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梁堡祭

原平市的神山村,在抗日战争中,青年人踊跃报名参加义勇军,曾组建起个“神山营”来,由王震旅长率领,告别村口欢送的父老乡亲,也挥挥手,告别村后巍峨壮观的梁堡,奔赴抗日前线去。试想,国难当头,一个村子竟走出一个营来,这在全国是不多见的。另外,这个村子又被远近十里八乡称作“文化村”。这话不假,其根据大致有二,一是念书人多。先前村里出过进士,出过举人,出秀才那更是一拨一拨的,据说,清朝晚期有一年过春节,举人贾大中的胞弟、贾在中的胞兄,名叫贾咸中的,在自家大门上贴出一副对联,曰:“兄举人,弟举人,我是白丁;兄无儿,弟无儿,我有苶儿。”其实,这位咸中老兄,是个实实在在的秀才,之所以称自己为“白丁”,除了含有自谦与戏谑的成分外,也说明村上文化人之多,之广。记得在解放初期,神山村当教员的,少说也有近百人;上世纪中叶,在美化生活环境的工作中,神山村十里长街“诗歌壁画爬满墙”,被竖为全省的“红旗村”,全国的文化现场会也在这里召开。所有这些,都是长期文化积淀的结果。二是文化载体多。比如,龙王堂处的洪福寺,一般老百姓叫“大庙”,大者,非同一般也。它三进院落,占地面积五十余亩。殿宇构制气势恢宏,做工精细,雕梁画栋。山门前的松柏树,其粗壮,够得上两三人牵手合抱;其高大,可谓参天蔽日,时有阵阵松风响彻天际,与崞山寺的松柏树很难分出伯仲来。而这龙王堂大庙,正是闻名天下的金代圣母“线娘娘”,于农历五月二十到外婆家住宿之处所也。记得七八岁的时候,迎接“线娘娘”的差事派到我们家,因为家里没有成年男子,我便自然而然地应差去。当时那“迎驾”的盛况,给我留下了永久的记忆:十里长街人山人海不说,从村尾延伸至歇马殿,足足又有四五里,那里也是人流不断,人头攒动。“迎驾”的队伍更是旌旗蔽日,浩浩荡荡,旗伞执矢两流儿摆开,煞是壮观。我当时扛着个“肃静”的“静”字,足有二三十斤重,要不是头戴柳圈、赤着双脚“祈雨”的大爷大叔们帮忙,我是很难一直捱到大庙上去的。说到文化载体,还有当街高崖上的文昌阁,这里连年香火不断;河对岸的魁星庙,常有祭祀活动举行。笔塔高高耸立,戏台少说也有四五座,并且,凡是路口就有五道庙。而村北车马大官道旁的神道碑,被人们称作“四路碑”的,气势雄伟,雕工精湛,很是鲜见,它距离阳武村的朱氏石牌坊景观,仅有一箭之地,为民国初年北、南镇守使张汉杰、张培梅等人,给进士、举人共计九人所建立的“德教碑”,旨在赞颂乡贤,启迪来者,成为当时享誉县内外,颂扬传统美德的一道风景线。村中如此多的文化载体,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神山梁堡祭


本文最想提及的,是依山势而建在“龙脊梁”上面的堡子,它曾经是神山村标志性的文化载体,周遭有二三里,墙体高一丈有余,厚有两庹,占地近百亩。小的时候玩“跑马城”时,大都是从它那里“找”到情境,从而激发出“玩”趣的。原平大地上的堡子,大大小小不下三十多个,而它的规模之大、占地之广,又雄踞在梁头上,绝对是全市第一(因笔者孤陋寡闻,不知道放到更大范围内,究竟是个什麽状况)。游子们归来时,老远老远望见这雄踞在梁头上的堡子,就欣喜若狂,大有投身在母亲怀抱中,歆享慈爱的那种温馨感觉。我十五岁那年考入范亭中学,一住就是六年。每次节假日回家时,影影绰绰望见梁堡的轮廓,一股暖流便在周身激荡。可以这麽说,梁堡情结就是难割难舍、沉甸甸的“乡愁”。所以,后来见到崞县城里那真正意义上的城墙时,总觉得砖包自然显得雄伟,而这土夯却能让人感到亲切。可惜的是,就只在那六年里,我们见证了崞阳古城墙的“前世今生”。那是一九五八年,在“三面红旗的指引下”,先人一代一代苦心经营的这千年古长城,在千军万马的攻战中,瞬息间灰飞烟灭了!当时,我们学校在这次“战役”中,还涌现出一大批为盖教室而拆城墙、背城砖的“劳动模范”呢。今天想来,这是怎样的一种愚昧与悲哀啊!

