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重量"和"世界的記憶"——農具、糧食和蔬菜的詩化哲學

那些一開始就站在高處看世界的人,到頭來只看見一些人和一些牲口。

最終是那個站在自家草垛糞堆上眺望晚歸牛羊的孩子,看到了整個的人生世界。

( 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

米勒《拾穗者》


世界是整體的也是具體的。有時可以從一個簡單的農具、一株普通的植物、一粒糧食、一件沉默的藝術品中湧現。海德格爾說,在我們之前,已有澄明之境、視野、尺度之存在。澄明之境是生生不息的,但人的生命有限,又想在有限的境域內擁有更多東西,於是就有了拒絕、偽裝,人類意義世界的錯誤在本質上無可避免。而藝術的本質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設置作品”;把作為自我隱藏與鎖閉者的大地和真理,帶到一個敞開的境域之中。

從鞋具磨損的內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著勞動步履的艱辛。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舊農鞋裡,聚集著那寒風料峭中邁動在一望無際的永遠單調的田壟上的步履的堅韌和滯緩。鞋皮上粘著溼潤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臨,這雙鞋底在田野小徑上踽踽而行。在這鞋具裡,迴響著大地無聲的召喚,顯示著大地對成熟穀物的寧靜饋贈,表徵著大地在冬閒的荒蕪田野裡朦朧的冬眠。這器具浸透著對面包的穩靠性無怨無艾的焦慮,以及那戰勝了貧困的無言喜悅,隱含著分娩陣痛時的哆嗦,死亡逼近時的戰慄。


梵高《農鞋》

這是海德格爾對梵高名畫《農鞋》的解讀。暮色黃昏,農婦在一種滯重而健康的疲憊中脫下鞋子;晨曦初露,農婦又把手伸向它們;或者在節日裡,農婦把它們棄於一旁。在無聲的召喚與模糊的直覺裡,農婦通過某一個器具,被置入大地的無聲召喚之中;農婦自此才對自己置身的世界有了把握,世界和大地開始為她而在。

海德格爾的思緒飄向了畫面中未出現的農婦,梵高的畫讓我們看到了一雙農鞋的“存在”,而不是農婦腳上的鞋讓我們看到。這一藝術作品由是開啟了它所關聯但隱而不顯的世界,同時把這世界置回在人的意識中,如同自行鎖閉的大地被帶入到敞開領域之中。

在另一首中國古詩中,我們也看到了類似的器具(農具):

利器從來不獨工,鐮為農具古今同。芟餘禾稼連雲遠,除去荒蕪捲地空。

低控一鉤長似月,輕揮尺刃捷如風。因時殺物皆天道,不爾何收歲杪功。

(元)王禎《鐮》

這首詩清晰表達了我們先祖對農具的深邃認知。一把鐮刀,一種再尋常不過的農具,參與了天地人神相互應和的“循環之舞”。詩人出其不意地用了雲、月、風等事物與之比擬;甚至關聯著高不可問的“天道”。世界雖然仍是此在的個人世界,卻在整體上變成了連“天道”都棲居其間的世界建構。

世界與大地不可思議的雄渾張力,就這樣深刻地聚集在被詩人凝視的鐮刀上。人培育和保護大地上的農作物和一切生長物,原是一種營生,是為了得到維持生命的那一點食物,但其實,是在另一種非凡的意義上進行築造。如果一種勞累與功績,僅只為追逐和贏獲最終的作物,那它們就不是甚至在反對和禁阻著生存(棲居)的本質。農民對生長物的培育,建築師對作品的建造,匠人對農具的製造,就是在用神性來度量人身。


米勒《清晨》1849年

普里什文說:“就在糧食的近旁產生了詩”。很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農作物提示著“世界”的隱喻意義——天、地、神、必死者之四重一體循環往復的動態運動。由於有這樣一種聯結,人或“必死者”,才在閉鎖的真理中顯現出來,從隱匿之處走向敞亮之澄明,這是細微、具體、真實、信驗的。東方也有哲人予以清晰的揭示:“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老子》)“彰往而察來,而微顯闡幽”《周易·繫辭下》;只有突破“築造”的限制,加入天地人神的合舞,棲息的本質才得以實現。這才是一種徹底的覺悟和深切的洞察,其價值意義殊非言語能道斷,卻真正是生髮和維持人生存意義的源頭。

