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人的《異常》,實際上是日本社會裡女性們無法訴說的壓抑

桐野夏生,原名橋岡まり子, 法學系畢業,是輕小說家出身的日本女性作家.自從轉戰純文學領域以來,先後獲得日本江戶川亂步賞, 直木賞,泉鏡花賞和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等極有分量的日本文學大獎,堪稱是日本平成時代冷硬派女作家的傑出代表。她筆下的主人公多為女性,以描寫女子陰暗心理而著稱。大概由於她是法學系出身的緣故,敘事冷靜,行文客觀甚至充滿惡意可以說是她作品最大的特點。

從1998年的《越界》到2003年的《異常》,同樣是講日本女人,同樣是偏離正常軌道的主題,犀利和充滿負面的煽動力,已經年過知天命的桐野夏生用三名女性的故事,提出問題,為了獲得正常的生活,你到底願意變得多麼異常?

《越界》以及另外幾部作品基本上都是傳統的第三人稱故事敘述模式,每個角色都貼近生活,基本面貌也都循規蹈矩,在遇到社會與家庭的壓力時多選擇忍讓,在壓力後選擇發洩,最終由一件遠沒有案中人想象的那樣折磨神經的血腥命案,引導大家走入各自的地獄。

《越界》講得是在人世掙扎中殘存下來的一點點堅韌,這種稍微帶著惡意的堅韌,卻成了小說中唯一可以被理解為正面價值的東西,這也是為什麼《越界》不能受到日本直木獎評委的寬容了,因為桐野夏生,沒有給大家一個看起來很美好的光鮮表象。

三個女人的《異常》,實際上是日本社會里女性們無法訴說的壓抑

作者桐野夏生


而《異常》的指向性沒有《越界》那麼明確,人物關係也相對簡單,性別問題,家庭問題是表層,深層次卻是日本現代社會里不可逾越的如絲如網的混沌狀態,是日本女性無處訴說無法發洩的壓抑。

1 作品背景

《異常》(グロテスク)是桐野夏生於2003年發表的重要作品,它彷彿是從外面走向鏡子的內裡,作品靈感源自於發生在1997年,轟動全日本的「東電OL事件」。為了讓大家之後在閱讀《異常》時,能對桐野夏生之所以選擇這個事件作背景的原因更加了解,我先簡單介紹一下這個案件。

三個女人的《異常》,實際上是日本社會里女性們無法訴說的壓抑

日本精英白領渡邊泰子白天是日本東京電力公司的員工,年薪超過1000萬日元。夜晚是站街女及應召網站的登錄者,同時也是提供特殊服務的夜店店員,被殺害於情色酒店的一個房間內,至今未抓到兇手。

1997年3月8日渡邊泰子被人發現,死在澀谷一家名為壽喜莊的情色酒店的101號房間。渡邊泰子畢業於有名的應慶義塾大學經濟學部,就職於有名的東京電力公司,收入不菲,為什麼走上了這條路呢?她每天在公司努力工作,衣著樸素,少言寡語,事發後同事們都不敢相信死了的那個色情服務者是他們認識的泰子。

她每天下班後坐電車到澀谷,換衣服,重新化妝,開始夜晚的工作,先去固定的夜店,沒有客人了就去街邊搭訕,同時在幾個應召網站登錄,這個史稱[東京電力OL殺人事件]的案例至今未被破案。

1997年5月20日一名非法居留的尼泊爾籍男子,因殺害泰子的嫌疑遭到警方逮捕,但是此名男性堅稱自己並非兇手。第一次審判時,東京地方法院裁定證據不足無罪,但是日本警方卻以種種原因將被告留在日本,並提出上訴。而高等法院則推翻一審判決,改判有罪。目前,被告仍舊被羈押在日本,無法回國。而被告的律師團依然宣稱被告無罪,採取各種途徑苦苦奮鬥中。此案件也被視為日本外國人冤獄的代表案件。

事件發生之後,因為泰子的白天和夜晚的身份落差太大,日本舉國譁然。關於泰子的謠言滿天飛舞,八卦雜誌、節目更是不負責任地妄加揣測,糟蹋泰子與其家人的隱私權和名譽。

2 書中人物介紹

【姐姐】木村老師沒有記住百合子姐姐的名字,其實,這本書從頭到尾就沒出現過她的名字,姐姐這個人,是個異常的依附型人格,她嫉妒百合子的美貌和百合子唾手可得的成就,嫉妒百合子的所有。

