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雙重遺忘


解讀雙重遺忘

歷史很勢利,

只把英雄記。

凡人不屑提,

棄之如弊屣!

解讀雙重遺忘

歷史肯定早已遺忘了1896年11月檀香山的那個令人極度悲傷的秋夜。那一天,在一心求死的盧慕貞看來,深不可測的海洋已經成為苦難的象徵,悽悽慘慘的秋雨也已變成孤獨的表述,成群結隊的海鳥在漆黑的夜裡反反覆覆地遊蕩則是一種絕望的暗示。正是這一天,她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厄運就像裹腳布似的,緊緊纏繞著自己那雙早已殘疾虛弱的小腳,牽引著自己走向生命的絕境。在那天夜裡,她挺著沉重的大肚子,滿臉淚痕地朝著海邊搖搖晃晃地奔去,美國檀香山茂宜島的海灘上,歪歪扭扭地留下一行繡花鞋踩出的心慌意亂的足跡。

歷史好像也嫌貧愛富,總是看不見盧慕貞為丈夫獻身的革命所經歷的千辛萬苦。自從丈夫參加革命之後,她原本平靜安康的家庭主婦生活就被徹底打亂了,開始了她長達17年的逃亡生涯。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十月,旨在推翻封建專制的廣州起義失敗後,清政府四處瘋狂追捕革命黨人及其家屬,盧慕貞接到丈夫派人送來的消息後,帶著孩子們倉皇出逃,歷盡人間各種苦難,最後才來到這座小島避難。前些日子,丈夫突然來了又匆忙而去,執意要去歐洲各國遊說,想爭取西方國家對中國革命的支持,可他一到倫敦就被清政府駐英公使拘捕了。今天又傳來消息,說他要被處死。

我推想,盧慕貞在絕境之中肯定想起了自己與丈夫在澳門的那段日子。如果說推翻清朝專制的革命也像十月懷胎,那麼辛亥革命就是在澳門孕育,在廣州生產,在全國成長。的確,澳門是孕育辛亥革命的搖籃。1892年秋,她丈夫從醫學院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澳門鏡湖醫院當醫生,利用葡屬澳門的特殊環境進行秘密革命活動,組織策劃反清武裝暴動。在澳門生活的那兩年時間裡,盧慕貞雖然成天為丈夫提心吊膽、擔驚受怕,但那是她與丈夫結婚以後最長的一段團聚日子。在那裡她帶著剛剛出生的長子,過著相夫教子的平凡日子。在盧慕貞心目中,澳門的那兩年是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幸福時光。丈夫很快就成為澳門有名的醫生,還創辦了自己的中西藥局,成為日進斗金的富翁。在澳門她還懷上了他們的長女。眼下,她處在丈夫被捕、全家逃亡的絕境之中,自然而然地更加懷念澳門的那段美好時光。

"孩子他爸,你等等我,我要和你一起去死 "懷著第三個孩子的盧慕貞一步一步地朝大海走去。她早已下定決心,只要丈夫死了,自己絕不苟活,絕不讓丈夫的英名受辱。她的丈夫不是別人,就是後來的中華民國第一任臨時大總統、被尊為國父的孫中山先生。

成千上萬的海鳥在蒼茫的海天之間不知疲憊地盤旋著,像是一陣又一陣白色的風暴,它們集體發出一陣陣悲哀而蒼涼的嘶喊,像是為盧慕貞高唱的一曲生命輓歌。盧慕貞一邊哭喊著,一邊朝大海走去。她走得義無反顧,走得毫不猶豫。從這裡我看不出她那三寸小腳一絲一毫的羸弱和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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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盧慕貞在1896年秋天真的以死殉夫,她就會變成烈女,會榮登中國烈女排行榜《烈女傳》,會家喻戶曉、流芳百世,而偏偏她的丈夫被他的恩師康德黎營救出獄,結果她就沒有死成。如果她的丈夫真的死在了英國,也就不可能在後來成為中華民國的第一任國家元首,當然也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彪炳史冊了。中國的歷史就是用這樣具有中國特色的評判標準去優勝劣汰的。盧慕貞這一次沒有死成,歷史反而將她永遠地遺忘了,儘管她後來的幾十年還遭遇了更大的痛苦,經歷了更大的磨難。

1913年的夏天,是盧慕貞漫長人生中又一段令她悲痛欲絕的日子。那天下午,上天給盧慕貞送來了長女將歿的消息,澳門龍山村一號小院子裡沒有一絲風和生命流動的跡象,悲傷的空氣似乎都要凝結成壓抑的固體。19歲的長女孫娫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呼吸已十分困難,幾乎失明的雙目毫無光彩地半睜半閉,瘦黃的臉上佈滿了對生命的絕望。盧慕貞已經好幾天不吃不喝不睡了,滿臉淚痕地拉著女兒冰冷枯槁的手緊緊不放,似乎是想把心愛的女兒從死神的手裡拉回人間。可女兒如一朵還沒來得及開放就過早凋零的花,往日豐滿的身體枯萎成一堆乾柴,色澤變得黯淡無光,少女的美麗隨之全部凋謝。