關於農事勞動的寫作古已有之。維吉爾的《農事詩》四卷,以教誨為基本內容,穿插著神話傳說和對意大利農村風光、農民生活和和平勞動的讚頌。第1卷主要講穀物種植,第2卷講葡萄和橄欖,第3卷講畜牧,第4卷講養蜂,幾乎是文學式的科普寫作,細緻入微,情趣盎然。“農事詩”,一般是指“描述農事以及與農事有關的政治、宗教活動及日常生活的詩歌。”


意大利木刻版畫大師魯諾·布拉曼蒂(Bruno Bramanti)為《農事詩》所配木刻版畫插圖

在中國古代,《禮記·月令》中有記:“王命布農事,命田舍東郊,皆修封疆,審端徑術”。《詩經》中相當數量的農事勞動描寫,則開啟了東方農事寫作的源頭。“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從年初寫到年終,從種田養蠶寫到打獵鑿冰,反映了一年四季多層次的工作面和高強度的勞動,是“農事詩”的起源和典範。如崔述雲:“讀《七月》,如入桃源之中,衣冠樸古,天真爛漫,熙熙乎太古也。”



儘管“農事”一詞在《詩經》中並未出現過,宋代朱熹卻曾在《詩集傳》中給出了《詩經》中11篇與“農事”相關的具體詩作篇目。不著意雕琢的歌詠,天真純樸的吟唱,勞動者種田、養蠶、紡織、染繒、釀酒、打獵、修築等勞動場景,定格於千年歲月,無不是在世倫理的核心關懷。

從藝術的角度來看,農作物不是奇花異草,缺少構成“風景”繪畫、山水詩作等所必要的透視法、事物輪廓和相關的藝術理論。將它們稱為“靈魂的內在風景”,似乎不那麼理直氣壯。然而,“糧食”或者“大地上的作物”,攜帶著“大地的重量”和“世界的記憶”,其實在更多的時候,呈現著更為突出和奇異的文學和哲學景象,也同樣與一些更遙遠、更意象化的事物相關。

“天空是太陽的路徑,月亮的軌跡,星星的閃耀,一年之節候,白晝之光明與昏茫,黑夜之陰暗與閃爍,是氣候的無常、雲朵的飄蕩,以太的深蘭”;這種仰望向上直抵天空,而根基還留在大地上。日月相吞吐,乾坤自混茫,這種仰望貫通天空與大地之間,這一“之間”就被賦予給人,構成人的棲居之所。而糧食或農作物,則化身人類內在生命的一部分,隱藏在於人自身之中,同時和世界發生著神秘的關聯。

“堯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作物的生長,隨氣溫的變化,生根、發芽、抽枝、展葉、開花、結果,“人時”也要符合自然法則,自然的天象與節氣是天、地、人本身的存在方式與節奏,是萬物與人生的和諧之處,本就含有不尋常的交匯與經驗的構成。“故務民於農桑,薄賦斂,廣蓄積,以實倉廩,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夫珠玉金銀,飢不可食,寒不可衣……粟米布帛……一日弗得而飢寒至。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晁錯《論貴粟疏》)古代漢語的“社稷”一詞,是漢語文化永恆的母體和原型,它保留著“農業”與“國家”的原初關聯痕跡:“社”為土神,“稷”為穀神,前者是對“大地之神”庇護之力的崇拜(社祭的神壇也稱為“社”),後者則是對“作物之神”生養之力的崇拜。“社”代表安全的生存空間,“稷”代表穩定的食物來源,人間時令據此旁通於土地與作物;正是人間宏闊運行的自然之道與上古華夏國家的根基。



一粒米,能盛盡天下悲苦,有如“一個民族的秘史”。“入門聞號洮,幼子餓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天折。”(《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是故農桑之業是“斯民衣食之源,有國者富強之本。王者所以興教化,厚風俗,敦孝悌,崇禮讓,致太平,躋斯民於仁壽,未有不權輿於此者矣”。(元《農桑輯要》序)

“糧食”是沉重的,相對而言,“蔬菜”是輕盈的。“蔬菜”總是存在於親和性家常性的空間如菜園裡,它遠沒有“莊稼地”那樣富有文學意味,因此不太容易被引領朝向藝術的昇華。不過,蔬菜也有著精神性的藝術造型,比如商朝遺民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采薇採蕨”,故事流傳至今。“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農作物保存著某一時代中人類生活與植物之間關聯的原初經驗,是一個集中了太多心理文化與哲學命題的地方。

