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8日,一家人在武漢東湖邊散步。武漢將於4月8日迎來“解封”,市民正在有序回覆日常秩序。攝影/中國日報 王敬 )
武漢:江城復甦
本刊記者/杜瑋 賀斌 劉遠航 李明子
發於2020.4.6總第942期《中國新聞週刊》
一碗熱氣騰騰的熱乾麵,楚河漢街、解放大道的那些商鋪,都是武漢人心底的永恆的座標和目的地,武漢甦醒,人們開始奔向這些目標,也在穿透那場由冬至春的陰霾⋯⋯
“武漢,我們回來了”,3月30日下午6時左右,在武漢地標之一的“楚河漢街”中段,一家商鋪在LED廣告屏上打出了這樣的字樣。這一天,“楚河漢街”開始恢復營業。位於武漢市黃金商圈解放大道上的武漢國際廣場購物中心也向顧客敞開了大門。
走在“楚河漢街”南段,一束束精緻的小黃燈匯聚成燈幕,燈光流淌到地面,行人走在燈束下,紛紛舉起了相機,拍照留念。
如今走在武漢大街上,已經能看到公交站牌下候車的居民,騎著共享單車外出的學生,忙於送貨的外賣小哥。車流也在增多,最近幾天來,市區的部分路段出現了擁堵。3月25日,武漢市117條公交線路恢復運營,28日,6條軌道交通線路開始通行。
武漢正在重啟。全市無疫情小區佔比超過了九成,超過60家接診非新冠患者的醫療機構開放。越來越多的居民走出小區,奔向公園,去空曠的廣場健身。
這座城市和城市中的人們,正從超過兩個月的封閉中走出,也在穿透這場由冬至春的陰霾。
熱乾麵、菜籃子、健康碼
捧著還熱乎的打包盒,迫不及待地給面裡倒入芝麻醬,攪拌一下,這就是喚醒武漢人內心的那碗熱乾麵。3月29日上午9點,在武漢市美食與民俗文化交匯地的吉慶街,蔡林記熱乾麵店門口的外賣騎手早已翹首以待。
這家店於3月24日恢復營業,訂單一天比一天多。29日這天下雨,店內熱氣騰騰,顧客下單的餐盒已擺滿了整個長條桌臺,半個小時內,來往的外賣小哥差不多有10個。在臨江大道的另一家蔡林記,28日開始營業,29日一大早已有50多單外賣,基本上快恢復到疫情前的營業量。
外賣騎手是整個疫情期間武漢變化的最好見證者。餓了麼騎手周凱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大年初三還有些許外賣訂單,隨著越來越多的餐飲店關閉,訂單越來越少,只有超市、便利店和藥店依然營業;後來的一段時間,基本上是為用戶跑腿,一天大概能接30單,接單量只是疫情前的一半不到。
好在公司有疫情補貼,一天補貼一百元,算起來收入和之前差不多。直到最近,陸陸續續有餐廳開始線上配送,外賣訂單又多了起來,“不多說了,我還有三個訂單,快超時了。”他揚了揚手機,騎上車揚長而去。除了外賣,快遞也在慢慢恢復。疫情期間,武漢只有EMS、順豐、京東等少數幾家企業提供快遞和配送服務,社區管控加上運力不足,積壓了大量的貨物。3月25日,武漢有12家快遞企業全面復工,據菜鳥網絡數據,780家菜鳥驛站營業,2000多名菜鳥裹裹快遞員上線。
這將大大緩解武漢市民的購物難題。因為社區管控,加上運力不足,武漢人民度過了最為狼狽和無措的兩個多月。1月23日封城當天,恐慌的武漢市民幾乎搬空了各大超市,隨著封城的時間一再延長,後續的補給能否跟上顯得尤為重要。
(3月29日,武漢百步亭社區,市民做好全身防護前往生鮮市場。攝影/長江日報 陳亮)
最初,大家還能去超市採購,到2月中下旬,隨著每日新增確診數逐日上升,武漢開始採取社區管控措施,各區縣的商超紛紛停止向個人供貨,改由社區統一團購。由於團購品種少,社區人手不足,居民個性化的需求無法得到滿足。
“從缺青菜,到想吃肉,再到熱乾麵,再到魚,需求越來越多,好在物資種類不斷增加,價格也慢慢降下來了。”當天晚餐,武漢市民劉亞萍打算給家人做一道油燜大蝦,小龍蝦是前一天下單的,第二天一早就送到了,“最艱難的日子,終於過去了。”