這些年盧慕貞面對了太多的死亡,經歷了太多的苦難。1888年春天,公公孫達成病重,是她寸步不離,親奉湯藥,照料送終;接著婆婆又雙目失明,生活不能自理,還是她一日三餐,端茶送水,端屎端尿,生活起居都是她一手照料,甚至婆婆身上穿的衣褲鞋襪全都是她親手縫製。長子孫科、長女孫娫、次女孫婉先後出生,全都由她一人撫養長大。十多年來,這個小腳女人就是這樣默默地承擔著十分繁重的家務。在大哥破產、丈夫沒有寄錢的那段日子裡,家裡的生活十分艱難,有時吃了上頓就沒了下頓。1910年夏天,當婆婆病逝時,她連買口棺材的錢都沒有,一家人只得跪在靈堂痛哭,最後得到友人的資助,才草草料理好婆婆的後事。這十多年裡,丈夫一直很少回家,為公公婆婆養老送終、把兒女撫養成人的重擔,都落在了她這個小腳女人的肩上。

這一天,不管她怎樣呼天搶地地痛哭,還是沒能留住女兒孫娫的生命,她永遠閉上了美麗的雙眼。她活了19歲,隨母親顛沛流離了17年,沒能享受一天的榮華富貴,就離開了人世,離開了含辛茹苦生她、養她、疼她、愛她的母親。

忽然,盧慕貞看到無數只白色的蝴蝶飛進了自家的小院,在小院的上空翩翩起舞,紛紛揚揚,瀟瀟灑灑,像是下了一場蝴蝶雪,整個小院很快就變成了白色蝴蝶的世界。霎時,她的三寸小腳再也支撐不住沉重的悲痛,兩眼一黑,撲倒在滿地的蝴蝶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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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很難知道1915年9月23日發生在日本東京火車站的那一場最後的送別,可對盧慕貞卻是刻骨銘心的。這天,她在與孫中山的離婚協議上籤下了她的名字。

此時,蒸汽火車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檢票員嘰裡咕嚕地高聲呼喊著,火車馬上就要出發了。隨著這聲長嘯,盧慕貞的心一下子收緊了,飽經風霜、佈滿皺紋的臉上充滿了愁容。她含著淚,強撐著那雙小腳爬上了火車,靠在窗口望著站臺上的丈夫,火車慢慢地啟動了,車輪碾軋在鐵軌上發出一聲又一聲富有節奏的轟鳴。車身和離愁一道緩緩前行,窗外的景物和往事一起向後飄移。她的心被碾碎了。

她想起了自己30年前嫁給丈夫的熱鬧場面。她記得孫家迎親的地點設在老宅左邊一間新建的平房裡。按當地的風俗,孫家還在新房裡立了一塊字牌,上面書寫著丈夫的字"德明",兩旁又書寫了紅底黑字的對聯:"長髮其祥,五世其昌。"整整30年過去了,丈夫果然當上了國家的"大官","長髮其祥"了,自己為孫家生兒育女,長子孫科已經娶妻生子,次女孫婉也已成婚,也算是"五世其昌"了。

想到這裡,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心如明鏡,早已明白自己的這雙小腳是無法走向社會的。所以,早在10年前她就主動勸丈夫在外面納妾,找一個革命伴侶。可當10年後丈夫真的提出離婚時,一種無法剋制的悲傷不禁湧上心頭。自己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丈夫,只能獨守空房與青燈相伴了。儘管30年裡丈夫與自己聚少離多,自己幾乎成了名義上的妻子,可還能給自己一個丈夫回家的盼頭,從今往後,連這種盼頭都沒了,她真正地感覺到自己成了一個棄婦。盧慕貞可能並不明白,她不僅僅是某一個人的棄婦,更是一個時代的棄婦。48歲的她看著眼前被"休"回家的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想起30年前18歲的自己嫁到孫家時的熱熱鬧鬧、紅紅火火,就再也剋制不住內心的悲傷,強忍的淚珠終於從她的眼眶裡滾落下來,壓抑了30年的悲傷和委屈伴著淚水奔湧而出。

火車的汽笛又一次發出震耳欲聾的長鳴,車輪也加速運轉起來。丈夫隨著開動的火車向前奔跑著,並且向她伸出手來,想拽著她的手與她告別,卻一把將她掛在胸前的佛珠拽住,佛珠被扯斷了線,"嘩啦啦"地紛紛四散滾落車外。他十分愧疚地大聲喊道:"回澳門後,不要念佛了,要信基督!"

