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國的朝霞——土默特,一個部落的繁華與凋零


◎張一舟

在征服了遙遠的青海、西藏、衛拉特蒙古之後,阿拉坦汗回到了土默特草原,其時,他的聲望、資歷、戰功已無人可及,他雖然不是全蒙古的大汗,卻映襯得北元大汗黯然無光。然而,在他的南方,在長城的偉岸身影裡,有一個他不得不面對的現實:這個把蒙古朝廷趕出中原的大明王朝雖是理所當然的敵人,然而他的臣民的生活卻又離不開大明。草原是遼闊而美麗的,但又是貧瘠而蒼涼的。“炊無釜,衣無帛”“日無一食,歲無二衣”。蒙古人日常生活的貧困與生產生活資料的嚴重短缺使他不得不認真思考和明朝的關係。一百多年前,朱元璋的大軍數次深入草原,北元政權幾近崩潰,土默特這塊肥沃的土地也成了明朝的領土,明曾在這裡設東勝、雲川、鎮虜、宣德等軍事衛所。然而,1450年土木堡戰役後,大明的軍隊退回了長城以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漢族農民大多逃回故鄉,有些則被朱元璋遠遷到他的家鄉安徽鳳陽,他的家鄉鳳陽因為戰亂已荒無人煙。長城以北成了瓦剌蒙古(衛拉特)的牧場,成了明蒙雙方的戰場,在打敗瓦剌蒙古後,阿拉坦汗率領土默特駐牧這裡,但已是“草原積白骨,白骨向天泣”的情形。

其實,早在1534年,年僅27歲的阿拉坦汗就開始了和明朝的對話與戰爭交替式外交,對話的核心是“通貢互市”,即開放市場和商品交換,用草原上的牛馬羊換取來自中原的生活必需品,比如布匹、糧食、絲綢、鐵鍋等。其時,明朝當政者是嘉靖皇帝。這個嘉靖皇帝天資聰慧,飽讀詩書,在他統治下,明朝曾出現“嘉靖中興”的局面。我們歷史課本中所講的“資本主義萌芽”就發生在這一時期,《三國志通俗演義》《忠義水滸傳》《金瓶梅》《永樂大典》也在這一時期出版。他在位45年,是明朝統治時間最長的皇帝。後來迷信道教與方術,重用奸臣嚴嵩,國勢日衰。毛澤東評價他說:“煉丹修道,昏庸老朽,坐了四十幾年天下,就是不辦事。”1542年,發生了宮女弒君的“壬寅宮變”,一群宮女因不堪被迫服用甘露而差點勒死了嘉靖。從此,他二十幾年不上朝,成為中國曆代帝王中最有個性的皇帝之一。在他統治時期,經濟、文化雖然發展的還不錯,但北有俺答(即阿拉坦汗)寇邊,南有沿海倭患,國家危機已經在暗自生長。終其一生,在如何對待北邊蒙古人的問題上堅持一己之見,一味採取閉關封鎖等高壓政策,並且懸賞擒拿阿拉坦汗人頭,這就使明蒙關係一直比較緊張。阿拉坦汗以武促和,發生“庚戌之變”。阿拉坦汗先攻大同,拆毀長城,大掠懷柔,圍攻順義,直抵通州。然而,阿拉坦汗並沒有進攻北京,他的目的是以戰求和,在圍攻北京三天,得到明廷通貢互市的允諾後滿載搶來的戰利品退回草原。明蒙在長城邊開了大同、寧夏等幾個馬市。但事後不久,嘉靖認為這是城下之盟,竟然毀約,並且“復言開馬市者斬”,明蒙戰爭又是二十來年,邊關士兵疲於應戰,邊境農民經常被掠,“嘉靖嘉靖,家家乾淨”,終於,民怨兵怒,發生了兵變。