橫在居民需求和商家供給之間的,是運力不足的尷尬。盒馬鮮生在武漢有18家門店,從疫情開始到現在,一直沒有打烊和關店,“因為中國人習慣在春節前囤年貨,春節期間的零售反而會減少,因此春節期間只留了少量的人在武漢,沒想到遇上疫情封城,訂單暴增。”盒馬鮮生武漢、長沙和西安片區的公關負責人李楠向《中國新聞週刊》說。
按照正常的線上訂單,一個配送員單次配送3~5單,而且正常情況下,大家頂多採買三天左右的商品。但在疫情期間,很多人一次購買一週甚至更長時間的物品。運力少,訂單量大,當時所有在武漢的員工全部出動,甚至開著私家車配送,也難以完成。
正因如此,盒馬鮮生在2月初就開始轉向社區團購,緩解運力不足的困難,在武漢市出臺社區管控措施後,盒馬鮮生暫停線下零售,主要供應社區團購,武漢市商務局也為盒馬提供支持,每家門店配備了一臺公交車用於社區團購運輸。
3月21日,武漢的商超開始面向個人營業,盒馬鮮生也漸漸恢復了線下運營,目前各門店每天的客流量大約在200〜500人不等。中百、武商等超市和一些便利店也在限流的基礎上,恢復個人零售,只需出示湖北健康碼,測試體溫正常,便可進店購物。乘坐公共交通也是如此,地鐵進站、安檢時,掃健康碼,下車前再次掃碼。
這次疫情中,無接觸支付手段和各種線上購物、社交軟件發揮了巨大作用,但對於不擅長這些操作的老年人而言,則意味著被邊緣化。雖然社區志願者能夠為轄區內老年人提供採購和配送服務,但是即使武漢解封,恐怕還有相當一段時間仍處於防疫狀態,無論購物還是出行,沒有健康碼和無接觸支付,或將寸步難行。
此前一直在廣州工作的劉亞萍,去年才回到武漢,她很慶幸這次封城時留在年逾七旬的父母身邊,不然可能老人連吃飯都成問題。“好在一切都過去了!”她嘆了一口氣。
從發熱預檢分診處,到產科門診護士導診臺,再到門診醫生,如果不是所有醫護人員都穿著防護服,面對湖北省婦幼保健院裡的人山人海,你根本不會想到這場疫情才剛剛過去。湖北省婦幼是疫情期間武漢市非新冠肺炎孕產婦定點醫療機構,3月16日,從恢復正常診療秩序起,這家醫院的門診量已連續14天居全省第一,從29日12時到30日12時,一天門診量高達2732人次。
疫情期間累積的產檢需求,是助推門診量上漲的重要因素。家住武昌徐東片區30歲的劉娜在3月28日早上7點半在丈夫陪伴下來到醫院,拿到的就診號是114號,即是產科門診這天上午的第114個病人。她是一位孕齡29周的準媽媽,考慮到疫情相對平穩,來醫院做小排畸的超聲檢查。她告訴記者,過去兩個多月,身邊的很多孕婦都把檢查推遲。按懷孕週期,她本該在2月14日來醫院做大排畸檢查,但因為疫情,直到3月1日,她才不得不在一家排隊只有十多個人的私立婦產醫院完成了檢查。
(3月21日,湖北省武漢市兒童醫院新生兒隔離病房,醫生和護士們正在照看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後感染的孕婦分娩的嬰兒。攝影/長江日報 陳卓)
中午1點多,婦幼保健院產科門診外的顯示屏提示,當天的排號量已達到500多人, 這一數字在產科副主任醫師湯則男印象裡,已保持了三週。湯則男對《中國新聞週刊》稱,門診量和住院人數的增長,也給醫院防控帶來了挑戰。為避免因就診人數增加及無症狀感染者帶來的潛在院內感染風險,按照疫情防控指揮部要求,醫院要求所有入院孕婦和陪護家屬都要做核酸和CT的“雙檢查”,核酸結果未出者,也可視緊急程度先收入緩衝病房。3月17日至29日期間,已有超過800名新生命在這裡誕生。
疫情平穩後,武漢市各大醫院門診正常秩序開始恢復,從3月29日12時到3月30日12時,門診總量超過24000人次。在武漢市第五醫院,為了減少病人集聚,就診實行預約制,如需入院,同樣需要在緩衝病房查核酸。