農作物生長、成熟的狀態在不同的節令下表現不同,與之相關的動物也有蟄眠、甦醒、始鳴、交配、繁育、換毛、遷徙等物候現象。先民生活在自然之中,對季節性的物候轉捩遠比後人敏感。照料作物的強烈願望,迫使他們去認識天體運動、時間輪轉、四季更迭、氣候變化等一系列決定和制約農業生產的自然規律。所以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所說,“三代以上,人人知天文”。


梵高《石頭與橡樹》1888年


另一方面,農作物以食物和藥物的形式塑造、改變著我們的身體,被我們的生命吸收;有時在某些層面,人類的某些器官和系統比如植物神經、毛髮等,大致可以看成是“人體中的植物”。而人在睡眠狀態下,或在機體喪失意識、知覺、思維等人類特有的高級神經活動後(比如深度昏迷),其實與植物的相似度極大。

世界上本來沒有“農作物”這種東西,它們都是從野生植物(主要是草本植物)馴化而來的。從“草”到“禾”的轉變,意味著某種形同進化般的重大改變。種植作物需要對田地進行分配,農業時代的飲食起居、倉儲納陰、築場修屋、春灑賀壽、羔韭祀神等等,無不與作物的照料或看管有關。家人與鄰人在田地中進行勞作的場景,使先民對於“邊界”“產權”有了最初的意識。

最重要的是,照料作物需要一個穩定的居所,當“植株的固定”引導了“人類居所的固定”,就得結束遊牧狀態,和自己的“作物”一樣定下心來,紮根於大地的某一位置,狩獵採集從此成為副業,不斷遷徙的狀態越來越令人厭倦;人類開始有了“家宅”或“屋宇”;“詩意地棲居”也就成為可能。


梵高《秋季的楊樹道》1884年


“田家少閒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白居易《觀刈麥》)……大地是“永遠的自行閉鎖者”,這樣的文字世界則是“自行公開的敞開狀態”,看似細微瑣屑的事物,卻在微小中包含了全部的生活,澄明與遮蔽之間,蘊含著素樸的真理。

農民們清理了穀倉和庭院,他們拿著傢什一次次走向田裡。在田野間,螞蟻和老鼠都有著如何在秋天貯藏一冬食糧的智慧;刮過村莊的寒風裡,同樣裹挾著孤獨、焦慮、死亡等生命中難以突圍的困境。



“雙手勞動,慰籍心靈”(海子《村莊》);艱辛的生存與勞作,使得農作物同時具有一種沉默、痛苦、而又耀眼燃燒的詩歌意志,對於文明時代的思想和藝術都具有隱秘性的塑造作用。它帶著一種生存的哲學與詩意,穿透束縛在人身上的意識形態、道德、價值觀念,直指對人生終極關懷的高級情感。

大地具有無限性,而人類構建的意識世界是有限的;對於生命空間和生命時間中潛隱力量的感受,把作為自我隱藏與鎖閉者的大地和真理帶到一個敞開的境域之中,綿綿若存的意義世界由此生生不息。一位大地的歌者對此有著更為動人的表達:

三月是遠行者上路的日子,他們從三月出發,就像語言從表達出發,歌從歡樂出發。三月,羔羊也會大膽,世界溫和,大道光明,石頭善良。三月的村莊像籃子,裝滿陽光,孩子們遍地奔跑,老人在牆根下走動。三月使人產生勞動的慾望,土地像待嫁的姑娘。三月,人們想得很遠,前面有許許多多要做的事情。三月的人們滿懷信心,彷彿遠行者上路時那樣。(葦岸《大地上的事情》)

“世界建基於大地,大地穿過世界而湧現出來。”海德格爾的大地是黑暗的,但不是完全的死氣沉沉的黑,而是光明世界的隱匿之處。陽光、流水、草木、原野、莊稼、禽鳥,以及與此相連的原初語境:農事、物候、星象、季節、勞作、繁衍……大自然的壯麗語境啟示我們,只有突破“築造”的限制,加入天地人神的合舞,棲息的本質才會得以實現。如同海德格爾觀看梵高的《農鞋》,我們也在寬闊而幽暗的穀倉中看到更高的存在,並以此關照自己的生存,那是世界將意義之源啟示給人,人藉此照亮自己和其他生命,看到天地四合,家園處於正中,目力所及之處,盡是金黃的稻草和沉醉的谷香。


梵高《午休》1890年


撰文 | 劉東黎

排版 | jady


燈火闌珊,漏斷人靜。
瞬息京華,春明秋景。

閒雲野鶴,滄浪浮萍,

只載遊興,不載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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