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環形廢墟》:我們都是別人夢中的幻影

博爾赫斯《環形廢墟》:我們都是別人夢中的幻影

我心裡一直都在暗暗設想,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起初對博爾赫斯的瞭解,僅限於以上這句名言。直至閱讀了《環形廢墟》後,我方才意識到,並非所有的小說都是用來講故事的。相反,那些不依靠跌宕起伏的情節,卻能引人深思的作品,才更加耐人尋味,甚至也更具備震撼人心的力量。

無論古典主義還是浪漫主義文學,其實都是廣義的現實主義,從未脫離基於現實“講故事”的內核。如果我們以為文學僅限於此,那將錯過太多可愛、可敬甚至偉大的作家及其作品了。

博爾赫斯便是其中之一。閱讀他的作品,我驚歎於人類思維竟可以達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境地。博爾赫斯思想的穿透力,會讓人感覺自己與他彷彿不在一個維度上;相對於我們,他擁有上帝視角。

博爾赫斯《環形廢墟》:我們都是別人夢中的幻影

如果將博爾赫斯對比魔幻現實主義的先驅加西亞·馬爾克斯,我們會發現: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其實從未脫離現實。在《百年孤獨》中,“魔幻”成分是為現實服務的。而博爾赫斯的作品中,現實早已不再被強調,甚至現實與夢境、真實與虛幻之間的疆界也被打通了。因此博爾赫斯的作品,更具後現代主義文學特徵,也更具形而上的玄學意味,是文學與哲學的珠聯璧合。

《環形廢墟》:當文學遇見哲學

不為塑造人物,不以情節取勝,博爾赫斯用簡練的語言,短小的篇幅,卻創造出無限種可能性。在《環形廢墟》中,他結合柏拉圖理念論的“分有說”,搭建了一個簡單而深邃的宇宙模型作為主題背景。

魔法師受到某種意志的支配,穿越死亡的沼澤,來到“環形廢墟”——一座被焚燬的火神廟宇。他要在這裡通過做夢,創造出一個塵世不曾有過的人。幾經周折,於第一千零一個夜晚,他終於在夢中模擬出一個具備現實中人類身體全部細節的少年,他將少年當作自己的兒子。白天,他又向廢墟中央代表火神的石像祈禱。當晚他夢見火,於是少年有了生氣。

博爾赫斯《環形廢墟》:我們都是別人夢中的幻影

魔法師將少年帶進現實,並尊崇“火”的命令,將其派往另一座傾圮的廟宇。除去“火”和魔法師之外,世間所有生靈,都將以為少年是有血有肉的真人。但魔法師還是擔心少年會通過“火”洞悉到自己只是別人夢中的幻影,因為他不會被燒傷。魔法師無法想象,少年知道真相後將是多麼的沮喪與困惑。不過很快他就體會到了。當這座火神廟宇再次遭到火焚時,魔法師想著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索性就向烈火中走去。結果他赫然發現,自己不會被火吞噬。他也是一個幻影,一個別人夢中的幻影。

這個故事所引發的,包括但不限於人們對夢境與現實的思考,對真實與虛幻的思考,對生命與死亡、存在與虛無的思考。說到底牽涉的還是哲學上的三大終極追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

此類司空見慣、老生常談的問題,至今沒有恐怕以後也不會有答案。事實上哲學家提出的問題遠比他們能夠解決的問題多得多。

然而,將哲學問題改變一種形式,與文學結合,便重又煥發出嶄新的生命力,似乎總能給人以前所未有的新鮮感。因為當我們討論文學的哲學意涵時,遠比哲學本身更有意思。

博爾赫斯《環形廢墟》:我們都是別人夢中的幻影

哲學家最好也是文學家,能讓自己的理性思想,以感性的方式傳播。而現實中卻並非如此,如康德、叔本華是哲學家,但他們都不是文學家;至於尼采,我認為算半個文學家;薩特、加繆,才真正既是哲學家又是文學家。

