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公望的雪:落筆雪下,畫成雪止

黃公望的雪:落筆雪下,畫成雪止

黃公望的雪:落筆雪下,畫成雪止


黃公望的雪:落筆雪下,畫成雪止


1349年正月,時年81歲的黃公望為友人班惟志畫了一幅《雪山圖》。巧的是,剛落筆,雪就開下,畫一完成,雪便停止。這樁“奇事”被黃公望寫在題記中:“至正九年春正月,為彥功作雪山次,春雪大作,凡兩三次,直至畢工方止,亦奇事也。大痴道人,時年八十有一,書此以記歲月雲。”畫雪和下雪之間似乎產生了某種神秘的聯繫,或者說,

一件虛擬的雪的圖像,和真正的雪之間,因為畫家的手而有了關聯。

明清以來,這幅畫被冠以新的名字《九峰雪霽圖》(見圖一),可能是因為黃公望長期在松江地區活動。所謂“九峰三泖”,正是松江名勝。但畫中遠景的尖峭山峰與巨石堆疊而成的柱狀主山,都在營造仙境一般的疏離感,應視為畫家的視覺想象。

正月畫雪,意欲何為?

文震亨在《長物志》“懸畫月令”中說,一年的不同時段,都需要在家裡掛上不同的“應景”繪畫,“十一月宜雪景”。十一月只是對於寒冬的粗略概括。人們期待在最冷的時候下雪,屆時屋裡屋外白雪交映,會是多麼有趣的呼應。如果雪遲遲不來,掛上雪圖,便等於是在召喚瑞雪降臨。班惟志請黃公望畫的雪山,儘管比文震亨早了近三百年,或許也有類似的意圖。這幅畫高117釐米,寬55.5釐米,是一幅單條的尺寸,正適合掛在書齋中。至正八年的冬雪遲遲未下,沒想到黃公望一畫雪圖,春雪便普降人間。

中國美術史中和雪有關的最有名的作品,其實並非雪景繪畫,而是一件僅有28個字的書法。這充分說明了對雪的觀看,不如對雪的想象來得重要。公元4世紀某個冬天的一天,紹興,陣雪飄揚,時雪時晴,王羲之想起因為有事情不能和一位姓張的友人聚會了,於是寫了一封短信,聊表歉意,並致雪天的問候:“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在王羲之的傳世作品中,大概除了較為長篇的《蘭亭序》,這封信是最能激起人們視覺想象的。趙孟頫深愛這件書法,他專門摹寫了“快雪時晴”4個大字,送給黃公望。現存的趙孟頫這4個大字,配上了一幅黃公望的雪景山水(見圖二),不過如鑑定家徐邦達所說,這幅雪景是後配入的,與“快雪時晴”的主題可能沒有關係。畫面是被積雪群山環繞的一處建築群。沒有人,最高處的高臺建築裡,有一個供桌,擺著一個香爐,還有一個大型的蓮花座,或許暗示著這是一所道觀。十分特別的是,遠處的雪山頂,升起了一輪紅日。儘管看起來是表現快雪時“晴”,但冷寂的白雪與熱烈的紅日形成的陰陽對比,表達出某種特殊的對於內丹修煉的經驗。換句話說,

黃公望的雪景山水,不是外在的眼睛看到的美景,而是內在之眼所見的奇觀。

宋代是雪景畫發展的關鍵時期,開始建立一套專門語彙。韓拙在《山水純全集》中寫道:“冬則畫以人物寂寂,圍爐飲酒,慘冽遊宦,雪笠寒人,騾輛運糧,雪江渡口,寒郊雪臘履冰之類也。”可見,雪是寒冬的重要配置,而雪景一般都要配以出行的人,比如戴著雪笠出行的旅人、在大雪瀰漫的江邊等待渡船的旅客、雪天出行郊外的文士等。長途旅行一般是官員的遊宦、商人的運輸,短途出行常常是文人的訪友或遊玩。目的雖有不同,但都是社會性活動。故宮博物院所藏南宋《長橋臥波圖》頁雖然是一幅小團扇,卻能很好地反映出這些活動。畫面是一幕雪霽的景色。江面水波均勻,說明天氣很好,微風吹拂。紅漆的長橋橫貫江面,連接起左右兩邊的陸地。右邊的陸地上建築樸素,岸邊還繫著兩艘小艇,其中一艘是供出行的篷船,看起來頗像文士的住所。對岸,另一艘篷船正向這裡划來。與之相對的左邊,則是另一所有涼亭、水榭的華麗園林。除此之外,左邊陸地上還有一所有七級浮屠的大型佛寺。雪恰恰就是使得一個地方得以成為勝景的重要因素之一,譬如,在許多地方的所謂“八景”“十景”之中,往往都有雪景,如“瀟湘八景”的“江天暮雪”、“西湖十景”的“斷橋殘雪”、“燕京八景”的“西山霽雪”等等。畫面中還有各種人物活動。那遠處的雪山,因為人的活動才成為景,人的活動也因為雪景才體現出意義。

黃公望的雪圖,沒有一個人,消除了一般的人類活動。或者可以說,這畫面不只為了觀看,也是為了閉目冥想。也許,一幅名為《槐蔭消夏圖》的畫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發。盛夏的午後,庭院中槐樹下,文士在榻上午休。榻上有一扇屏風,畫了一幅雪景。能夠用於消夏避暑,說明雪景不只是為了與冬天的寒冷呼應,而是以寒冷的景物來使人清涼。畫中文士已愜意地入眠,對他而言,屏風上的雪圖,作用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心靈。難道不是這樣嗎?雪圖中巨石和寒林下的水面,有一艘駛來的小船。這正像入眠的文士在夢境中悠遊。

(作者為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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