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林沖的命與高俅的運

在《水滸》豪傑裡,林沖更像是你我凡人。不像其他豪傑快意恩仇,而更多是猶豫和忍受。有大志,但是無門無路,一腔熱血只能在當時的體系和人治的壓榨下忍氣吞聲。

《水滸》林沖的命與高俅的運

剪紙林沖

從火併王倫一節看,林沖早就有殺掉王倫、奪取山寨之主的本事,而且他的怨氣值實際上早已到了頂點。但他對於山寨的管理和發展完全沒有自己的思路,他猶豫不善決策,也不善於用人。

他最適合的是成為一個武將,被他所賞識的人領導——這是我們一般人對自己的認識。

林沖走投無路來到梁山下,在朱貴掌管的酒店牆壁上題下這樣一首詩:“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朴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

何謂“朴忠”?《說文》解釋:“樸,木素也。”段注:“素猶質也,以木為質。”即通常所謂的質樸、簡樸、樸素的意思。引申到性格里,就是耿直。

“忠”就是忠於皇帝,就是做良民,就是遵從法律和命令,就是做順民。相比於宋江隨意鑽法律空子為自己贏得江湖聲名,林沖對於法律的態度要保守、安分得多。

《水滸》林沖的命與高俅的運

戴敦邦繪林沖

林沖肯接受官僚體系的黑暗,他跟人對話時隨口就是“不怕官只怕管”、“有錢可以通神”這樣的世故句子,當自己的娘子被高衙內欺侮時,第一次“認得是本管高衙內,先自軟了”,第二次竟然在陸謙家門口敲門,有意放走高衙內。並且願意息事寧人,希望通過跟高俅私人關係的緩和將高衙內調戲自己妻子的事情大事化小。

所以當他得了寶刀之後翻來覆去看,並不是因為愛這把寶刀,而是因為“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我幾番借看,也不肯將出來。今日我也買了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試”。

林沖自認為高衙內戲妻一事會讓高俅在道德上感到虧欠,而比試寶刀可以讓兩人打通私人關係,因此不但能化解戲妻的尷尬,還可以讓自己的身份更進一步。

金聖嘆將林沖買刀和楊志賣刀聯繫在一起,說:“觀《水滸》之寫林武師也,忽以寶刀結成奇彩;及寫楊制使也,又復以寶刀結成奇彩”,“前回初以一口寶刀照耀武師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寶刀照耀制使,兩位豪傑,兩口寶刀,接連而來,對插而起,用筆至此,奇險極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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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繪林沖

但事實上,楊志在賣刀問題上是磊落的,他是希望“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廕子”,而林沖買刀目的則比較陰暗,只是希望用寶刀獲得親近高俅的機會。

但林沖無疑高估了高俅的道德底線。高俅是幫閒出身,在王員外、柳大郎、董生家裡都是幫閒,雖然王員外以他教壞了自己兒子為理由申訴,將高俅流放外地,但高俅的前途並不受影響。

因為在專制時代,越是位高權重的人越需要幫閒。所以他先後投入了小蘇學士、小王都太尉和端王三個門庭,金聖嘆評點說:“小蘇學士、小王太尉、小舅端王,嗟乎!既已群小相聚矣,高俅即欲不得志,亦豈可得哉!”

這三個人身份不同,文人學士重視的是自己日常的雅緻,小王都太尉作為當時貴族,重視娛樂消遣,端王是的娛樂比起小王都太尉更加雅緻,比起小蘇學士更加高端。而端王在不久之後做了皇帝,將天下都當成了遊戲。所以高俅就在端王即宋徽宗的統治之下,用幫忙而不是幫閒的態度處理天下的事情,天下雖不欲亂,不可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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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發繪林沖

高俅身居高位實在是運氣使然。試看《金瓶梅》中應伯爵、常峙節等都是幫閒的好手,《水滸傳》裡燕青的本事也不亞於高俅,但唯獨高俅能置身將相,與他的運氣不無關聯。董生能認識小蘇學士已是偶然,而他在為小王都太尉送禮時隨性踢出的一腳簡直有賭博的成分。

《列子》中有一個故事,宋國有人擅長雜技,宋元君接見了他,倍加賞賜。其他耍雜技的人也紛紛求見宋元君,結果被處死。無他,君主的喜好不能被人窺破。所以,高俅在這裡無疑在賭眼前的端王是一個喜愛遊戲的王爺,而不是內心陰鷙的君主。