而文學家,則不需要都是哲學家,但他可以是“哲學家學家”。如博爾赫斯,不僅深諳芝諾、蘇格拉底、柏拉圖等古希臘先賢的哲學,早年他還深受叔本華、尼采唯意志論的影響,同時又從康德、休謨的哲學中接受了不可知論及宿命論,對笛卡爾他也瞭然於心。

不僅如此,宗教神學對博爾赫斯創作的影響同樣不可小覷。《環形廢墟》中,也體現著諾斯替主義和佛教輪迴觀的思想內核。當然,宗教、神學與哲學本來就有著深層的內在聯繫,甚至可以說它們都是廣義的哲學。

博爾赫斯可以得心應手地將這些思想雜糅,再以文學的方式呈現。儘管他自稱《環形廢墟》為純屬虛構的幻想小說,但博爾赫斯的幻想並非空無依傍,而是建立在深厚的哲學修養基礎之上的。所以

他能在真實與虛幻之間穿梭,找到合理的通路,讓種種奇特的想象有跡可循。

博爾赫斯《環形廢墟》:我們都是別人夢中的幻影

荒誕、虛無與“自由意志”

其實,讀至一半時,我已猜到《環形廢墟》的結局。魔法師是少年的“上帝”,少年的任務是繼續製造幻影,而魔法師同時又是自己“上帝”分有出的下層幻影。但首先讓我想到的,卻並非柏拉圖的“分有說”,而是印度教的古老傳說,即宇宙不過是創造之神梵天的一場夢,只要梵天夢醒,一切就會消失,或者重新進入另一場夢境的輪迴。如此,包括時間在內的世上所有,也都是虛無的。

當然,這與博爾赫斯的構想有所不同。“梵天一夢”的傳說,還有個創世之神,可以被確定為最高層級。而《環形廢墟》中創造與被創造的鏈條,是向兩方無限延伸的,分不清何為真實何為虛幻。如莊周夢蝶般,“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博爾赫斯擅長使用“鏡子”的意象,所以《環形廢墟》中的宇宙模型,又像兩面互相對照的鏡子,鏡中“幻影的幻影”是無窮無盡的。同理,將神廟設定為“環形”,本身也是一種“無限不可追尋”的象徵。由此我想到一個最簡單的邏輯模型:

A是B的上帝,B是C的上帝,而C又是A的上帝;反之A是C的幻影,C是B的幻影,B又是A的幻影……

博爾赫斯《環形廢墟》:我們都是別人夢中的幻影

小說中還有這樣一段話:

在那做夢的人的夢中,被夢見的人醒了。

我認為可以從中分解出兩層意思。一層針對少年,即魔法師藉助“火”的力量使少年有了人的靈性,從他的夢中醒來,並被他派往自己夢境以外的“現實”。

第二層則指魔法師本人,當他發現自己不會被火燒傷,意識到他也是個幻影時,可視作魔法師從自己“上帝”的夢中醒了。

我覺得這句話,彷彿是博爾赫斯說給今天的我們聽的。因此有人評價他“來自舊世界,卻有著未來派的眼界”。

我們過分執著於夢幻般的現實,而實際上這世間有太多東西不值得當真。魔法師“醒了”,小說也結束了,博爾赫斯把無盡的思考留給讀者。

作為幻影,意味著自己的人生是虛無的,所有的意義都指向上一層級,而上一層級的意義又需要更高層級的解釋,最終將指向無盡的“荒誕”。

荒誕與虛無,正是覺醒的人類需要對抗的,尼采高呼“上帝死了”是一種對抗;西西弗斯不斷重複著推動巨石也是一種對抗。

博爾赫斯《環形廢墟》:我們都是別人夢中的幻影

同時我又發現,魔法師將少年派往下一座神廟後,他似乎不再掌握少年的行蹤。原文寫道:

每天晨昏,他跪在那座石像前面,也許在想象中看到他那不現實的兒子,在河下游別的環形廢墟里舉行同樣的儀式;

夜裡他不做夢了,即使做夢,也像普通人那樣。

這一情形,讓我想到著名的伊壁鳩魯悖論:

如果上帝是全知全能的,為什麼會允許罪惡?