1566年,嘉靖皇帝歸天,穆宗皇帝即位,改元隆慶。明朝朝廷裡出現了高拱、張居正等首輔大臣,他們開始反省明朝的對蒙政策。也是天意,就在這時,發生了“把漢那吉降明”事件。1570年,阿拉坦汗的孫子,被他視為掌上明珠的把漢那吉跑到山西投降了明朝。這個事件的起因有三個版本難辨真偽:一說是這年18歲的把漢那吉想娶兀慎兔扯金的女兒為妻,不料,阿拉坦汗因娶了阿爾禿斯未婚妻遭到問罪,不得已把愛孫的心上人許配給了阿爾禿斯(身份待考),把漢那吉因此懷恨在心出逃。二說是榮祥先生在《“福化城”考略》中講的:三娘子是鄂爾多斯烏審部人,本來是阿拉坦汗孫子把漢那吉的未婚妻,結果阿拉坦汗在隆慶四年(1570年)把他收為愛妾(三夫人),引起了把漢那吉負氣出走。三說則是將三娘子換成了另一位美女,祖孫爭風,把漢那吉負氣投明。

三個版本,兩個女人,真實細節容後考證。這個悲劇式的事件卻導致了一個喜劇性的結果:1571年,即隆慶五年,經過反思的明朝和為家事所困的阿拉坦汗之間實現了以“通貢互市”“俺答封貢”為核心的“隆慶和議”。明朝開放大同德勝堡、新平堡、清水營、水泉營、紅山墩和張家口六個互市場所。阿拉坦汗在德勝堡(豐鎮南)接受了明帝所封的“順義王”稱號,還有65人被封為都督、指揮、千戶、百戶等官職。隆慶和議有兩個意義,一個是明蒙之間結束了長達200多年的戰爭局面;二是阿拉坦汗將明朝而不僅是察哈爾汗視為自己的領導者或合作伙伴,也意味著阿拉坦汗成為了一個相對獨立的蒙古大汗。

話分兩頭,其實在和明朝議和而不能的幾十年間,阿拉坦汗充分表現了一位高瞻遠矚的政治家眼光。他認識到,僅僅依靠遊牧是不能脫貧致富的,土默川這片土地非常適合農業發展。從遙遠的新石器時代,這裡已經人煙稠密,農業、手工業的發展史堪比中原。戰國時趙國、秦始皇時期以至西漢東漢都曾有大量內地農民在這裡生存、墾殖、發展,遼金時期這裡“亦務耕種”。汪古人在大青山南北活動時期,農業種植已經比較發達。明人劉秉忠在元初《過豐州詩》中就寫道:“出邊瀰瀰水西流,夾路離離禾黍稠”。明朝推翻元朝佔領這裡時,也曾有大量漢人在此發展農業。土默川在歷史上就是半農半牧之地。阿拉坦汗在殘酷的明蒙戰爭中作出了一個有異於前輩的戰略決策:他不再殺害俘虜,而且善待因各種原因來到草原的漢人,特別是中原地區白蓮教起義後有很多人跑到了長城外的草原避難,明朝大同鎮曾發生兩次兵變,這些叛亂者也有很多來到了草原。阿拉坦汗把他們其中一些有威望有能力的人提拔成幹部來統治這些叛逃者和流民,比如李天章、高懷智等皆署為長,後來的趙全等人則成了阿拉坦汗的高參,差點被這些人擁立為“皇帝”。在長城之南無以為生,而在土默川則可以娶妻生子,安家落戶,這自然吸引了關內許多人來到土默特平原。阿拉坦汗還公開懸書招賢,類似於我們今天以優惠政策招商引資引進人才的做法一樣,特別是各類匠人,在土默川上有了用武之地,工程一個接一個,又掙錢又能發揮才華。一時間,一望無際的土默川上,河湖浩渺、阡陌縱橫、稼禾盪漾、牧草葳蕤,板升之屋與蒙古氈包皆入視野,城垣之圍與牧場圐圙交相映襯。明代有首《塞上謠》寫道:人言塞上苦,儂言塞上樂……時雨既降沙草肥,丁男釋甲操鋤犁;夫耕婦織朝復暮,蓽門雞犬皆相依。到十六世紀中葉,即1551-1570年間,“大小板升漢人可五萬餘人”。到十六世紀末,僅呼和浩特一帶的土默特地區,漢族人口即達十萬左右。那麼,如果加上東西地方,即遼東、宣化北、寧夏、甘肅、青海等地,則漢人數量肯定是個很龐大的數字。荒廢了200多年的土默川農業開始恢復。這片地區農業的再次荒廢,是滿清統治以後在蒙古地區實行蒙漢隔離和愚民政策之後才出現的。到清末放墾時,人們幾乎忘記了這片土地上的農業歷史,以為“走西口”才開始了土默川的農業活動,其實這是極大的誤解。可以試想,如果阿拉坦汗的土默特和平戰略與發展農牧業、手工業政策得以延續,今天的土默川地區可能更加富裕和發達。

