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初,《電影旬報》公佈了2019年十佳日本電影。
荒井晴彥超大尺度的《火口的兩人》登上第一名。
這個結果,讓人頗有點咋舌,剛慶祝完百年大慶的《旬報》編輯部,尺度未免也太猛了吧。
因為這部《火口的兩人》,可是日本1998年啟用分級制以來,首部登頂旬報最佳的R18+(18禁)影片。
《火口的兩人》改編自白石一文同名小說,這也是白石一文作品首次電影化。
導演荒井晴彥曾表示:「我一直想拍一部散發著死與性愛氣息,就連相米慎二導演也能夠深受吸引,並交織著男歡女愛的電影。」
由於影片裡充斥著大量的裸露和性愛戲份,這對於所有的演員們來說,無疑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男主角柄本佑大家可能都比較熟悉。去年,他剛憑藉《你的鳥兒會唱歌》問鼎2018年旬報最佳男演員。
導演一開始想要力邀二階堂富美和安藤櫻出演女主角,但考慮到片中的大尺度場景,兩位演員都拒絕了這一角色,這才找來了名氣相對較低的瀧內公美。
瀧內公美大家可能比較陌生。在此之前,觀眾們對她最大的印象可能是2017年廣木隆一執導、由她主演的《她的人生沒有錯》。
此番出演《火口的兩人》,瀧內公美憑藉直子這個角色,直接獲得了旬報年度最佳女演員,可以說是正式打開了知名度。
《火口的兩人》講述了一對昔日戀人在分手多年後,在故鄉重新相逢,並回憶起過去相處的點滴經歷,在此基礎上發展出又一段拋棄世俗道德禁錮的不倫關係的故事。
整部電影,也就只有這兩個演員而已。
和《她的人生沒有錯》一樣,《火口的兩人》同樣選擇了311日本大地震作為故事發生的主要背景。
大地震發生七年後,同時也是兩人分手的七年後,在東京的賢治(柄本佑 飾)接到了來自老家父親的電話,自己的前女友直子(瀧內公美 飾)就快要結婚了。
在離婚禮還有十幾天的時候,賢治回到了家鄉秋田,並在那裡遇到了自己曾經的戀人直子。
直子的結婚對象是一個自衛隊的軍官,由於工作性質,需要全國各地到處執勤,甚至就連結婚的這前幾天,他仍在外地出差。
在收拾行李時,直子找到了一本相冊。其中全是她和賢治曾經相處過程中的點滴回憶,毫無遺漏地記錄下了當時二人之間的那種親密無間、一絲不掛的私密狀態。
這本黑白寫真不僅喚醒了兩人對那一時期的美好回憶,也勾起了他們對過往青春時光的慾望本能。
「只有今晚,讓我們回到那時候吧。」
在飄忽的躲閃、小心的試探,以及原始本能和孤獨狀態的驅動下,分別多年的兩人,終於還是邁出了那不倫關係的第一步。
然而,慾望的閘門一旦被打開,內心的那個空洞就再難被填上。
一個是已經離婚的落魄人夫,一個是即將嫁人的準新娘,這種註定要受到世俗道德指責的肉體關係,究竟會持續多久?
而隨著他們關係的進一步發展,更多被掩蓋的往事也逐漸浮出水面。
面對自己內心的慾望投射、身體的本能驅使,以及精神世界的追求,這段被重新點燃的感情,又將何去何從?
《火口的兩人》小說創作於2012年,那是311大地震發生的一年後。
311大地震是日本有觀測紀錄以來,第一個震級超過9級的地震,不僅引發了嚴重的海嘯、一系列災害及核洩漏事故,也造成了日本東北部分城市的毀滅性破壞。
這是日本史上最大的天然災難。
在地震發生後,大量的影視及文學作品都以此作為背景,「後311時期」成為了創作者們在記錄和講述災後平民日常生活和內心重建時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母題和背景。
由於面對大自然的極端惡劣的災害和挑戰,以及日本人與生俱來的「危險和挑戰並存」的憂患意識,這一類作品往往會弱化自然背景的影響,而是著重展現災難對人們心靈和精神層面的創傷。
家園的失守、親人的亡故、精神世界的脆弱和虛無,以及對「美好稍縱即逝」這一概念的極致刻畫,「後311敘事」成為了當代日本社會及文化的某種集體症候的展現。
《火口的兩人》同樣如此。
白石一文在從震區回來後,內心有一種聲音在驅使著他應該寫點什麼,於是便誕生了這部作品。
小說中,作者將地震替換成了富士山噴發,整個故事因此籠罩在了一個更顯晦暗、更無可避免的災難背景下,帶有了濃厚的末世意味。
現實也的確如此,「富士山噴發」對日本來說,是一個破壞性更大、象徵性更強的災難。
歷史記載,富士山在1707年的寶永大噴發(平安時代的延歷大噴發、貞觀大噴發,以及江戶時代的寶永大噴發被稱為是歷史上富士山的「三大噴發」)後,富士山再也沒有噴發過。
然而在311之後,日本氣象廳宣佈,震後的日本全國包括富士山在內,至少有13座活火山周邊的地震活動開始活躍。
所以,與其說書中的場景是某種虛構的悲觀末世寓言,倒更像是某種時刻警醒人們的未來預言。
這也是片名《火口的兩人》的由來。