書中的姐姐就像依附著百合子生活,為了擺脫百合子而拼命學習,為了不輸給百合子不接觸異性,為了百合子拼命修改自己的生活。活在百合子的背後,她的生活因為百合子,加上了一把沉重的枷鎖,她討厭和算計百合子,但是最後,還是輸給了百合子。因為感受不到母親的愛,得不到大家的認可,因為不被人喜歡,只能選擇一味的軟弱怯懦

其實,她想要的只是溫柔以待。因為她的內心不自由,她太壓抑。

【百合子】拼湊百合子的形象,只能通過姐姐的敘述和百合子的日記。我想如果用單純這個詞來形容百合子,肯定有人覺得可笑,可是我說的並不是肉體上的單純。百合子漂亮,天生麗質,但是就像常有人說的那樣,漂亮也是有錯的。她漂亮的連親生父母都不忍心疼愛她,註定沒人疼愛,讓她剛剛懂事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母親對父親討好對她冷漠的眼神,父親強勢又不屑的眼神,姐姐嫉妒又懼怕的眼神,別人寵愛又玩弄的眼神……她依賴強森,因為強森至少是愛她的,無論這種愛是否有關佔有,這種愛是百合子生來沒有體會過的,她需要並渴求,因為她孤單而壓抑。走上了一條深深的望不見盡頭的黑暗之路,她只靠自己。的確,她淫亂不堪,嗜好性愛,出賣自己,百合子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世界,她想要贏,就只能靠自己。百合子真的很堅強,堅強的活著直到夢醒了,然後她自己選擇了死亡,因為夢醒了,現實中就無自己的立身之地。

三個女人的《異常》,實際上是日本社會里女性們無法訴說的壓抑


【和惠】佐藤和惠,是個性格乖戾自我膨脹的女孩,無疑她是自強的,但是這種自強一開始就走了歪路。四口之家,氣氛看似和諧,但是早就支離破碎,我想贏,我要贏,這是她唯一的信念

桐野夏生並沒告訴我們殺了和惠的真兇,但是仔細想想,她告訴了我們扼殺和惠靈魂的兇手,姐姐和爸爸,就是殺了她靈魂的真正凶手。和惠一直不是個好形象,可是原來的她只是幼稚,並沒痴狂到瘋癲。

三十七歲的和惠選擇的生活狀態,用最通俗的話來講,就是白領麗人壓力過大,在夜晚尋求自我價值的提升罷了,沒什麼稀奇的。將自己天生的美貌作為武器最大限度使用,從而活下去。大學畢業後進入好企業,享受著和男性同等的待遇。欲找尋一個不僅僅是作為性,而是作為唯一的存在而愛著自己的靈魂伴侶。

和惠的行為也算不得異常,她的異常在心理狀態,錢是她作踐自己的目標,找尋自身價值是作踐自己的藉口,其實,她想要的也是溫柔,是極度壓抑下的渴望

。她總是問張愛不愛她,這話在文中出現的那麼骯髒,那麼不合時宜,可這是和惠真心脫口而出需要的救贖,內心片刻都不得安寧,她需要愛。在極度壓抑下,她單槍匹馬和整個世界在戰鬥,最後和惠輸得什麼也不剩,在得不到別人溫柔的情況下飢渴而死。這個世界上,註定誰也救贖不了她

我想,最後在她給高志郵寄日記的時候,作者讓她恢復了原來的一點點小女兒情懷。

她說,“此刻,我回到家,正打開著日記本,我想,我是時候該停止日記了,因為這原是本賣春日記,但接不到客人的時候卻與日俱增。因此,木島,我要送給你。請你別像高中時寫的情書那樣,再退還給我。因為這個也是我。”

這個也是我, 感覺悲涼至極,讓人流淚

擁有被評價為惡魔般的可怕美貌,被周圍的人認為只是作為性被需要的百合子。自己希望被周圍人認可,尋找能愛著真實自我的男性,就這麼一直努力著,但一切都白費而被周圍人嘲笑陷入孤獨中的和惠。和那兩個人無法站在同一個層面上,“百合子只是個長得好看的笨蛋”,“希望被周圍人認可的和惠很滑稽”,通過對那兩人進行嘲笑來保持自我的百合子姐姐,書中的這三個人一邊講述著各自的內心一邊推進著故事。

擁有驚人美貌的百合子,選擇了利用只以性的眼光看待自己的男性們來生活。身著高級禮服,她說“我從來沒有用自己的腳走路過”。在鼎盛時期,要支付30萬日元才能懇求她共度一晚,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失去了美貌,最終成為了被稱為站街女的色情服務者。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她對於比自己差的東西,發自心底的充滿惡意,高高在上的批評,被惡意燻黑的嘲笑非常可怕。但是,這種可怕的惡意,如果是女性的話,無論是誰都曾在某個地方遭遇過,都曾在某個地方說過。日本網絡上女性專用的匿名留言板上,會發現有人說著完全相同的話