隆隆的火車運載著一個孤獨的女人,慢慢地消逝在東京的鐵道線上。這個女人需要到澳門安撫她疲憊的身心。外面榮華富貴的世界不屬於自己,澳門才是自己顛沛流離人生的最後歸宿。

盧慕貞被時代遺忘在澳門那座失去了往日色彩的小小院落。從此,那座庭院似乎只剩下冷冷清清的黑白兩種色調。充滿悲秋情緒的庭院到處飄飛著淡墨一般的落葉,落寞慘淡的細雨無休無止地渲染著小院慘白的輪廓。全身玄黑、頭髮花白的盧慕貞老態龍鍾地拐著一雙小腳,不停地在小院裡四處尋覓,可丈夫的足跡早已被雨打風吹去,縈繞著小院的只有一片空白、一片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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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慕貞身前重走了一遍中國所有小腳女人被時代淘汰的命運之路,盧慕貞的身後又重複了一遍中國所有失敗女人被歷史遺忘的必然結局。這就是一部具有中國特色的女人命運史。我推想恐怕今天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與盧慕貞同時代還有一個叫做毛福梅的女人了,更沒有多少人還知道那個時代還有多少張福梅、劉福梅、陳福梅。

令我驚奇的是毛福梅的命運與盧慕貞有著許多驚人的相似之處:孫中山因為父母包辦娶了小腳女人盧慕貞,蔣介石也因父母包辦娶了同樣是小腳女人的毛福梅;婚後盧慕貞為孫家生下了長子孫科,毛福梅也為蔣家生下了長子蔣經國;孫中山在母親病逝之後提出與盧慕貞離婚,蔣介石也在母親病逝之後提出與毛福梅離婚;離婚後的盧慕貞並沒有回孃家,而是掌管了澳門孫公館的大小事務;毛福梅也沒有回她的孃家,也是掌管著蔣家豐鎬房的財務收支;最後孫中山與宋慶齡結了婚,蔣介石也與宋美齡結了婚。還有一個相同之處就是宋慶齡、宋美齡姐妹倆都不能生育,孫的側室陳粹芬與蔣的側室姚冶誠、陳潔如也都不能生育,這又導致了盧、毛離婚不離家的相同境況。

更令人深思的是盧、毛二人在離婚後接待丈夫攜新人探視時的情景更是驚人地相似,完全像是情景再現。1917年,盧慕貞迎接孫中山、宋慶齡時精心打掃了自己租借的簡陋住房,還親自下廚為宋慶齡做了澳門的特色菜辣椒蟹、豬扒包和馬拉醬大豆芽,令宋慶齡讚不絕口;1928年,蔣介石攜新婚夫人宋美齡回溪口老家拜認祖先,毛福梅將豐鎬房收拾一新以待新客,每天都叫廚師燒製家鄉菜米焙漿,令宋美齡初嘗鄉土美味,不禁胃口大開。盧、毛兩位舊人的態度就是這樣驚人地相似,全都強裝笑容取悅新人。1939年12月,毛福梅在溪口被日軍飛機炸死;1952年9月,盧慕貞在澳門病逝。兩個不幸的女人臨死時,她們的兒子又都不在身邊,都沒有為她們送終,她們都在孤獨之中死去。她們生前的命運有著如此驚人的相似,她們死後又同樣被勢利的歷史漸漸地遺忘。

我在想因為盧慕貞是婚姻生活的失敗者,也因為她所依附的那個政治集團後來也是失敗者,勢利的歷史就故意將盧慕貞這位辛亥革命的特殊貢獻者給遺忘了。我又想到澳門因為曾經是葡屬殖民地,也因為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的不同,這勢利的歷史不會也故意將澳門是辛亥革命最早策源地的史實遺忘,從而導致今天國人已經沒有幾個知道澳門才是辛亥革命真正的搖籃吧?

那天,我在澳門的孝思永遠墓地看到,盧慕貞墳墓的四周長滿了悽迷的枯草,冷漠的斜陽從大海的盡頭射來一束初春的寒光。面對墓碑上被夕陽勾勒出一條發光輪廓的斑駁碑文,我感受到了無情無義而又無聲無息的歷史在我的身邊輕輕地滑過。

我在推想盧慕貞的三寸小腳是怎樣孤獨地走完她人生的最後時光的。臨終之前,她在腦海裡肯定會反反覆覆地閃現出當年丈夫的新人腳上穿的那雙高跟皮鞋,從此以後,多種不同視角的高跟鞋總是耀武揚威地呈現在她的眼前。盧慕貞在臨死之前,肯定穿上了那雙繡著一對多情鴛鴦的鞋子,然後在那雙鞋子的外面又套了一雙自己買了很多年也試了無數次的高跟鞋。她肯定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呼喚著丈夫和兒子的名字,嚥下了她苦難人生的最後一口氣。盧慕貞就這樣用那雙小腳,走完了被時代遺棄、被歷史遺忘的悲慘一生。其實,盧慕貞還沒死就已經被歷史的塵土迫不及待地掩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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