「火口」,即「火山口」之意。
在影片當中,賢治和直子曾赤身裸體地相擁於一幅富士山的海報面前。俯瞰的富士山口,就像是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有一種強烈的似乎要將人吸入其中的巨大能量,神秘、震撼、深邃,令人著迷也讓人恐懼。
整部影片也因此籠罩在某種難以名狀的無常和哀傷氛圍中。
不過,雖然《火口的兩人》同樣也有非常明顯的災難背景,不過它並不同於以往我們所看過的災難片,人物的行為動機以及情節的走向都是建立在災難的背景之上,也比較有跡可循。
事實上,直到影片快要結束時才出現了火山爆發的消息,這才讓整個故事蒙上了一層末日的陰影。
開頭是311大地震發生的多年後,結尾是富士山爆發的幾天前,整個故事所發生的時空,更像是某個身處兩個極端情境下,可知與未知交替影響的「真空時期」。
所以,雖然影片中出現了大量的性愛戲份,但這不應該成為我們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待它的標誌。
相反,「性」成為了影片中某種身體和意識的行動呈現,也是整個故事向前發展的重要推動力。
對於賢治和直子這對舊情人來說,影片的一開始,在直子即將嫁作人妻之前,這短短的幾天就已經成為了兩人情感世界中的「末日」前夕。
在這一時間段裡,所謂的偷情和不倫關係對他們來說是完全被拋在腦後的,因為他們要抓緊一切機會享用彼此。
而到了影片的結尾處,得知火山即將噴發的消息時,自然環境中的「末日」和情感世界的「末日」形成了某種統一。
在所謂的末日來臨之前,那些世俗的道德和標準,對他們而言更是失效的,因為他們所擁有的也只有彼此和當下了。
性,和吃飯、交談一樣,作為情侶間重要的相處模式,也是片中展現賢治和直子日常關係的某種具象存在。
正是在這種極其日常的刻畫當中,影片多次提到了身體意識和思維意識這二者之間的關係。
比如,一開始面對直子的撩撥,賢治下意識的躲避是思維意識的展現,但是人卻不聽使喚地靠上去這卻是身體的本能反應;
再比如,隨著劇情的發展,後面還揭示了二人的另一層關係。
一方面他們面對世俗的標準,承受著巨大的世俗壓力和道德拷問;
另一方面,他們又難以自控地被彼此吸引,在這段不倫戀情中越陷越深。
身體意識和思維意識二者難以統一的兩難處境,直到最後終於在末日的極端情境下合而為一。
未來無常,世事難料,無法做出預測,而他們所擁有的只有短暫的當下。所以他們決定,在人生的最後一刻,將靈魂放逐,將思維的指導讓位於肉體的本能。
影片的最後,賢治說:
「我要抓緊僅有的每一秒,能和直子一起生活多久就生活多久,能做多少愛就做多少愛。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只有這些,這是我身體的意願。」
在白石一文所描繪的真正末日中,交談、吃飯、性愛,這些日常的瑣碎成為了與彼此相處的最後時光。
而透過這一系列看似「無意義」的行為,反而展現出人之所以為人,面對不可避免的死亡時,最後擁有的體面——好好與你愛的人道別。
「在高潮中達到永生」。
從這個角度來看,影片的悲觀和頹喪氣質下,反而透露出某種理想到極致的浪漫主義氣息。
極端情境下,人物的情感狀態和精神處境,這是荒井晴彥一貫擅長的主題。
然而,這位導演從出道至今只執導過三部長片。而他更被廣為熟知的,則是他的編劇身份。
想要認識荒井,我們可以追溯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粉紅電影」時期。
既然提到粉紅電影,那就不得不提到當時「粉紅電影」的鼻祖——若松孝二。
若松孝二的出現無疑具有著劃時代的意義。他不僅影響了後世無數導演,而且還和同時代的大島渚、神代辰巳、寺山修司並稱為「日本四大情色導演」。
後來,若松步大島渚的後塵,從大製片廠辭職單幹,成立了自己的獨立製作班底「若松製作」,通常簡稱為若松プロ。
雖然錢少了,但是創作更自由了,所以這些獨立出來的導演在藝術表達上也就更加「放飛自我」,創作的作品也就自然而然吸引到更多為之瘋狂的「文藝青年」們的加入。
就在這一時期,荒井晴彥登場了。
學生時期的荒井就讀於早稻田大學的文學系。
70年代初,他進入電影界,以職業電影編劇為目標開始奮鬥。但苦於沒有經驗,無法進入大公司求職謀路,所以一開始的他就加入了「若松製作」這樣的小型獨立製作公司。
荒井晴彥首次參與編劇的電影,是1971年若松孝二執導的《秘花》。
在若鬆手下工作時,荒井並沒有獨立編劇的作品問世,但是卻完整地掌握了電影製作的流程,而且跟若松孝二、足立正生這樣優秀的編導合作,也讓他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荒井作為獨立編劇的創作生涯,始於1977年曾根中生執導的《新宿混亂的街區》;1979年,由他編劇,神代辰巳執導的《紅髮女郎》成為了他在粉紅電影領域的代表作。
