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太史公的偷生比尋死更偉大

司馬遷留給後世的作品並不多,一部《史記》,一篇《悲士不遇賦》,還有一封寫給好友任安的《報任少卿書》。他把所有的史學才華和文章天賦都融匯在《史記》中,而把生平所有的情感都凝聚抒發在《悲士不遇賦》和《報任少卿書》中了。

司馬遷生平寫過八篇重要賦作,流傳於後世的僅有一篇《悲士不遇賦》。“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顧影而獨存”,感情飽滿而充滿鋒芒,司馬遷的個人性格可見一斑,但畢竟短短的詩賦只能抒情,難於敘事,所以要了解最真實的太史公,看《史記》之前最好先讀讀這篇不足三千字的《報任少卿書》。


讀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太史公的偷生比尋死更偉大

《報任少卿書》是司馬遷送給好友任安的臨終自白

漢武帝晚年,發生了一起重大的宮廷政變,史稱“巫蠱之禍”,當時的太子劉據受到牽連,驚懼之下起兵誅殺陷害自己的大臣,並與朝廷官軍在長安城發生了直接的軍事對抗。當時任安是北軍使者護軍,負責監理京城禁衛軍的一支,太子曾下令讓他發兵,任安並未沒有聽從太子指令,但也沒有出兵阻止,任安身邊一個與其有私仇的小吏添油加醋的向漢武帝報告了任安的行為,武帝勃然大怒。

武帝曰:“是老吏也,見兵事起,欲坐觀成敗,見勝者欲合從之,有兩心。安有當死之罪甚觽,吾常活之,今懷詐,有不忠之心。”——《史記.田叔列傳》

漢武帝認為任安是官場的老油條,看到太子起兵,想要坐觀成敗,心懷二心,而任安早就有很多死罪,武帝都有意赦免了,現在內懷奸詐,有不忠之心。於是漢武帝將任安下放牢獄之中,論罪當處腰斬。

就在任安臨刑之前,司馬遷給任安回了這封信。


讀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太史公的偷生比尋死更偉大

有人說司馬遷寫《報任少卿書》是因為牢獄中的任安給他寫信,希望司馬遷能給自己求情活命,而已經因為替李陵申辯而被漢武帝除以腐刑的司馬遷,也再不敢重蹈覆轍,所以寫了這封回信,純粹是為了婉拒任安的請求。

如果這麼說,那就太小看太史公的為人了。實際上《報任少卿書》雖然是封回信,回的卻是任安幾年前寫給司馬遷的信,而不是獄中發出的求情信。《漢書.司馬遷傳》中明確記載,“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遷書”,任安是在司馬遷災禍後寫的信,而在《報任少卿書》中司馬遷也提到了回信較晚的原因: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僕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本該及時給你回信,但剛好陪同皇上東巡,還有一些私事,沒有找到時機回覆。現在你遭遇橫禍,再過一個月就臨近十二月了,很快我又要跟隨皇帝去雍縣,所以再不回信可能就來不及了,所以特意向你抒發心中真情實感讓你知道,以免留下終生遺憾。”

由此看出,本書絕不是司馬遷的婉拒之信,而是在好友臨死之前,司馬遷最後的真情自白。

什麼是最大的悲劇?就是把一個才華橫溢的慷慨之士投入髒水汙泥之中

身受宮刑,這對司馬遷而言可以說是最大的侮辱,要遠比殺了他更讓他憤懣痛苦。

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

仁智禮儀信,這是司馬遷認為“士”應該具備的基本品格,是成為君子的必要條件,而最大的恥辱,莫過於遭受宮刑。此一刑罰,讓司馬遷失去了所有成為理想中的士大夫的機會。博古通今的司馬遷舉了三個閹人的例子,來表達世人對閹人的鄙視由來已久,也反映出他內心無比的恥辱感和自卑心。

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於慷慨之士乎!

就算是平常的普通人,一旦事情與宦官有關,沒有不恥笑的,何況“慷慨之士”呢?

讀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太史公的偷生比尋死更偉大

如果司馬遷只是個平凡的民間百姓,他不會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內心痛苦,但他偏偏學貫古今,才華橫溢,一番凌然青雲之心,身遭卑微低賤之禍,就如璞玉落入藩溷,高士幽於糞土,此時求死,實在大大易於求生。

僕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僕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

司馬遷說,自己的先輩和自己都是做文史星曆之事的,不過是皇上戲弄畜養的倡優之流,被世俗所輕視的,就算是自己被殺,那不過是九牛失去一毛,跟螻蟻有什麼區別?

這番話至今讀起來仍讓人目澀鼻酸,司馬遷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若死了,反倒可以躲開無時不在的內心屈辱,而活著,則註定要與這種卑微自慚之心相伴終生。

但是,司馬遷還是選擇活了下來。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司馬遷不願選擇鴻毛之死

就像司馬遷所說,如果此時他真的選擇死亡,那真的是“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

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

司馬遷的生命因為遭受腐刑反而變得純粹,那就是要讓文采表於後世,完成先人和自己的畢生理想——《史記》。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就跟司馬遷所列舉的古人典籍一樣,《史記》也是他用生命完成的發憤之作。如果細讀《史記》,你會處處看看司馬遷不可磨滅的悲劇情懷和個人表達。

自古成王敗寇,被漢高祖劉邦打敗的項羽從來沒有稱帝,卻被列入本紀與天子並列,項羽也被寫成令後世傾慕的悲劇大英雄,劉邦在他的對比下反倒是一個十足的奸猾小人;而在《屈原列傳》中,司馬遷說屈原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卻被小人陷害,“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用此語來說《離騷》的創作原因,可不就是司馬遷現實遭遇的真實寫照嗎?

讀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太史公的偷生比尋死更偉大

我相信,在《史記》的創作過程中司馬遷一定是酣暢淋漓的,他不再是身處糞土之中的卑賤之人,而成了穿越古今三千年的太史公,他可以附身於任何一個歷史人物之上,或是用項羽的悲劇來表達自己的憤懣,或是寫屈原的委屈來抒發自己的胸臆,或是用一個個王侯將相的命運來書寫生命之無常,或是用一代代王朝興衰去詮釋悲劇的力量。而正因為用這樣深邃而濃烈的感情去創作,《史記》才能超越一般的史書,成為“無韻之離騷,史家之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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