至於端王成為皇帝,更是歷史的偶然,按《宋史紀事本末》記載,哲宗死後無子,太后出於政治鬥爭的考慮,沒有立年紀最長的簡王,而年齡其次的申王因為視力不佳被排除在繼承人序列之外,所以輪到了端王趙佶,也就是後來的宋徽宗。所以高俅的發跡實在有運氣的成分。

而林沖的不幸則是命數該然。一個王朝的建立,多不過數百年,而最清明的政治也就在開國的二三十年內。倘遇了好運,有個中興,或可再延二三十年。一旦到百年,就是大關,社會問題就嚴重。

《水滸》林沖的命與高俅的運

高馬得繪林沖


在不做事後諸葛,改變專制體制的前提下,那辦法恐怕只能是訴諸暴力改朝換代。而這又是以忠自期許的林沖最不樂見的。

這樣看起來,在忠的旗幟下,林沖的苟安也就多出了幾分道理。如果說宋江的價值——忠與義始終存在著矛盾,那麼林沖的樸與忠就達成了“難得”的和諧,並且在那個皇朝的體系內發揮了很妙的作用。

問題是林沖把這種和諧帶入了另一個體系——梁山體系。梁山群雄不管來自何方,從本質上來說都屬於綠林豪傑。綠林英雄所需要的不是苟安而是進取。可是招安那一節我們除了看到李逵、武松、魯智深的耿介,阮氏三雄沒有跟著一同叫嚷起來,未免還是令讀者有些寒心。

這說明了一個問題,苟安的思想已經淡化了豪傑之志,未拿政權已經喪失進取之心。宋江接管梁山之後,幾年的速成也締就了它的速朽,梁山得個招安,也算死的必然。

甚至,就連林沖的“義”裡也隱含了這種“朴忠”的成分,苟安的因子。在林沖上梁山之前做的唯一一件善事就是幫助了李小二。李小二偷了東西要遭打,林沖就拿銀子出來息事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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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良繪《雪夜山神廟》


有人以此來比漢朝袁盎的饒恕僕人的那件事,我看兩者卻有一點差別。袁盎擔任吳國相的時候,曾經有一個下屬(從史)偷偷地愛上了他的婢女,並與之私通,袁盎知道了這件事,不但沒有責罰那名從史,反而把婢女賜給他,待之如故。這雖然與當時的風俗有傷,實則與法律無礙。

李小二偷了店主人的東西,已屬盜賊,被拿住不放,唯林沖以銀資盜,拿來打點,只不過李小二還有點羞恥心,若真遇到一個慣犯,林沖豈非虧損?

再者,袁盎之於從史是絕對的優勢,而林沖之於李小二,就當時的情況看,在王法面前,不過是平級的過路人。把自己捲進盜竊案本來就不明智,又搭上了銀子更可以成為江湖上的一個笑柄。

所以說林沖自己標榜的“仗義”是注了水的,並且止於息事寧人,否則我們怎不見他像魯智深、楊志一樣向社會暴力宣戰、“路見不平一聲吼”呢?

《水滸》林沖的命與高俅的運

歌川國芳繪林沖


李小二在接受了林沖的賙濟以後,也走上了“朴忠”的道路。陸謙和富安來到牢城營裡被李小二的妻子撞見,預備告訴林沖。李小二告訴妻子說:“林教頭是個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殺人放火。”

我們方才已經分析過,林沖非但不性急,而且也願意委曲求全,所以在最後被髮配時為妻子寫下一道休書,幾乎將妻子送給了高衙內,這哪裡是性急?哪裡是“摸不著便要殺人放火”呢?