五醫院還是新冠出院處在康復期合併基礎性疾病患者的定點醫院,對於出院14天內的患者,有基礎性疾病發生,可到該醫院就診。為了給出院且已在隔離點完成14天觀察的新冠患者提供複查及康復治療,湖北省中醫院光谷院區從3月5日起,開設了全省首個康復門診。
楊琪是今年1月27日左右有了症狀,後入住武漢市第三醫院光谷院區,她的丈夫、孩子、丈夫的姐姐和哥哥等共計6口人在這前後染病。2月29日,她從第三醫院出院,3月15日,從湖北大學隔離點回家。楊琪說,她屬於“輕症當中的重症”,從隔離點回家後,出現氣短、呼吸不順暢等症狀。她當天來康復門診,做了核酸、CT、肝功能等檢查。46歲的王麗是30日早上9點多來到的康復門診,她1月20日在武大人民醫院確診,在這之前單位已有人發燒,2月6日,她住進武昌方艙,2月26日出院,3月13日從武軟隔離點回家。在回家的頭四天裡,她感覺胸悶得特別厲害,“使勁深呼吸,氧氣才能進出”。3月16日,她去武漢科技大學附屬天佑醫院做了CT和核酸檢測,核酸陰性,想要吸氧,醫生說不具備條件。這兩天,她胸悶得沒那麼厲害,從3月16日算起,已有14天,她來康復門診複查。
湖北省中醫院感染科副主任醫師肖明中是康復門診的業務負責人。3月30日,他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說,門診最早接受的是電話預約,每天的限定額是30人,過去幾天,隨著人員流動的方便及患者需求的增加,康復門診的名額逐步放開,目前來就診的患者總計已達到1000人。門診接診範圍分為有咳嗽、胸悶、氣短、出汗、失眠等症狀;肺部影像學檢查沒有完全吸收,表現為肺纖維化;隔離後14天、28天前來複查的這三類患者,比例各佔約三分之一。
肖明中在接診中發現,在其接診的新冠肺炎康復病人中,發現病毒有可能對病人的心臟、肝、腎功能有損害,血糖也有影響。他接診到一位70歲左右的男性康復病人,肺部影像學顯示還有10%〜20%炎症未被吸收,肺部呈現纖維化,同時餐後血糖明顯高於平常餐後的正常值。另有幾名康復病人的病情也顯示,以往能用一兩種藥物控制住的血糖,如今三四種藥物也控制不理想。但對於出現這種現象具體的機理原因,肖明中表示也尚不清楚。
在肖明中團隊對近千名康復患者的觀察中,這些恢復期患者復陽的比例並不高,有三四個人,而且也沒有表現出什麼臨床症狀,肝腎功能、血常規和CT都還好,“能吃能喝能睡”。但他同時發現,經歷新冠肺炎後,很多康復患者臨床症狀和影像學的表現並不同步,“很多人症狀很輕,覺得自己好了,能在家裡運動半個小時”,但影像學仍顯示肺部有磨玻璃樣影、纖維條索樣影,還沒有完全吸收。在肖明中看來,這也提醒患者要定期複查,隨診。
“這是一種全新的疾病,大家對疾病的認識並不完全,影像學表現最後能不能吸收完全,患者得病後能不能恢復好,對身體影響有多大,都需要長期的觀察。”肖明中還稱,除了身體狀態層面,還要關注患者心理健康,給其更大的社會包容度和接納度,讓其儘早迴歸到正常生活中來。
康復路上的心理關口
2月21日,上海市楊浦區精神衛生中心主任伍毅作為第九批外地醫療隊的成員,來到武漢。這批心理醫生一共50人,被分為5人一組,進入到不同的方艙和定點醫院。伍毅和組員所在的是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對於前來諮詢的人,他們不叫患者,而是稱之為“來訪者”。來訪者可能是康復的新冠肺炎病人,也可能是醫務人員。
疫情發生以來,外地醫療隊中的心理醫生共計約300名。除了這些專業的心理醫生,為數眾多的社區醫院也要應對患者在康復過程中遇到的心理問題。病人出院後,要進入康復驛站隔離14天,之後才能回到家裡。
