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逗你玩、打死我也不說,到《尤利西斯》語言的歧義與陌生化

語言的反向歧義是笑話和戲劇的常用手法

“媽媽,他拿咱家褂子啦。”“誰呀?”“逗你玩。”“媽媽,他拿咱家褲子。”“誰呀?”“逗你玩。”

——聽到這幾句詞,腦子裡該就有畫面了吧,對,馬三立的相聲《逗你玩》就是這麼深入人心。


從逗你玩、打死我也不說,到《尤利西斯》語言的歧義與陌生化

“逗你玩”本來是一個行為,誰也沒想到它會是一個小偷的名字。孩子越是告訴媽媽“逗你玩”偷東西,媽媽越是覺得這是孩子在故意逗著玩,反倒越沒有警惕,小偷因為這樣一個引發反向歧義的名字而輕鬆得手。

小偷起名叫“逗你玩”,不僅是故事裡的人物連現實中的觀眾也一樣沒想到,出乎意料之外,又在乎情理之中,笑料就這樣產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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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沒說”,語言因為反向歧義形成了一個死循環。類似的情節還出現在電影《甲方乙方》中,“打死我也不說”居然不是被拷打者堅定的信仰和口號,而是他想招供出來的接頭暗號;於是,他越是急於招供,就越是招來更嚴厲的毒打。這段戲謔化喜劇情節不但令人捧腹,更讓人記憶深刻,讓人感受到語言反向歧義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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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發生歧義的情況很多,反向歧義尤為特別,它所導致的結果往往是“越讓你往東,你越往西”。所謂反向歧義,就是一個詞語或語句所表達的意思恰好與它本身的含義相反。這樣的效果,是戲劇、笑話等最求之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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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無人”,奧德修斯的機智故事

語言的反向歧義甚至可以追溯到遙遠年代的神話,在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就有這樣一個著名故事。

希臘英雄奧德修斯率領部下駕船回國,途經一座海島。一行十二個人進入島上的一個山洞,他們發現了很多羊,還有羊奶、奶酪等各種奶製品。正當他們為找到食物感到高興的時候,山洞主人回來了,這是一個碩大無朋的獨眼巨人。

他進來後,用巨石封死了山洞。原來,這個島上生活著一個名叫庫克羅普斯人的獨眼巨人部族。巨人發現了山洞中的海員們,奧德修斯想和巨人示好,但他不買賬,一上來就拎起奧德修斯的兩個同伴摔死吃掉了。第二天,巨人又吃掉了兩個人。奧德修斯想用寶劍偷偷刺死巨人,但一想就算成功也無力搬開堵住山洞的巨石,只好作罷。隨後,他和同伴們制定了一個新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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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奧德修斯假意跟巨人套近乎,取出隨身攜帶的美酒給他喝,問他叫什麼名字,巨人說他叫波呂斐摩斯,然後回問奧德修斯叫什麼,奧德修斯趁機說道:“我叫‘無人’。”巨人聽完,醉醺醺地睡著了。

奧德修斯取出一根削得異常鋒利的木樁插入火堆中,隨即和四個同伴一起將點燃的木樁刺入巨人的獨眼。巨人劇痛難忍,瘋了一樣亂撲亂撞,眾人躲在山洞的一角,躲開了巨人的擊打。巨人的怒吼聲引來了島上其他的巨人,他們詢問波呂斐摩斯發生了什麼?波呂斐摩斯痛苦地說道:“‘無人’騙我,‘無人’殺我!”眾巨人聽了很生氣,說道:“你大概是病了,既然無人殺你,無人騙你,你還喊什麼?你還是好好養病吧。”說完,都離開了。

盲眼巨人波呂斐摩斯只好繼續獨自對付奧德修斯等人。奧德修斯和眾夥伴一起,將山洞裡的羊每三隻綁在一起,然後一個人躲在中間那隻羊肚子下面,將羊毛捆在自己身上。當巨人挪開巨石,到洞外放羊的時候,眾人便逃了出來。

——原來,“無人”不是“沒有人”的意思,而是某個人的名字。可一旦提到這個人的名字,聽者就會誤認為“沒有人”。這和“逗你玩”的故事簡直是異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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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的歧義和語言的陌生性

“”逗你玩”居然是小偷的名字,“打死我也不說”居然是接頭暗號,“無人”居然是某個人的名字……在這些有趣的故事當中,

我們發現,當語言引發歧義特別是引發反向歧義的時候,我們所熟悉的語言突然之間變得“陌生”起來;而當所有真相被揭開之後,語言的陌生感又瞬間消失了,我們又迴歸到熟悉的語境當中。我們心靈在不知不覺間經歷了“熟悉—陌生—再熟悉(恍然大悟)”這樣一個奇妙旅程。

如果說語言歧義的“陌生感”對我們來說只是一種直覺性的描述,那麼文藝理論家則把它上升到了理論高度。俄國學者維克托·什克洛夫斯基在其著作《作為手法的藝術》(或譯《作為技巧的藝術》)中指出:

藝術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使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 ,就是為使人感覺事物,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感。藝術的目的是要人感覺到事物,而不是僅僅知道事物。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 ,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的長度 ,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藝術是體驗對象的藝術構成的一種方式,而對象本身並不重要。

什克洛夫最早提出了“陌生化”這個概念,簡言之,就是藝術常常以各種技巧和形式把熟悉的事物陌生化,從而加深人們對事物的體驗和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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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戲劇、文學等利用語言歧義帶給讀者和觀眾的感受,正是這種“陌生化”的技巧之一。

這種陌生化,是讓觀者突然對一個自己無比熟悉的事物失去了“正常的感覺”,突然發現必須捋一捋思路才能反應過來,而在平時根本無需這麼“遲鈍”地做出反應。當觀者頓悟後,陌生感才會消失,而此時作品已經達到了它想要“抓住”觀者的目的。