而对于我们这梁堡,即使被称作“故事篓子”的祖母,也只道听其“前世”,而未亲睹其“今生”。奶奶听他奶奶的奶奶说,梁堡下面,原来是一片汪洋大海,有一硕大无比的怪物,每天翻过来,覆过去,掀起的恶浪,把岸上的人家搅得不能安生。有一位壮士,有人说他是李克用的义子李存孝的兄弟,经过二十多年的修炼,比起他胞兄来,膂力更是惊人,并且总有一句口头禅挂在嘴边:“天助我也!”有一天,对水怪残害生灵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怒之下,他大喊一声,把脚底下的一座山搬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家伙就墩在了怪物身上,怪物瞬息毙命,其尸体便形成了后来的“龙脊梁”;再后来,这堡子就建在这怪物的头上了。壮汉又见怪物的尸体挡住了人们出出进进的路,便手起锹落,开劈出一条“龙脊梁沟”来。有人会问,那汪洋大水呢?那是禹王他们把它给疏导到东面的大海里去了,只留得阳武河水汩汩滔滔,流金泛银,浇灌着广袤田畴,利惠着万千百姓。而壮汉搬起的那座山,人们就叫它“神山”。这或许就是村名的来历吧。

神山梁堡祭


关于堡子的出现,崞县三大望族之一的神山贾氏,在其《族谱》里写道:“(贾)达经,九世左甲人,字继志,儒学附学生员。好行善,广施济。当明季时,饥馑洊至,公出粟输金,无亲疏,皆有赈。并筑堡御寇,故村中屡遭兵寇,卒未大被其害者,皆公之力也。”其中,“明季”即明朝末年;“洊至”即连续到来。但是我想,如此浩繁巨大之工程,必须举全村之力,长年累月苦干,方可告竣,贾达经无疑在其中是起着纠首和引领作用的。我还疑心,在贾氏始祖成府君于洪武八年(1375)落脚神山之前,就有康、刘二氏在这里休养生息,繁衍后代了,因史料失之于太简,未能了解到更多的细节,但耗资之钜,耗时之长,动用劳力之多,一定是非常惊人的,得有几代人乃至十几代人的付出,方可得以成功。从这一点来看,贾达经很可能是最后堡子工程的“善终”者,或者说是“集大成”者。而这里须提及的是,与贾达经同辈的忠义之士贾三光,他是修建土堡的鼎力附议者与积极襄助者,据史料记载,贾三光为明代三关总兵周遇吉的幕僚,义死于宁武关。此后,他的名字便载入《明史》,这对穷乡僻壤来说,堪称“破天荒”。事情是这样的:一次,宁武城里人听说“倒取宁武关”的李闯王把城池给围住了,于是,忠武公周遇吉送给他一百两银子,并且恳切地说:“万不可在这里白白送死!”打发贾三光离开宁武关。在归途中,恰逢阳武谷口决水,拦住去路,可他再绕道盘道梁时,突然听说宁武城被攻破了,于是就挽马回城,来到周遇吉身边。见此,周总兵大声呵斥他,但他却平静地说道:“国事已经落到这种地步,您能为国君尽忠而死,我难道不能为您践义而亡吗?”结果,宁武关陷落,贾三光同周遇吉等均壮烈死难。时至今日,忠武祠里还有贾三光陪伴周遇吉的泥塑人像。埋贾三光的坟头,据说是朝向神山村一带的,这真应了《诗经》里说的“狐死必首丘”――眷恋故土这句古话了。后来又听说,堡子面向宁武方向的西北角,也曾寄埋过贾三光的“衣冠冢”,当然,这是后话。我们前面说过,近百亩偌大一块地方,要做成那么高大宽厚、周遭二三里长的堡子墙体,而那时使用的工具又不外乎箩头担杖锹之类.,十分简陋,所以说,没有几代人、十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的艰苦努力,同心同德,共襄盛举,而要完成它,是绝对不可想象的。前面已提及,按《贾氏族谱》的说法,梁堡是在九世贾达经手上修建成的。这与常理有点不好接榫,翻阅手头资料得知,贾氏始祖贾成府,是于明洪武八年(1375)在大移民中,冲着谐音,从定襄“横山”迁居到崞县“神山”来的,最后落脚在村西枣林的地方。为纪念姓氏,起名叫“贾家庄”。因为此前早有康、刘等姓氏在这里筚路蓝缕,艰苦创业,所以村名一直延续叫“神山村”;而“贾家庄”这名儿却始终未能叫得出去。要说需若干代人才能完成这一浩繁巨大工程的话,那就自然而然地要提及元末明初的战乱纷争,以及它给广大百姓带来的痛苦。下面提到的常遇春,大家无人不晓:明朝朱元璋的开国大将,在公元1368年,朱洪武命他与傅友德担任正副元帅,领兵征讨崞州一带元军;但久攻不克,这就引发出“盔挖崞州城”的坚毅和“火烧万家庄”的惨烈。火烧万家庄后,崞县大部分地区尸骨遍野,人烟断绝,只有铜川三镇以及偏远村庄得以幸免。有民间传说,说常遇春是人与熊结合所生,父亲是个文弱书生,母亲是一只硕大的雌熊。常遇春孩提时,同父亲一起,被母熊关在龙脊梁下面的山洞里,上面还盖了一块大石头,以防父子俩出走;母熊打闹回吃食时,再掀开巨石放进去。年复一年,小玉春渐渐长大了,也壮实了,有一次,趁母熊外出,一下子把巨石给掀掉了,于是背起父亲大步流星地往前直奔,说“要过有阳光的日子”去。不料,母熊发现后,急起直追,淌水过阳武河时,一个巨浪打来,再也没见着母熊的影子了。不久,父亲也死去,撂下小玉春孤苦伶仃,四处流浪。他来到万家庄,饿了渴了到处捡瓜皮啃,这时,街上有一些泼皮、无赖,要么给小玉春头上扬沙子,要么把西瓜皮专用脚给踩了,变着法儿捉弄欺害小玉春。这也为日后火烧万家庄埋下了复仇的种子。有史书里说:开平王常遇春“忿崞人负己,城下,爰尽屠焉”;还有一种“山寨版本”是说,他的“尽屠”命令,其实是他睡梦中的呓语。一觉醒来,烟霾遮天,血流成河,万家庄已成了一片废墟。常遇春见状,觉得自己上愧朝廷,下怍黎民,自责自惭,连连哭了三天三夜……传言说,后来崞县大地又恢复了青山绿水的精致了,这就是常遇春痛哭时流下的眼泪冲洗滋润的结果。于是乎这才有了七年之后“诏遣远人以实之”的遣民举措。元明交替之际,兵燹不断,生灵涂炭,再加上崞县一带地处边陲,动辄有游牧民族的骚扰,老百姓渴望自救求安,并早把它提在了议事日程上,甚至有的已经未雨绸缪了,先是小打小闹,渐次扩大规模。而贾始祖成府君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神山的,此时此刻,倘若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各姓氏子息,男女老少都会参加到这一“保命”工程中来。那种热火朝天的景象,我们在今天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的。记得,小时候跟伙伴们钻在里面玩耍,砖头瓦片到处都是;那年,还有村民叫段二套的,挖土时就挖出过许多墁地的四方整砖来。这说明,堡子里面曾有过若干建筑,有一系列的生活设施,倘有贼寇袭扰,堡子里的人们便可以较长时间地吃住在里面,躲过贼寇的侵扰。试想,在那贼匪横行、兵荒马乱的年代,这堡子就是人们安全的屏蔽,它救赎过多少老人、女人和孩子的生命啊!在这里,称它为“诺亚方舟”,一点也不为过。

