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交恐惧症看心理疾病的“污名化”

大家好,我叫竺映波,2009年进入同济大学临床医学专业,今年刚刚博士毕业,方向是精神病与精神卫生学。去年1月,我出版了一本心理科普小说《你我凡人,皆能破茧》。今年秋天,我创建了ReadMind医学科普工作室,主要致力于精神、心理疾病以及脑科学的科普传播。

曾经的我是一个从来不敢在公共场合说话的人。现在说出来谁也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但以前的我就是这样。

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我没有举手发过一次言,没有主动和别人说过一句话,朋友从来不超过两个,如果那两个把我当朋友的话。我很羡慕那些下课可以一起跳牛皮筋,放学可以一起走的同学们,但我始终不知道如何开口告诉他们,我喜欢他们,想加入他们。

严重的时候能到什么程度呢?有一次爸妈带我去少年宫玩,那时候有个项目,可以花钱买一张票,然后上台给大家唱一首歌。爸妈为了锻炼我胆量,买了张票,可当主持人叫到我的号码的时候。我爬上舞台,在舞台的正中央,整整沉默了15分钟,无论主持人怎么引导,我都一言不发。因为是花了钱的,所以他不能就这样把我赶下去,在这15分钟里,不仅仅我煎熬,他比我更煎熬。主持人使出全身解数鼓励我,我就是怎么也张不了口。最后他跟我说,要不你站在边上看看别的小朋友怎么唱歌吧?什么时候想唱了什么时候走到中间来。于是,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就一直在边上站着,站到少年宫闭馆。

那时候的我,知道自己在哪里都是个隐形人,可能我的一生都会如此。所以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内心的想法。直到五年级的一天,不记得受了什么刺激,我回家搂着妈妈在沙发上哭,说为什么就我没有朋友,为什么所有人都当我不存在。妈妈听完我说的故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你去写作业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一切都在莫名其妙的改变。有一天,我的班主任邬老师在班会课说,今天开始班干部不再需要上台竞选,我来指定。我一直低头玩着指甲,因为对我来说,从座位站起来走上讲台这个过程,简直是天方夜谭,做班干部这些事情从来就跟我没关系,可在这时候,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映波,你来管理所有的班干部,给他们打分,分数低的,我就撤掉。当时我瞬间就吓住了,长那么大我从来没有手握过这么大的信任和权力。下课以后,所有的班干部都围过来和我说话,约我一起上体育课,居然还有女生约我一起上厕所。大家都知道,小学女生互相约着上厕所,就象征最亲密的友谊。

之后的每一天,我回到家都有激动人心的故事讲给妈妈听,她还是轻描淡写一句话:快去写作业。

直到高中,我才知道了真相。那时候我在高中混得风生水起,回家跟妈妈嘚瑟,你看我当初多内向,现在多混得开。妈妈用她一贯的冷淡看了我一眼,说,一直没机会告诉你,那次你哭了以后,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你们邬老师,告诉她你一直很希望融入集体,很希望学会社交,很希望交到朋友,但是你胆小,迈不出那一步,老师能不能帮帮你,给你一点机会。妈妈告诉我,她在信里写了一句话,“您的一点小小的关注,可能会为一个害怕社交的孩子树立自信,或许您会改变她的一生。”

我不能确定我的一生是不是从邬老师关注我的那一刻开始改变的,但是我真的彻底变了。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开始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性格未必是永远不会变的,他人的关注、鼓励、支持,一些机遇,一些正能量的反馈,或者是一些刻意的帮助和引导,是会让一个人完完全全颠覆本来的样子的。我很感激。

原本,我以为只有我是这个样子,慢慢的我才知道,原来身边很多人都存在这样的困惑:在美国,近1,500万成年人患有社交恐惧症,它已经是美国第二大常见的焦虑症确诊形式。据估计,有66%的社交恐惧症确诊者同时还有其他形式的心理健康问题。美国全国共病率研究发现社交恐惧症的终生患病率为13.3%,是继重性抑郁(17 .4%)和酒精依赖(14 .1%)之后的第三常见精神障碍。