還有一種極端的形式,則是讓觀者在“陌生化”的感受中持久地沉溺下去,因為始終找不到熟悉的感受,彷彿陷入了一座迷宮。將“陌生化”的語言變得熟悉,只能依賴自己的努力,這種過程就像猜謎或者開悟。

甚至可以說,利用語言文字歧義而形成的陌生化是一種捉弄觀者的創作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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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語言陌生化的典範之作

《尤利西斯》是愛爾蘭作家詹姆斯 ·喬伊斯在 1922 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描述了主人公利奧波德 ·布盧姆於 1904 年 6 月 16 日一天十八個小時在都柏林的種種經歷。

小說運用了大量意識流手法構建了一個交錯凌亂的時空。書中的文字有時語義和語法模糊混亂,有時大段落沒有標點,有時冒出作者的自造的生詞……故而被很多人稱《尤利西斯》是一部當代“天書”。

從文學理論的角度來看,這部書中大量運用了陌生化的手法,這已是此書研究者普遍認可的一個觀點。

根據英國著名語言學家、語體學家利奇的觀點,語言變異體指語音變異、詞彙變異、語法變異、書寫變異、語義變異、方言變異、語域變異、歷史時代的變異等八種。這些變異在《尤利西斯》中均有所體現。

說得通俗一些,也就是說這部書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文字歧義。例如,喬伊斯杜撰了Outtohelloutofthat 一詞,實際上這個詞是由兩個詞組out to hell和out of that拼接而成,表達的是一種奇特的人生感嘆,揭示了他們生不如死(out to hell),卻又不願死(out of that)的矛盾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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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尤利西斯》一書的書名別有深意。這指的是羅馬神話中的英雄“尤利西斯”,而這位英雄在希臘神話的名字是“奧德修斯”,因為羅馬神話和希臘神話有很多一致的人物和故事。奧德修斯,正是前文所講到的“無人”故事的主人公。

從表面上看,這部書之所以以“尤利西斯”命名,是因為它的每一章都和荷馬史詩《奧德賽》的一個章節相對應,二者在人物經歷、思想內涵等方面存在著隱含的平行、對應關係。

探謎君認為,關於本書的命名其實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似乎前人所未發,那就是“奧德修斯”的神話出現了語言歧義的情節(奧德修斯詐稱“無人”),而這部著作也正是一部“集語言歧義於大成”的作品。故此,喬伊斯以“尤利西斯”命名此書正是對語言歧義(語言陌生化)的強調與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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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語言歧義和陌生化的角度看《尤利西斯》譯作的得失

1994年,《尤利西斯》的兩本中譯本幾乎同時問世,一個是譯林出版社的蕭乾、文潔若夫婦合譯本(上卷),另一個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金隄譯本(上卷)。

自從兩個譯本問世後,由二者比較所引發的爭論就持續不斷,甚至譯作者本人也參與其中。這裡無意全方位比較兩本譯作的優劣得失,只從語言歧義和陌生化的角度來說一點感受。

前文已述,喬伊斯《尤利西斯》一書的重要特點在於利用語言的歧義、變異而營造出“陌生化”的效果,那麼就讓我們來看一下兩部譯作中的一些細節,來看看誰更加貼近這一點。

原作中的一個詞語蕭文譯本翻譯為“小便”,而金譯本翻譯為“小水”。“小便”,所有讀者都一目瞭然明白其意思,而“小水”則讓大多數讀者摸不著頭腦。據金隄自己的解釋,“小水”一詞在《本草綱目》中指“小便”。有一些文學評論者就此一點而評價蕭文譯本通俗易懂,詬病金譯本有故弄玄虛之嫌。然而,如果我們考慮到原著始終在強化語言的歧義與陌生化,那麼,“小水”反倒是更接近於原著的主旨。就此一點,當以金本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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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觀整體,也會發現蕭文譯本有意降低讀者的閱讀難度,試圖將原文一些怪誕的語句儘量翻譯得“正常化”,而金譯本則刻意與讀者平常的閱讀習慣保持距離,營造出一種陌生化的奇特氛圍。

比如原著中的syphilisation是一個作者生造出來的詞,蕭文譯本翻譯為“梅毒文明”,金譯本則翻譯為“瘟明”。

在英文中,Syphilisation也是個不存在的單詞,顯然作者是將syphilis(梅毒) 和civilisation(文明)強行合成在一起,即便是英文讀者讀到此處也會一愣,對這一詞語的陌生和歧義而展開聯想。

不難看出,蕭文譯本的“梅毒文明”一詞削弱了這種語言的陌生感,讓讀者能夠很順暢地閱讀下去;而金譯本有意用了一個在中文中也不存在的詞:“瘟明”,從而比較成功地保留了原著所營造的陌生感。前者刻意追求的順暢實則是代替了讀者的思考,有意幫讀者提前克服了閱讀上的挫折,因此也就不自覺地過多摻入了翻譯者的主觀意願。這個例子,還是以金譯本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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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語言因歧義而呈現陌生化,是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都愛使用的一種表達技巧,它使作品的藝術色彩更為強烈,一般表現為巧合、雙關、謎語等特殊的氣質。語言,在現實生活中的“客觀性”,在藝術作品中被嚴重削弱,甚至徹底消失了。


參考書籍:

《古希臘神話與傳說》;《尤利西斯》蕭乾,文潔若譯本;《尤利西斯》金隄譯本;《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什克洛夫斯基;《奇特的美——之陌生化》;《的“陌生化"解讀》;《蕭乾與金隄譯恩怨》;《從語言變異處理手法看兩譯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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