事實上,儘管林沖是李小二的恩人,但兩人接觸並不多。高頻率的接觸也就是林沖到了草料場這幾日。李小二不知道林沖平日的做事習慣,只憑著林沖這幾天的牢騷判斷林沖的個性。

我們在前文中已經看到林沖和陸謙在酒樓上的對話,這種程度的發洩,在專制時代順民的眼中社會被視為對社會的厭倦和不滿的,也就是對社會的反叛。他們的邏輯是這樣:懦弱是理性,理性是正確,所以懦弱是正確。

《水滸》林沖的命與高俅的運

連環畫《火併王倫》


自然的,反抗就是不服從,不服從就是非法,非法就是惡毒,就是“摸不著便要殺人放火”的魔鬼。所以恃強凌弱是天理,被人欺負的只能認命。甚至在一個混賬的時代裡,要消滅人的血性,消滅男人的陽剛之氣,以法律的名義、人民的名義將反抗定性為“防衛過當”,號召民眾在暴力面前先要逃跑。

這維護的不是社會的治安與正義,而是他們脆弱且敏感的統治。所以林沖不是被別人不理解而是被自己不理解,林沖的不幸並非個人的不幸而是時代的不幸。

高俅的發跡在運,林沖的不幸在命。自來命和運是兩件事:運是偶然的,命是必然的;運是可以改造的,命是今生註定的;運是個人的性格,命是時代的環境。

所以林沖在落草以後,儘管已經有意識去做一個土匪。就在他殺掉了陸謙眾賊之後,出門投東,走到一大戶人的糧倉前,一個老莊客正在吃酒,林沖過去要時老莊客端的不給,哪知豹子頭一怒,一把篝火撩過去,把老莊客的鬍鬚都點燃了。

《水滸》林沖的命與高俅的運

電影《豹子頭林沖》海報


但當他入了梁山以後,還是接受了梁山的體制。王倫在山上不要留他,他也不去抗爭,就去山下去殺無辜的人,完全罔顧是非。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他的娘子也是被他的懦弱害死的。

在野豬林中,為了避免魯智深多事,林沖不敢將保護妻子的任務交託給魯智深;而他在山上受到王倫的壓制,不敢將娘子迎接上山,錯過了最佳的時機。

儘管在晁蓋坐穩了山寨之主以後,林沖第一時間提出:“小人自後上山之後,欲要投搬取妻子上山來,因見王倫心術不定,難以過活。一向蹉跎過了,流落東京,不知死活。”但最後得到的結果是“直至東京城內殿帥府前,尋到張教頭家,聞說娘子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以故半載。張教頭亦為憂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

按何心《水滸傳編年》,火併王倫應該在政和五年七八月之間,林沖上山應在政和四年十二月。如果林沖在上山之時能夠及時將娘子接上山,就不會有被逼奸致死的悲劇。何況,帶妻子上山並非什麼原則性問題,只是王倫有意壓制林沖,所以與他為難。

《水滸》林沖的命與高俅的運

崑曲《寶劍記》林沖劇照


如果林沖足夠堅決,未必沒有迎接妻子上山的機會,只是他的逆來順受和忍耐最終耽誤了自己娘子的卿卿性命。

林沖慣於妥協,沒有原則,這就是“朴忠”的實質。所以林沖做官身上就有官僚氣,做強盜身上就有流氓氣。他雖然口口聲聲說“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但對自己的期待只是名將而已,所以他不做梁山泊的首領而尊晁蓋為主,又讓出第二、三兩位交給吳用和公孫勝,也就是讓出了山寨的決策權。

這也能看出他和宋江的不同,宋江只是讓晁蓋保留寨主的地位,但卻是要把決策權獨攬的,而林沖則希望讓出一切權力,只發揮自己的本事。

《水滸》林沖的命與高俅的運

劉洪麟繪《林沖夜奔》


所以明代李開先寫《寶劍記》說“到梁山請得兵來,誓把那奸臣掃”云云不過是借林沖的杯酒澆自己心中的塊壘,並非真在寫《水滸》裡的林沖。

其間一段林沖的唱詞,成為後世的經典:“欲送登高千里目,愁雲低鎖衡陽路,魚書不至雁無憑,幾番欲作悲秋賦。回首西山又日斜,天涯孤客真難渡!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看上去是寫景抒情,實際上是悲慨命運。

在當時的條件下,英雄除了悲慨,大概只有三種由途:一條是反抗,一條是同化,一條是去死。三個都是必然的死,反抗被順民唾棄,同化的受人敬仰,死的不明不白就無人紀念,真的為人忘記了。

《水滸》林沖的命與高俅的運

山東濰坊楊家埠年畫《林沖雪夜上梁山》

一部《水滸》,反抗的是楊志,同化的是陸謙,去死的是王進。林沖始於同化,中於去死,而終於反抗。這又是逼上梁山的另一解——旁人是被逼上死路,林沖則被逼上活路。

其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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