百合子年輕時,擁有人人羨慕的美貌,但是年老色衰,甚至淪落到了站街女。曾經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的男人們開始嘲笑她“就像整形失敗的臉”。但是,百合子雖然失去了惡魔般的美貌,反而鬆了一口氣。也許對於只把自己視為年輕美麗女人的周圍的人,百合子恐怕是從心底裡憎恨著的吧。

被嘲笑有一張好像整形失敗了的臉,但是廉價出賣身體的人生對百合子來說是安居之地。好像有沒有別人的評價,她無所謂。

選擇放棄作為女性的生活方式,不站在普通層面上生活。異常的三個女子在各自的女性道路上生存著。但是,每個人的生活方式最終如地獄一般。

三個女人的《異常》,實際上是日本社會里女性們無法訴說的壓抑


3 極度壓抑下的女子們在追求什麼

《異常》是一部很難閱讀的小說。雖然還有其他描寫黑暗內容和殘酷內容的小說,但是讀後很長時間,心情都讓人低落到無法恢復的也許只有這本書。因為,百合子,和惠,百合子姐姐三個人是女性的所有人都擁有的某一部分被擴大的形象

和惠從名牌大學畢業後作為綜合職位進入大企業,從未被男性看作女性。即使拼命工作,也沒有人會表揚,也不會被認可。和惠在家裡和工作單位往返,對只是照顧上了年紀的母親的生活感到厭煩,開始出賣肉體。

白天是精英白領,晚上是賣春女,和惠就是這樣一個異常的女人。她服務對象的男人們一聽說她畢業於名牌私立大學,而且當她出示大企業職員證時,首先會吃驚,像和惠這樣的人為什麼要幹這個,然後在白天,這些男人會因為從一個大企業的精英白領處買春而洋洋得意,你看,這就是人性,一面享受,一面指責。

和惠只是想讓男性看到自己,她雖然一直在出賣身體,但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遇到真正認可自己的人,最後她打破了精神上的平衡,終於用三千日元這麼便宜的價格出賣了自己,結局是在廉價公寓的一個房間裡被殺。百合子同樣作為站街女與和惠再會時,對和惠說:“我討厭男人,但我喜歡性愛。你是相反的呢。雖然喜歡男人,但是討厭性”。是啊,和惠只是希望有人愛著自己的存在,僅此而已,但是,用錢買女人的男人所需要的,只是和惠作為女人的性,可這並不是和惠真正追求的東西。

因為在至今為止的人生中,誰都沒有給予過自己,所以和惠堅信,也許真的有自己所追求的東西,靠這個信念,她不斷地深陷,不斷地削減自己的存在到達極限,最後被殺。和惠用第一人稱講述的“肉體地藏”一章,就是一個讓人無法正視的地獄。

在使用美貌這個武器的同時,既可以找到不管外表如何,都認可自己是唯一存在的伴侶組建家庭,也可以將無論是誰都認可自己作為人之魅力的存在為目標。在工作上積累實績,成為成為有價值的存在也可以。如果不事先在美貌以外的地方創造一個自我實現的場所,年齡越大生活越痛苦

三個女人的《異常》,實際上是日本社會里女性們無法訴說的壓抑

作者認為,只有與作為女人的性分離的人性,才有可能長存。但是,即使說著人性很重要這樣冠冕堂皇的話,別人也不會溫柔,也不會控制自己的慾望。只是單純在別人的評價中找到自己的價值,最後也許就會活在地獄裡。

如果從心底這麼想的話,即使別人看來是地獄,那也可能是天堂。《異常》是一部對女性來說讀起來非常吃力,讓女性能體驗到周圍的惡意和甚至地獄的小說。儘管如此,一旦打開,翻書頁的手還是停不下來,讀起來會一氣呵成。這是為什麼呢?