今年夏天,许是心血来潮所使然,笔者扶杖登上梁堡,企求重温孩提时在那里“跑马城”“玩家家”的乐趣;然而,我穿插在玉米地里,满梁头疯找,却连个堡子的踪影都没有。最后,好不容易在东北角,才发现了长约两丈,高约三四尺的半截土夯墙体。见到此种境况,兴致一落千丈,我不由自主地瘫坐在地上,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呆呆地坐了许久之后,我在回想:从解放初期的“搬神像”,五八年的“共产风”,到文化大革命中的“破四旧”,经过这一连串的“革”文化的“命”之后,龙王堂的大庙被夷为平地了,文昌阁、魁星庙、笔塔等皆变成一片瓦砾了,而雕工精细,可与朱氏牌坊相媲美的“四路碑”,也拆除殆尽了。是的,村中的文物遭如此洗劫,就已经令人发指了;而十分壮观的山梁上的堡子,据知情人说,是附近个别村民,前几年雇上若干台铲土机硬是给铲平的。这发生在最近这些年的事,让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哎,我们真是一群难得“守成”的不肖子孙啊!曾经听人说,“毁长城”的事,往往是头脑发昏时,自己一帮人造的孽。此话不无道理,而崞县城墙就是一个绝好的例证:日本鬼子在这里“屠过城”,更是狂轰滥炸过,留得城墙墙体弹痕累累,遍体鳞伤;但它经过血与火的洗礼之后,却仍然倔强地挺立在那里。后来之所以毁坏殆尽,只留得残破不堪的“宁远”门,以及一堆瓦砾,就是自己人造的孽;不过它向世人如此告白:这里曾经风光过,也辉煌过。它也昭示人们:文化,包括文物,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灵魂,要倍加珍惜,悉心呵护,并使之不断进步,不断发展才是。由此看来,要想成为名副其实的“文化村”,乃至“文化乡”“文化市”什麽的,在实实在在增强自身文化素养的同时,更要求我们,不管是城墙、梁堡 ,抑或地面上其他形形色色的文化载体,都必须对之心存敬畏,不迷失自我,不丝毫懈怠,坚决守住中华传统文化的根脉,这样,才能进一步去圆中国人民的强国梦。

神山梁堡祭


个人简介:张秉才,1937年生,中共党员,山西省原平市神山人。从教50年,为中学高级教师,山西省高中语文教学能手。从小喜欢文学创作,曾是山西省青年作协会员,忻州地区文联会员,有数百篇文字散见全国六十余种报刊杂志上,如“光明日报”上《我的这辆老飞鸽》(1994.12.19),“文汇报”上《先“辨公”也好》(1992.10.9),“中国校园文学”上《绿色的回忆》(1992.12),“人民教育”上《太阳为我而升》(1993.1),等等,并多次获奖,又于2006年有《闻鸡集》一书面世。书法作品在《对联》杂志以及央视书画频道举办的“迎春杯”“农行杯”等征集活动期间,亦曾数次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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