肖冬是洪山區長動醫院(下設長動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公共衛生科主任,長期跟患者打交道。她見證了這座城市最晦暗的那段時間。1月23日,武漢被摁下暫停鍵,突如其來的疫情暴發帶來的絕不只是疾病的痛苦和停滯的生活,還可能是內心的隔閡與關係的斷裂。封城之夜,走還是留,有情侶因此分開。彼此隔離還是繼續守在身邊,家人之間也面臨著艱難的選擇。
新冠肺炎一度將很多病人拋到生死邊界,救命的關口過後,心理治療擺上了議程。最灰暗的那段時間裡,面對湧入門診的人們,醫務人員承擔了極大壓力,防護物資緊張,長時間無法輪換,每天要面臨大量的死亡病例。尤其是年輕的護士群體,更是首當其衝,因此有了很多心理治療的需求。
這就是伍毅剛到武漢時所看到的狀況,尤其在2月初期,最為嚴峻。“包括外地援助的護士,每天有大量繁重的體力工作,經歷的事情又比較少,在重症病房裡面對頻繁的死亡,很少碰到過。今天還在餵飯,第二天再過來的時候,病人就已經不在了。”伍毅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伍毅曾經遇到過一個來訪的護士,只有26歲,原本是在武漢市的一家非定點醫院工作,是第一批報名援助紅會醫院的8位醫護人員之一,在看護病人的過程中也感染了新冠肺炎。
這位護士的症狀較輕,但她還有一個姐姐,也是身處抗疫一線的護士,父母都住在鄉下。她對自己的病情並不感到焦慮,但一直擔心姐姐也感染病毒,導致胸悶和失眠等一系列症狀。
跟周圍的同事和家人表露自己的內心,對於這些醫護人員來說並不總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從外省過來的心理醫生給了他們一個恰當的情感出口。
在伍毅看來,常常是認知出現了偏差,導致了情緒問題的出現,需要找到宣洩的方式。“有些人找不到發洩的出口。如果能獲得社會的支持,患者的心理問題就會少。”伍毅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隨著外地醫療隊的陸續增援,本地醫護人員的壓力得到了緩解,而康復患者的心理需求迅速增加。伍毅曾接診過一位70多歲的老人,當時剛剛經歷了生死劫,從重症轉為輕症,最後得以康復。他的老伴已經走了八九年,留下兩個女兒,他跟大女兒住在一起。生病之後,為防止傳染,家屬無法陪護。
這位老人心裡很矛盾,一方面擔心女兒們可能感染,另一方面又覺得她們不來看望自己,不再關心他了,等他毛病好了,出院之後該怎麼辦,會不會增加她們的負擔,是不是之後就拋棄自己了,如此等等。
在康復驛站隔離期滿後,恢復健康的患者們仍然需要面臨著社會關係與心靈的重建。有人從頭到尾一直覺得自己沒病,也有人在康復之後仍然感覺身體有問題,說是病毒已經擴散到全身每一個器官。除此之外,也有康復患者擔心自己會受到社區居民的歧視。
跟肖冬住在同一個小區的朋友曾經向她諮詢,描述了自己的苦惱。朋友的婆婆感染了新冠肺炎,已經康復,回到家裡。她走在小區裡,看到牆上貼著的疫情告示寫著自己所在的樓棟和單元,心裡有些難受。曾經認識的人偶爾碰見了,無論有意或是無意,總覺得對方在躲著自己。
對於長動中心這樣的社區醫院,專門負責心理諮詢的醫務人員有限,只有一位。除此之外,就是社區裡的志願者,也不是專業出身。近日,上級部門要求所有社區醫院上報一個名額,作為心理“專幹”,有機會得到集中的培訓。肖冬覺得,康復患者的心理問題正在得到外界的重視,這對於武漢真正的恢復,將會是很大的幫助。
(文中周凱、劉娜、李玲、楊琪、王麗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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