我覺得這是因為作者桐野夏生也將自己放在同樣的惡意下,生活在同一個地獄裡,作為同一個女性,她在有強烈的共鳴中,寫下了這個故事。絕對不是一部以高高在上的視角,描寫與身為著名作家的自己完全不同的愚蠢女人們的生活狀態的小說。桐野夏生不以無法理解賣淫,以及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存在這樣的眼光看待受害者,作為主題處理,而是以同樣痛苦生活的女性角度,以理解和共鳴的姿態創作出了這樣優秀的小說。

為找回軌道而越界,為走入正常而異常,5年後的《異常》,核心沒有變,只是主角從拾起舊夢的中年女人,變成了沉溺舊夢不能自拔的少女,文章佈局也變成熱鬧的多視角敘述,《異常》就是桐野夏生的《喧譁與騷動》,只是裡面少了一個達爾西這樣的光明閃念,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張這個極惡的不確定形態,恰恰給這本書提供了極大地反面警示力:“不要覺得這些多麼可怕,你自己其實也差不多!”

這不是能揣測作者用意的一部書,但是你卻能夠極真實地感知到作者塑造的那個無比熟悉的異常世界,雖然你不知道哪一句是真話。百合子姐姐的冷靜剋制,百合子的自由灑脫,和惠的坦率熾熱,以及張的滄桑飽滿,在自我和彼此的哈哈鏡映射中,全部辨不清真偽。

自相矛盾彷彿是《異常》的心理戲最有趣的部分,百合子姐姐看上去永遠無堅不摧,但是一旦抓到救命稻草就絕對不放,百合子對男人的需要出於本能,可是本能背後卻得不到一絲快樂,和惠的自信膨脹起來天下無敵,但她一刻也沒有忘記過自己真實的可悲處境,非要找一個達爾西的話,只有美穗能拯救我們,她錯誤真實,贖罪踏實,醜態展現得徹底,歸宿卻也來得最爽快。

桐野沒有在好好講故事,到最後我們甚至不知道和惠是誰所殺。故事從第一次離開姐姐的敘述,我們就吃驚於百合子那敏感與麻木並存的內心世界,張的部分抽離又虛假,彷彿空降了一個外星人到作品中,而和惠的部分回到了原始的浪漫衝動,也是全書最瘋狂的部分。

自我型的百合子完全感覺不到自我,社會型的和惠徹底背離了社會,調和型的百合子姐姐到最後只是無底線無原則,根本談不上什麼調和,張,美穗,木島父子,百合雄,外公,父母們……桐野夏生真的是這麼看的嗎?現實的自己又更像誰多一點?是不是人為地塑造自己,總是逃不了失敗這一條路?就像有人站在面前一句一句在提問。從越界到異常,從入夢到夢醒,夢醒了的出口在哪兒

三個女人的《異常》,實際上是日本社會里女性們無法訴說的壓抑

4 小結

桐野最擅長描寫女人的心理,以及描寫悖德、不倫、虐殺等重口題材,於是03年,集桐野系小說大成的《グロテスク》(grotesque,譯為《異常》)出版發行。

該小說的背景是某名門女子高中,作為東京屈指可數的名門女高桐朋女子高等學校的畢業生,桐野想必是將自己的經驗融進了這部小說。雖然是名門女高,可實際上也是濃縮著虛偽,欺負,嫉妒,虛榮和惡意的階級社會。不同背景的少女們彼此拉幫結派,小團體之間整天進行著看不到的戰爭。高中入學的新人為了融入新環境,不得不明爭暗鬥。

小說中把怪物定義成“懷抱著巨大異常,卻又和那異常相安無事,整個身心都被吞噬”的人。起初少女們只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創造出了強大的自我意識進行自保,然而再不知不覺中那一部分改變了原來的自己。

成為怪物的少女,有的在今後的日常中逐步崩壞,有的成為不被社會接受的邊緣人,有的像變色龍一般,繼續戴著日常的假面生活著。

為什麼我們活的如此努力,卻又顯得如此滑稽,愛情,親情,友情,自我價值……當這些本該唾手可得的東西變得遙不可及的時候,有什麼開始蠢蠢欲動,晦澀的,陰霾的,黑暗面的一切統統都是桐野夏生要講述的《異常》故事。

從《越界》到《異常》,桐野夏生沒變,她偏愛寫女性,懵懂少女、精緻白領、妖豔歌女……無論是哪種,栩栩如生,都很傳神。五年的磨礪,最大變化應該是採用文體的變化,她由第三人稱敘述變為自白和日記的融合了。

我個人認為桐野夏生屬於那種,如果讓她只是單純寫出普通人的惡意,她就是日本很賣座的作家,但是她絕對不會寫那種,自己沒有,和自己無關,或只是有惡意的愚蠢之人。她出於憐憫之心在探尋原因,用一個個女性,或嬌媚,或另類,或單純,將她們的故事層層剝開,抽絲剝繭,去尋找這個社會的問題所在,就像《異常》的三個女子看似背離正常軌道,實際上是極度壓抑下的訴求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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