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治心”|陪伴与共情,上海医生这样治患者,治救人者

疫情在人们的心里留下阴影。

在雷神山医院,病人们对医护人员都很有礼貌。对心理医生程文红的提问,大部分病人一开始的回答是“都挺好”“没事”“感谢”,诸如此类。

而作为施救者,医护人员们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看不清面目,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坚强背后的脆弱。

程文红们要帮他们敞开心扉,让焦虑、恐惧、失落等种种情绪释放出来。

“有时候安安静静地哭一场比压抑情绪更好。”这是一位上海心理医生的总结,在她位于武汉的心理咨询室里,纸巾总是消耗得很快。

疫情发生后,一批批上海心理医生驰援武汉,治患者心,治救人者的心。

如今疫情全面好转,这些医生有的已平安抵沪,有的留守金银潭医院、雷神山医院,挑战新难题——研究病耻感,帮助患者克服恐惧,重归正常社会。

澎湃新闻记者采访了他们,回顾他们在武汉治心的故事。

陪伴,理解,倾听

在武汉“治心”|陪伴与共情,上海医生这样治患者,治救人者

程文红在雷神山医院对病人展开心理援助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每天早上,程文红至少要给40名新冠肺炎病人发短信,短信内容各不相同:“今天好点吗?”“昨天尝试了放松法之后,晚上睡眠怎么样?”……

有的病人几天都不会回她的短信,但可能有一天会突然回复:“我蛮好的,谢谢你,一直记着我。”

她分析说,不少病人起初很含蓄,交流不多,但每天的问候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她要向病人们透露一个信息:“让病人感觉到你的存在,你很稳定地在这里陪伴着他们,关心他们。”

程文红是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医学心理科主任,2月19日随上海第八批支援湖北医疗队前往武汉,进驻雷神山医院。

她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住在雷神山医院的病人有许多共同经历,排队就诊、等床位、甚至目睹死亡。不少病人会梦到这些经历过的片段:有人倒下,很多人堵在一起……另一方面,病人们对于能在雷神山医院接受治疗,感觉非常踏实,对医护人员很有礼貌。一开始,大部分病人对她的提问都给以“官方而友好”的回答,话很少。

在武汉“治心”|陪伴与共情,上海医生这样治患者,治救人者

王振在武汉市金银潭医院开展心理援助。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副院长、上海第九援鄂医疗队领队医疗队领队王振担心的,就是羞于或不愿开口的对象。

“一旦他来了,哪怕是不太开口,从我们专业的角度,第一是能识别得出来,第二能想办法进行一些初步交流,最难的其实他根本就不来,这个是最担心的。”王振说,为此他们团队推出了一套心理评估工具,通过扫描二维码,患者或医务人员可以自行检测。

完成评估后,系统会自动生成分值,如果分值达到中度,系统会建议使用者联系心理医生,不愿与心理医生见面,可以打心理热线。这些都不强制。王振强调,要保护使用者隐私,尊重个人意愿。即使使用者不留电话号码,系统也会先推送科普知识,让使用者了解自己的状态。

心理援助更直接的方式是面对面。王振透露,截至3月初,全国各地派往武汉支援的专业精神科医生超过300位,分布在各大定点医院、方舱,时刻关注病人们的精神状况。

进驻雷神山医院以来,程文红不断在做一件事情:陪伴、稳定,重建信任感。

她回忆说,一位病人表现出寡言、失眠等明显的抑郁症状——他一直瞒着住在隔离点的父亲,他的母亲已因新冠肺炎去世。

起初的一周,程文红每天和他聊,他的反馈都是没什么,“有点像躲起来了,刻意离你很远,很礼貌。”

一周后,程文红在病房里和他聊了40分钟。他已经接受母亲离世的事实,但一说到父亲,泪流满面,他非常担心父亲,不知如何告诉父亲,母亲已经过世。

程文红静静倾听。“说完之后,他就疏泄出来了。”程文红透露,后来这名病人说自己更有信心去面对困难,从第二天开始,会主动报个早到,在群里发言也更多。

“有人陪伴,有人去理解,有人倾听是很重要的。”程文红总结道。

一次次陪伴,一次次倾听,一次次提供实际帮助,越来越多的病人愿意对心理医生敞开心扉。

程文红会教病人们如何放松,调节困难。线上小组也让病人们在相互隔离的病房里,获得更多病友间的支持。

“病毒造成社会隔离,而医护以及病友间的支持,无疑对住院病人尽早重建社会支持系统,稳定情绪非常重要。”程文红说。

截至3月底,程文红所在病区的患者总体心态已有好转,但出院之前,病人将要面临新的“坎”——住院是一种隔离和保护,一旦走出病房,回归社会,生活的平衡将再次被打破。愈后的生活应该如何开展?成为了心理医生与患者之间的新话题。

