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曾因酒醉鞭名馬”

中國現代作家中,若論嗜酒者,郁達夫應該排得上號。中國現代文人中,若論舊體詩作得好者,郁達夫肯定也榜上有名。郁達夫成為著名作家,主要因為小說創作。但早有人指出,他的散文,尤其是遊記,藝術成就遠超其小說。而更有人認為,郁達夫的舊體詩,比他的散文還要好。2013年11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郁達夫詩詞箋註》,箋註者詹亞園。據詹亞園先生在《緒言》中說,現存郁達夫舊體詩六百首,想來這《郁達夫詩詞箋註》,是迄今將郁達夫舊體詩詞蒐集最完備的版本了。

我不懂詩,尤其不懂舊體詩。現代文人的舊體詩,見到了也讀一讀。就我讀過的來說,魯迅、柳亞子、郁達夫這幾位,舊體詩是自成一格的。魯迅寫得少,一生就寫了那麼幾十首,但其中一部分,可謂大筆如椽,擲地作金石聲。柳亞子呢,我以為平生最可取的,就是舊體詩了,尤其是以議論入詩而又詩意盎然,卻又讓人覺得寫來毫不費力,真是天生的詩人。郁達夫的舊體詩,剛柔相濟,端莊而流麗、勁健而婀娜。詹亞園在《郁達夫詩詞箋註》的《緒言》中說,郁達夫的幾個友人,劉海粟、郭沫若等,都盛讚郁達夫的舊體詩。劉海粟說,郁達夫詩詞第一,散文第二,小說第三,評論文章第四。郭沫若則說,郁達夫的小說,條暢通達,每每一瀉無餘,而舊體詩詞卻十分耐人尋味。

郁達夫嗜酒。他的舊體詩中,我最愛誦讀的,往往是那種與酒有關者,是散發著酒香者。

郁達夫的小說代表作《沉淪》,其中的主人公作過兩首詩。一首是主人公在一個秋天的晚上離開東京,乘車往名古屋,車過橫濱後寫下的。一首是主人公到名古屋後在一酒樓醉後吟唱。這兩首詩,都非郁達夫在寫小說時臨時替主人公所作,而是將自己先前寫好的詩安在小說主人公名下,所以,這兩首詩,在詹亞園的《郁達夫詩詞箋註》中,都能找到。兩首詩都與酒有關。

第一首詩的產生,小說中是這樣寫的:“火車過了橫濱,他的感情方才漸漸兒的平靜下來。呆呆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一張明信片出來,墊在海涅(Heine)的詩集上,用鉛筆寫了一首詩寄給東京的朋友。詩曰:

蛾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別故居。

四壁旗亭爭賭酒,六街燈火遠隨車。

亂離年少無多淚,行李家貧只舊書。

夜後蘆根秋水長,憑君南浦覓雙魚。

小說裡,主人公寫完這詩,在朦朧的燈光中坐了一會兒,又翻開了海涅的詩集。在《郁達夫詩詞箋註》中,詩前面有題記曰:“八月初三夜發東京,車窗口占別張、楊二子”。詹亞園解釋說,這是1915年9月11日所作,當時寄上海《神州日報》,於10月6日發表於《神州日報·神皋雜俎·文苑》。其時郁達夫在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預科畢業,再到名古屋第八高等學校就讀,從題記看,應該是一張姓一楊姓的兩個友人到月臺送行,車開動前吟就的。“四壁旗亭爭賭酒”,詩中有酒。正如詹亞園解釋的,這用的是唐代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在長安旗亭以詩賭酒的典故。某天寒微雪日,三位詩人來到一旗亭,貰酒禦寒。忽有梨園伶官十數人也來飲酒,三位詩人躲到一邊,圍著爐火,靜靜地看著這些伶人作樂。不一會,又有四名歌妓到來,衣裝華麗,渾身富貴氣。歌妓來後,便奏樂、歌唱,唱的都是當時的名曲。三位詩人平時在作詩上誰也不服誰,都認為自己寫得最好。歌妓唱的曲兒,多以當時流行詩歌為詞。王昌齡便向其他二人提議,看今天誰的詩被唱得多,誰就是優勝者。到頭來,三人的詩歌都被歌妓唱了,於是三人“大諧笑”,諸伶不解其故,好生納悶。待聽到三人解釋後,便懷著十分的敬意請三人“俯就筵席”,於是“三子從之,飲醉竟日”。郁達夫的這首詩,雖然沒有寫自己飲酒,但用了這麼一個散發著濃郁詩意和酒香的典故,所以也讓人喜愛。

《沉淪》中第二首詩,是主人公到名古屋後,心情鬱悶,到酒家買醉後產生。“痛飲了幾杯新拿來的熱酒,他更覺得快活起來,又禁不得呵呵的笑了一陣。他聽見間壁房間裡那幾個俗物,高聲的唱起日本歌來”,於是,他也放大了嗓子唱道:

醉拍欄杆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殘。

劇憐鸚鵡中州骨,未拜長沙太傅官。

一飯千金圖報易,五噫幾輩出關難。

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

高聲地念了幾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

在《郁達夫詩詞箋註》中,此詩題為《席間口占》,據詹亞園解釋,詩題又作《冬殘一首題酒家壁》,作於1916年冬,看來真是郁達夫自己在名古屋酒家醉後所作。詩中用典多,不一一解釋。好在尾聯明白如話,讓人知道整首詩表達的是一個異國遊子對祖國的思念和擔憂。整首詩酒香襲人。

郁達夫舊體詩中,我最喜歡的,還是1931年1月23日作於滬上的那首感時憂世的詩了。此詩前面有題記曰:“舊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間偶談時事,嗒然若失,為之銜杯不飲者久之。或問昔年走馬章臺,痛飲狂歌意氣安在耶?因而有作”。詹亞園解釋說,詩題又作《釣臺題壁》。詩曰:

不是樽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郁達夫在散文《釣臺的春晝》中,說自己在水邊酒樓上偶遇幾位做了黨官的朋友,背誦了這首詩。《釣臺的春晝》是名篇,所以這首詩知道的人不少。頷聯“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特別有名,但其實我也十分喜歡頸聯“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全詩用典也多。總之,是感寓傷時、飄零憂國之作。

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郁達夫詩詞箋註》,收入了郁達夫的《贈魯迅》,作於1933年1月,詩曰:

醉眼朦朧上酒樓,徬徨吶喊兩悠悠。

群盲竭盡蚍蜉力,不廢江河萬古流。

“醉眼朦朧上酒樓”,詹亞園箋註曰:“魯迅是紹興人,喜喝黃酒,故以戲語。上酒樓,魯迅有小說《在酒樓上》,這裡亦暗用小說名。”這理解可能是錯的。魯迅於1927年10月到上海,便遭到創造社的攻擊。馮乃超在《文化批判》創刊號上發表文章,說:“魯迅——若許我用文學的表現——是常從幽暗的酒家的樓頭,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魯迅馬上寫了《“醉眼”中的朦朧》予以反擊。“醉眼朦朧上酒樓”,應該典出於此,與紹興黃酒和小說《在酒樓上》沒有關係。

(作者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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