社交恐惧症有9种常见生理症状:脸红,心跳加速,颤抖,出汗,胃部不适或恶心,呼吸困难,头晕目眩,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以及肌肉紧张。它可以发生在任何年龄,但心理问题症状往往开始于青春期,13~19岁。这段时间是青少年的升学期,心理状态比较脆弱,问题比较容易突显。

也正是因为在我十几岁的关键时期,受到了强大的支持和关注,才能在之后的人生中很好地转换、调整。

你要说我真的把性格完全改变了吗?其实也没有。很多人的聚餐,看着有些人热情地给大家夹菜、倒茶,我还是会局促不安,不知道该不该一起做;看到敬佩的人还是纠结不敢上前,到人走了才后悔没有把话及时说出口。尽管表面上装作冷静,我还是控制不住的脸红、冒汗。甚至有时候,不需要仔细观察就会被看出破绽。

但我已经接纳自己了,我知道我生来就是这个样子,这不是我的错。接纳自己了以后才是真正放松下来的时刻。我不再会因为羡慕社交场上如鱼得水的人,而左思右想自己是不是表现不够好,会不会让别人讨厌。也不会害怕这句话是不是不得体,那句话会不会造成误解。我想沉默的时候就沉默,想加入聊天的时候就加入,一切都很自然。如果说老师的当年刻意的关注是一个改变我的契机,那接纳自己,是我真正对自己的救赎。

同样的,接纳自己生来不同,也接纳他人的不同,是对社交障碍最好的帮助。

当我知道这种外在的鼓励、支持有如此大的力量的时候,我开始在知乎写精神心理学的科普。在知乎后台,我接到过很多感谢信,同时也收到了很多咨询。我发现一个现象,每当我告诉他们,你的情况应该去医院寻求专业的帮助的时候,很多人会回答我,我不愿意去。“我不想让我同事发现我请假去看抑郁症。”“我不想让我老公发现我在吃抗焦虑药。”“我不敢去看精神科,我怕一旦去了就真的有精神病了。”很少有人回答我,好的,我马上去看看。大多数人都在推脱,都在问我,能不能教他们一种不需要就诊或者吃药就可以得到改善的方法。

就拿之前社交恐惧来说,大概有超过1/3的社交恐惧者,在10年甚至更久之后才会向医生求助。很多人不敢去看病是担心一旦迈进医院,就意味着终生打上疾病的烙印。其实,患有社交恐惧症并不意味着要和疾病长期搏斗。研究者认为,在合理治疗、遵循医嘱的情况下,社交恐惧症的症状通常可在五个月内得到改善。

在我们的调查中,社交恐惧的女性患者明显多于男性(约2.5:1),但就诊比例却是男性高于女性,当男性患有社交恐惧时所产生的焦虑症状通常比女性更加严重,以及男性相对女性来说,对他人的看法可能更少有顾虑,这是促使其寻医就诊的原因。

不仅仅是社交恐惧,其他心理疾病也是一样的,都存在患者不愿意就医的问题。我爸爸单位有个同事,有很严重的强迫症,他每天从家到公司的沿途一共有30棵树,每天早上他从第一棵树开始数,1,2,3......一定要连续不断数到30,他才能迈进公司大门。往往事不尽如人意,有时候电话进来,有时候躲避车辆,有时候数着数着就忘了。只要一被打断,他就要退回第一棵树,重新数一遍。所以他每天5点就要出门,保证自己8点能到单位。可即使每天那么痛苦,他依然不愿意看医生。心理疾病的患者往往有很强的“病耻感”,觉得得了这类病是一种“耻辱”,这导致他们宁可扛着也不愿意和外人吐露。

而这种“病耻感”的产生和社会对心理疾病的“污名化”不无关系,大众的一些歧视和偏见,更让这一群体不敢迈出步伐。我的一位朋友,非常善良且富有同情心,每次朋友圈看到有人重病需要众筹,都会出一份力,但是提到有心理疾病的人,她就会立马变一种态度:“这个人有心理问题,小心他一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个人身上任何一个器官出了问题,大家都会愿意给予帮助,而面对那些大脑罹患疾病的人,我们就要躲?

