枝桃花，也更像是弟兄之間歃血為盟，義字當頭。當年她要侯公子拒絕阮大鋮之流的收買拉擾，如今，自己倒要為了錢委身小人麼？絕不！便是“碎首淋漓不肯辱於權奸”。
馬未都先生說“歷史沒有真相，只殘存一個道理。”那麼關於這段歷史傳奇有三個結局，我們也無力分辨哪個真實，各位看官自己選擇願意接受哪個吧。
一說，香君受傷加上奔波驚嚇，很快於蘇州去世。第二天侯方域才趕到，生前再未能相見。
一說，香君以本姓吳氏女身份嫁與侯做妾，後敗露，不容於舅姑被趕出家門，生下孩子後去世，現在南京邊上還有一個小村，李姓村民卻供了侯姓祖先。因是侯方域和李香君的血脈，尊祖訓不能姓侯。
另有一說，香君終於在蘇州與侯方域歡喜重逢了，兩人喜極而泣，侯方域發誓要讓香君過上好日子，卻被張道士當頭棒喝：“啊呸！兩個痴蟲！現在還談婚論嫁！現在國在哪裡？家在何處？！”於是兩人勘破塵緣，雙雙出家。
那麼庸俗的偏愛大團圓結局的娘子我，選擇了相信第一種，畢竟比起背叛，死亡都是仁慈的。香君一定不想知道，她看好的清流公子後來會去應滿清的科舉。僅中副榜後猶自不甘寂寞，積極為清朝鎮壓農民起義軍出謀劃策。靠了侯方域的計策，清軍直隸、山東、河南總督張存仁扒開了荊隆口黃河大堤，大水淹沒了一切，殺人無數，一舉鎮壓了稱兵百萬的榆園軍各部，成功解決入關初期的危機。事後清廷忌諱提起如此暴戾的手段，並未給侯嘉獎升遷。彷彿一個清高女子被富豪重金誘之，終於被錢晃花眼，自動獻了身子，並狠狠發揮奉送了一翻，結果對方吃幹抹淨拍屁股走了還沒給錢。
侯方域書齋堂號“壯悔”，並於37歲壯年抑鬱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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