在這兩部早期編劇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到荒井作品裡對社會邊緣人的關注議題。
進入80年代,荒井在電影界的編劇地位越發穩固,知名度也越來越高。
根岸吉太郎的《遠雷》(1981)奠定了荒井在編劇界的成熟地位,這部作品在當年的旬報十佳中位列第二;而膾炙人口的《W的悲劇》(1984,導演:澤井信一郎)則正式讓他躋身日本頂級編劇之列。
1997年,荒井執導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部導演作,《身心投入》。
巧合的是,這部電影的主演之一柄本明,正是《火口的兩人》男主角柄本佑的父親,而當年的柄本佑才剛剛11歲。
《身心投入》同樣描繪了圍繞在四位男女中間互相的情慾糾葛,其中也不乏大量的性愛戲份,兩部影片在結構上有很多的相似處。
影片的故事背景發生在一場學運的多年之後,當年參加學運的年輕人們如今也已都人到中年。站在人生路的半程回望過去,曾經的點滴也勾起了他們的無限愛恨回憶。
進入21世紀以來,荒井仍然活躍在日本電影界的編劇舞臺上,和許多重要的導演有過合作,比如廣木隆一、阪本順治、青山真治等,而荒井本人也多次獲得旬報的最佳編劇獎。
荒井自編自導的第二部作品是2015年的《日本的天空下》,這部電影位列當年旬報十佳的第七名,由長谷川博己和二階堂富美主演。
影片的背景則放在了日本二戰戰敗的前夕,一位剛剛成年的少女和鄰居大叔之間產生的曖昧情愫。
不少人質疑這部以戰爭為背景的電影缺乏對戰爭場景的正面刻畫,反而拍攝了很多普通百姓的吃飯鏡頭,難以凸顯戰爭的殘酷和反思態度。
其實,這種柴米油鹽的書寫,恰恰是荒井對戰爭殘酷的理解。
「這部作品描寫的不是戰爭的前線,而是後方。日本有320萬人死於那場戰爭,但也要注意,有8000多萬人活下來,所以才有今天的日本。所以我想描寫的,是戰爭這種非日常性的事件當中的日常性的鏡頭。生活在那一場戰爭當中的人,他們要活下去,那麼活下去就得吃飯。」
從荒井擔任導演的三部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極端性的社會背景是他作品中故事成立的土壤,比如學運、戰爭、災難。
而這種環境所導致的給每個日本普通人帶來的影響,身體的放逐、情感的空虛、精神的孤獨,以及每個人在與他人相處過程中關係的演變和發展,世俗的道德標準已經失效,只有當下的感受才最真實。這些才是他的作品中一貫堅持的主題。
作為導演和編劇的荒井,還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日本著名的電影雜誌《映畫藝術》的主編。
《映畫藝術》算是《電影旬報》最大的對手,每年也會選出「十佳」和「十差」,甚至還會將旬報評出的年度最佳影片列為自己的年度最差,比如《入殮師》還有《小偷家族》(是的你沒有看錯)。
但另一方面,他的雜誌又總是在不遺餘力地安利自己的作品。比如去年的《映畫藝術》十佳,他就把自己的這部《火口的兩人》列為年度十佳的第一名;2015年也把自己的《日本的天空下》排在年度第一的位置(也是挺不謙虛的哈哈)。
作為評論者的荒井,對日本主流電影圈的評價,可不僅僅是「毒舌」,甚至達到了嚴厲的程度。
比如,他批判是枝裕和的作品「過於保守和腐朽」,不明白為何如此受歡迎;
「活化石」山田洋次的片子「讓大家沉浸在虛假的美好當中」;
至於宮崎駿,他覺得太過於「溫情」,新海誠他就更看不上了,一把年紀了還在拍「青春」。
雖然把這些大導演都「得罪」了個遍,但是荒井倒也沒有再怕的,畢竟人家的地位擺在那裡。而且他的批評,也的確提供了另一種看待視角。
這次《火口的兩人》更是「不計前嫌」地被旬報選為年度最佳,這對曾經「相愛相殺」的對手如今卻達成了「靈魂的和諧」,估計荒井自己也開心壞了吧。
從這個角度來看,撇開荒井本人「自賣自誇」的態度,《火口的兩人》的脫穎而出更顯其難得和可貴。
它的風格沉靜內斂,但是情感卻自由奔放,而敘事上的社會性表達更是給身處當下環境的觀眾提供了一些思考。
通過對這種末日來臨前「非日常」的處境的描述,影片不禁讓我們反思,反思人與人之間性和愛的關係;人類身體和思維的不同意願選擇;以及那個每個人都該考慮的問題——
如果明天就是末日,你想好了,如何向你愛的人以及這個世界道別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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