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乘輦圖
有一天，武帝問東方朔：“先生視朕何如主也？”你覺得朕是個啥樣的君主啊？他回答：“自唐、虞之隆，成、康之際，未足以諭當世。臣伏觀陛下功德，陳五帝之上，在三王之右。非若此而已，誠得天下賢士，公卿在位鹹得其人矣。”
“唐虞”，上古賢君唐堯、虞舜之並稱；“成康”，西周明君周成王、周康王之並稱。“唐虞盛世”與“成康之治”，是中國古代炳彪史冊的兩大繁華盛世。東方朔說，武帝時代之繁華富麗，超過了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武帝之功德，更遠在上古五帝（黃帝、炎帝、白帝、帝嚳、顓頊）三王（大禹、商湯、周武王暨周文王）之上。東方先生這個馬屁，猶如雷鳴，轟隆隆駛過天庭，拍得武帝龍心大悅，也是絕對必然的。
東方朔繼續頌揚說，陛下乃千古聖君，麾下賢才雲集，猶如任用周公、召公為丞相，孔丘為御史大夫，姜子牙為大將軍，皋陶為大法官，后稷為大司農，伊尹為少府，顏淵為博士，子夏為太常，子路為執金吾，伯夷為京兆伊，管仲為馮翊太守，魯般為將作大匠，季札為水衡都尉，百里奚為大鴻臚，子產為郡守……那些古代賢臣呀，統統跑到了武帝麾下，可謂星辰羅列，輝耀千古矣！——武帝聽罷，哈哈大笑。
滑稽大師東方朔
東方朔性格詼諧，滑稽幽默，言辭機智，武帝與他在一起，插科打諢，開心調笑，卻將他視同俳優，排憂解悶而已，始終不予重用，其一生最高官爵，只是俸祿一千石的太中大夫。這種情形，在“漢之得人，於茲為盛”的武帝一朝，並不多見。對於自身如此窘境，東方朔並非心不在焉。他其實萬分在意呢！
久之，朔上書陳農戰強國之計，因自訟獨不得大官，欲求試用。其言專商鞅、韓非之語也，指意放蕩，頗覆詼諧，辭數萬言，終不見用。朔因著論，設客難己，用位卑以自慰諭。（《漢書·東方朔傳》）
身為一介弄臣，東方朔當然心有不甘，他希望成為國家棟梁，指點江山，叱吒風雲，於是上書陳說“農戰強國之計”，其言辭兼具商鞅與韓非之特點，既豪放幹雲，又幽默詼諧，浩浩數萬言，卻猶如石沉大海，沒有一絲迴響，始終不得任用。為梳理盤繞心間的鬱勃不平之氣，也為了安慰自己，他寫下了名篇《答客難》。文中假設有一位客人，以戰國縱橫家張儀為例來詰難東方朔，說他才華沖天，奮鬥不止，卻略無建樹，人微言輕，“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究竟為什麼呢？
武帝視之為弄臣而已
東方先生喟然長息，仰天嘆曰：這些塵世變幻，哪裡是你能理解的啊！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豈能一概而論乎？遙想蘇秦、張儀之時代，周室崩摧，諸侯坐大，列國爭雄，蘇秦、張儀之流大行其道，他們忽悠天下，攫取功名利祿，利在當時，福澤後世；而如今呢？
“今則不然：聖帝德流，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安於覆盂；天下平均，合為一家，動發舉事，猶運之掌，賢與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效情，安知前後？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馳說，並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慕之，困於衣食，或失門戶。使蘇秦、張儀與僕並生於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乎！故曰：時異事異。”
用之則為虎
如今啊恰好相反，聖帝德薄雲天，諸侯懾服，四海相連猶如繫於一根腰帶，天下安穩就像痰盂倒扣於漠野。天下貧富均等，百姓合為一家，人們的一舉一動，毫髮之變，盡在當政者掌控之內，賢與不肖，究竟如何區分呢？遵循天道，順應地理，讓世間萬物各得其所，此乃大道也。人啊人，不過使塵世間的一粒灰塵，撫慰之則安然寧靜，折騰之則痛苦莫名；尊崇之則可成為高級將領，貶斥之則會淪為猥瑣俘虜；舉薦之則嘯傲於青雲之上，壓抑之則陷身於深淵之下；任用之，則成為咆哮千里的老虎，拋棄之，不過是一隻賊頭賊腦的老鼠。——作為一個臣子，你即使想為國家盡忠效命，又哪能忘記恪守進退之節呢？天高地迥，芸芸眾生，那些絞盡腦汁信口開河的大忽悠，就像車輪輻條圍繞著車軸一樣，紛紜雜沓，多如牛毛，可是大多數人卻困頓於生計艱難，找不到飛黃騰達之途徑，假如蘇秦張儀等人像我一樣，生在當下之時節，估計連個掌故那樣的小吏都混不上，哪裡還敢奢望當上侍郎啊？所以說，時異事異呀。
不用之則為鼠
東方朔懷才不遇之酸辛，壯志難酬之悲涼，盡在文中矣。作為一篇高級牢騷，《答客難》已成為漢賦的代表作之一，也算不枉其錦繡才華了。他就枕著這股浩蕩起伏的心靈波濤，走向了生命的終點。
至老，朔且死時，諫曰：“詩云‘營營青蠅，止於蕃。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原陛下遠巧佞，退讒言。”帝曰：“今顧東方朔多善言？”怪之。居無幾何，朔果病死。傳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之謂也。（《史記·滑稽列傳》）
臨終前，東方朔向武帝進諫說，《詩經》有云，蒼蠅繞處飛，落在籬笆上；善良之君子，莫為讒言誤。讒言無止境，天下不得安。惟願陛下遠離巧言諂媚之小人。武帝攬奏，開顏一笑：咦？如今東方先生也說正經話了？——不久，東方朔病死。曾子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之謂也！
古今多少事，盡在變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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