人们普遍能接受自己生理上的疾病,人吃五谷杂粮,也生百病,这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而面对心理疾病,大家往往误以为这种疾病是可以自我调控的,得病的人是因为自身的原因,这是非常不客观也不公正的观念。

很多人也是出于好心,告诉抑郁症患者:“你坚强一点,不要想太多,都会好起来的。”他们殊不知这一句句看似宽慰的话,对抑郁症患者来说其实是致命打击。没人能理解他们的痛苦,没有人感同身受,大家都会觉得这些症状是“不够坚强”“想太多”“要太多”导致的。为什么我也失恋了,我也穷,我也挂科,我就不抑郁,你就不行?这不是安慰,这是绑架。

就在前天,华裔物理学家张首晟去世的消息在各大网站刷屏,大家叹惋的同时非常惊讶的得知,原来他一直在和抑郁症做斗争。也是当天,赛先生发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听从内心的张守晟》,下面有一条置顶的评论写道:这是我们几年前为首晟将获诺奖准备的稿件,我们以为最容易预计的是他的诺奖,绝对没有预料到成为哀悼。

有人会说,那么成功的学者,区块链专家,人生中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这是一个健康人对抑郁症患者心境的揣测,而对患者来说,抑郁症这种痛苦,严重的时候只有死亡可以解脱,死亡对他们来说不再是恐惧,死亡才是最轻松的那一刻。

对他来说任何东西都缓解不了这种痛苦,你跟他说,你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或者说,你再熬一熬,诺贝尔奖就在眼前了,有用吗?

为什么遇到同样的压力,有些人会产生心理问题,有些人不会。因为每个人的遗传基因不一样,成长环境不一样,性格不一样,遇到过的应激事件也不一样,所以即使在面对同样问题的时候,产生的心理应对方式也不同。我们能够接受世界的多样性,人的多样性,也要学会接纳每个人心理土壤的多样性。

让我们来看一组数据:

• 每四个人中就会有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经受着心理健康问题的折磨。

• 大约十分之一的孩子体会过心理健康问题。

• 全人类中约1/12受到抑郁的困扰。

• 全世界范围内大约四亿五千万人有心理健康问题。

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高发病率,对吗?

这些统计数据意味着,有一天你身边的朋友、同事或者家人,甚至你自己,也许就有人会不幸地经受心理健康问题的折磨。

可即使其发病率如此之高,患病人数如此众多,社会对于心理疾病还是存有误解,心理疾病的患者在各个方面遭受歧视丝毫没有减少。

事实上,大多数的心理疾病患者都能通过正规治疗后痊愈,抑或带病生存并自我管理,尤其是那些得到早期帮助的群体。

很多患者都会说:“比起疾病本身带来的痛苦,在生活和社会中遭受的歧视更让我无法承受。”这句话说明了什么?说明他们难以正常工作、交朋友,难以过上正常的生活,并不仅仅来源于疾病带来的痛苦,更是来自于我们对他们的态度。

这种歧视和偏见是盲目的、没有逻辑的,我们这么对待他们,你让他们怎么痊愈?他们没有任何错,他们只是得病的部位和别人不一样。任何一种疾病的发生在人群中都是有一定比例的,他们只是不幸承担了得病的比例,我们有什么资格去歧视他们呢?

有不少人发私信跟我说,感谢我温暖了他们,帮他们发声,让他们从迷茫中走出来。我开始感受到文字的力量和责任,一名医生,看一天病人,再忙碌,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里也只能面对一位患者,而当专业的医生去写一篇科普文章的时候,读者可能是成百上千个甚至上万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会一直在,一直传播,一直影响着他人。这也是我创业开始做医学科普传播的初衷,我希望大家能够真正的了解心理、精神疾病,正视它,不要污名化它。面对这种社会现象,作为专业的精神医学从业者,我们有责任也必须,改变这种现状。

对于有心理健康困惑的人群,希望你们勇敢的迈出第一步去寻求最专业的支持,相信这和感冒一样只是疾病的一种,相信专业医生的判断,相信科学的治疗方案,也相信在所有人的努力下,心理疾病会越来越被大众所接受,会摆脱这种“污名”。

最后我想说,即使你困在黑夜里,也不用去畏惧黑夜,再长的夜也会破晓的那一刻。我希望我们能够像一束照进黑夜里的光,虽然不能把黑夜照成白昼,但却可以陪伴你一起度过这段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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