共情,自测,哭泣

需要心理援助的,不仅仅是病人。

医护人员也害怕被感染。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心境障碍科主任彭代辉透露,疫情初期,一些护士一直洗手,始终觉得没洗干净,此时她们对新冠肺炎还不够了解,很怕被感染,“我们多少都会有些担心(被感染),这是一个普遍现象。”

在武汉“治心”|陪伴与共情,上海医生这样治患者,治救人者

彭代辉工作时的自拍

2月15日,彭代辉作为上海市卫健委委派专家抵达武汉。他说,各种灾害的紧急救援,一定要包括心理援助和心理支持,预防将来出现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疫情之下,医护人员和病人一样,都会面对心理冲击。

比如,一位医护人员第一次搜集痰液。他让病人张开嘴巴,自己靠近完成提取,尽管身着防护服,但面对新冠病毒,他内心的恐惧和紧张不言而喻。

程文红分析说,医护人员出于心理防御和高度责任感,此时往往会克制住自己,“他会表现得非常勇敢,相对应的,同伴就会对他产生依赖。”

她继续分析说,当卸下心理防御后,人会更容易感到恐惧,“事后他会觉得不满,为什么同伴就没来帮我,怎么只有我冲在最前面?”

深圳市精神卫生中心主任刘铁榜说,医护人员是救人者,所有的恐惧都会压抑起来,负面的情绪没有办法顾及,而这些在事后都要逐渐释放。

“共情”是纾解心理压力的举措之一。在雷神山医护人员驻地,大家围坐成一圈,每个人都被鼓励表达自己的想法,从而解开心中的“包袱”。

这一形式最早由匈牙利医生巴林特(Balint)采用,目的是让医护人员感受与认识到医疗过程中自己忽略的部分,从而对医疗中困难的情绪体验有了新认识,有助于缓解职业压力,提高工作效能感。

程文红回忆说,在巴林特小组上,大家会赞扬去提取痰液的医护人员,虽然很害怕,但是他很勇敢,技术很棒……从这些声音中,他会感受到支持。这位医生事后反省,自己的成长经历让他难以示弱,害怕部分又不能表达,又有愤怒的感觉。在小组里,他感觉很温暖,种种情绪得到了整理,“人就舒服了”。

除了巴林特小组,程文红还制作了一份“简易医护心情指数检测问卷”,引导大家识别自己的情绪,“就像测体温一样”。

在问卷中,每位医护人员会被问到两个问题:“你今天有什么收获?”、“你遇到了什么困难?”

程文红会收到诸如“我今天学到了新的东西”、“我学会了穿防护服”、“我今天终于美美地睡了一觉”等留言。

她会汇总自我肯定的好的感受,每天用“心晴晚报”的形式呈现。共性的问题则会被制成第二天线上群聊的话题,感兴趣的医护人员可以扫码进群。参与线上讨论的人越来越多,第一次话题有12人参与,最近的话题“三餐不定时,你如何应对”则已有81人参与。

不能回家,也让医护人员倍感煎熬。

在武汉市第三医院住院部八楼的心理咨询室里,一位医护人员讲到自己跟家人视频聊天,她一看到屏幕中的孩子,自己的泪水便夺眶而出,情绪怎么也收不住。她太久没回家了。为了保护家人,身处抗疫一线的医护人员大都选择不回家。

在武汉“治心”|陪伴与共情,上海医生这样治患者,治救人者

杨慧青在工作中。

倾听着的杨慧青同为人母,同样没法回家,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的感受。一个多月前,来自华东师范大学附属精神卫生中心的杨慧青来到这里,和其他三名上海支援湖北医疗队队员,共同为医护人员疏导疲倦和委屈。

杨慧青透露,武汉市第三医院此前并非专科传染病医院,在上海支援湖北医疗队到来前,因为病人猛增、床位扩张,不少医护人员被临时抽调。重压之下,人可能会产生一系列焦虑、紧张、失眠、食欲下降等症状。

她分析说,每个人的承受能力有限,疫情之下容易爆发心理危机。很多人会自我调整,用自己的方法疏解掉,但仍有客观原因导致大量问题存在。

针对不同情况,杨慧青和团队其他成员会给出不同的建议,“我们的纸巾总是消耗得很快,不过有时候安安静静地哭一场比压抑情绪更好。”

如今,随着武汉疫情全面好转,治心的主战场也将由医院转向正常社会。3月22日下午,杨慧青随长宁区援卾医疗队平安抵沪,程文红、王振则分别留守雷神山医院与金银潭医院,继续协助患者,走好回归社会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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