從奧古斯丁到萊布尼茨;從神學家到哲學家,至今沒有給出一個令我們完全信服的答案。因為宗教把上帝設定得太過完美,而這個世界又實在不夠完美。

魔法師不再夢見少年,此刻少年的行為,不受“上帝”支配,這說明他有了“自由意志”。而人類的上帝,或許也認為“自由意志”高於一切吧?所以才將選擇權交給人類自己。無論我們選擇善還是惡,上帝都只選擇“自由意志”。

博爾赫斯《環形廢墟》:我們都是別人夢中的幻影

儘管“自由意志”是否存在,於哲學界還是個尚存爭議的問題。但如果存在,我想那就是對抗一切荒誕的力量所在。那麼幻影與真實之間,又有什麼本質區別呢?這是我從博爾赫斯的描寫中得到的啟示。

《蘇菲的世界》:當哲學遇見文學

除去以上這些相關的神學或哲學問題,讀完《環形廢墟》後 ,我很自然地聯想到的另一本書,就是喬斯坦·賈德的《蘇菲的世界》。如果你喜愛哲學,這幾乎是一本無法繞開的入門書。書中雖然沒有直接描寫夢境,但所討論的同樣是真實與虛幻的關係問題,或者說是哲學上的本體論問題。

賈德大學時主修哲學、神學及文學,曾擔任文學與哲學教師,而他的著作,首先是一部西方哲學史,其次才是小說。因此如果說《環形廢墟》是“文學遇見哲學”,那麼《蘇菲的世界》就是“哲學遇見文學”。

蘇菲和她的哲學老師艾勃特,通過學習先賢的哲學,領悟到自己只是書中的虛擬人物,存在於席德父親的意識中,而這本書是送給席德的生日禮物。

博爾赫斯《環形廢墟》:我們都是別人夢中的幻影

如果這是現實,那現實該有多麼荒誕啊!蘇菲決定利用哲學知識挑戰荒誕,改變虛擬的命運。後來他們又有了更深層的認識,其實席德、席德的父親也是虛擬的,他們都有自己的“上帝”。當然,我們知道,他們的“上帝”就是喬斯坦·賈德。同樣我們也知道,魔法師和少年的“上帝”,都是博爾赫斯。

儘管不可否認,賈德除去哲學家身份以外,也是世界級的暢銷書作家。但我深信,他寫作《蘇菲的世界》時,一定從博爾赫斯那裡獲取了靈感。

文學是感性的,可以虛構;哲學是理性的,力求真實。當文學遇見哲學,感性觸動人心,虛構發人深省;當哲學遇見文學,理性動人心魄,真實滌盪靈魂。兩者碰撞,會產生奇妙而強烈的“化學反應”。

結語

上世紀80年代後,博爾赫斯的失明愈加嚴重,因此他只能在黑暗與夢境中感受世界。而他的失明源自家族遺傳,他的父親,他的曾祖父都曾雙目失明,這似乎又是一種宿命。《環形廢墟》同時體現了宿命與夢境兩種主題,這與博爾赫斯自己的經歷不無相關。

博爾赫斯《環形廢墟》:我們都是別人夢中的幻影

博爾赫斯的觀念中,世界是一個謎團,因此他從不避諱作品中的神秘性,如《小徑分岔的花園》中的迷宮,《通天塔圖書館》中的宇宙模型等。

前文我說哲學家提出的問題遠比解決的問題多,其實博爾赫斯的作品也給人以同樣的感受。很多時候,我們以為可以在書中找到答案,結果卻發現了更多問題。因此我認為,文學家和哲學家一樣,他們都是問題的製造者!就像史鐵生說過的那句話:

作家應該貢獻自己的迷途。

合上書後我又在想,魔法師通過“火”認識虛幻;蘇菲與艾勃特,通過他們的哲學知識識破了假象;有部電影叫《盜夢空間》,“盜夢者”道姆·柯布通過“陀螺”區別夢境和現實。

而在我們自認為的現實世界中,卻沒有具體的判斷真實與幻象的方法。我們該如何擺脫虛幻?博爾赫斯、賈德,以及你我,我們的“上帝”是誰?“上帝”的“上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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