在農業發展的同時,手工業的發展也相當快速。最初的手工業當然是為軍事戰爭服務的,如製造弓、箭、戈、矛等。隨著戰爭的停息,更多的則生產日用品,如皮箱、搖車、銀碗、釜、杯、馬鞍、酒、念珠等。並且一度形成了相當發達的手工業製造中心,從呼包間的一些地名也可以看到當時的繁華。如陶思浩(燒製磚)、察素齊(造紙者)、薩拉齊(務奶食者)。這些手工業的製造者主要是來自內地的漢族工匠。

觀察一段歷史興衰,有幾個主要指標,那就是經濟、文化與人口,當時土默特萬戶的人口得到大幅增長,據記載僅控弦之士即有5-6萬人,以每個士兵家庭有4人計算,土默特蒙古人口就達到20-30萬,而從明朝來到土默川的漢族人口也是一個龐大的數字。我們可以想象土默川其時的繁榮景象。也正因為有了這一段和平時光,1572年,阿拉坦汗開始大規模建城,1575年(萬曆三年)建城完工,阿拉坦汗請明朝皇帝為這座新城命名,被賜名“歸化”,蒙古人自己則稱為“庫庫和屯”,即今天的呼和浩特。從此,土默特有了一個政治經濟與文化中心。1577-1580年,阿拉坦汗又興建了美岱召這座城池,亦城亦寺,集政治與宗教於一體,成為土默川上的又一處政治、文化中心。阿拉坦汗一生最大的事件是建立“大明金國”。從1565年開始,流亡到土默特的漢人頭目趙全等就力勸阿拉坦汗稱帝,但阿拉坦汗卻遲遲不予答應。從當時情形看,稱帝則意味著土默特與蒙古大汗(察哈爾部)和其他各蒙古部落的徹底決裂,也意味著樹大招風引起明朝的警惕甚至討伐,最可怕的是可能引來明朝和其他蒙古部落的聯合打擊。但事實上,當時的蒙古已經形成了黃金家族建立的兩個獨立政權,蒙古大汗察哈爾等部不堪阿拉坦汗的壓力,東遷至遼河河套,西部阿拉坦汗已成為事實上的霸主。1558年,圖門汗繼位時,阿拉坦汗就未去朝貢。1571年,阿拉坦汗接受了“順義王”稱號,奉明朝為正朔,國名也由“蒙古金國”改為“大明金國”。關於“大明金國”這個詞的含義,很多人將此“大明”理解為“明朝”,其實不然,只是蒙古上層人士多喜歡用“大明”一詞。在蒙古人眼中,“大明”的含義是“偉大”之義。也有學者認為“大明”一詞源於阿拉坦汗,因為他的尊號為“格根汗”,格根的漢譯就是“光明”“大明”之意。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大明”既有蒙古人尊崇明朝的內涵,更多的則是他們自己的理解:大明金國,偉大的金國或阿拉坦汗創建的金國。至此可以總結,阿拉坦汗政權走完了它的三部曲:隸屬於蒙古大汗的蒙古金汗國、獨立的蒙古金汗國、明朝的附庸國大明金國,整個金國在歷史上存在了80年(1547-1627年)。1582年,阿拉坦汗病逝,大明金國將迎來一位叱吒風雲的女主人:三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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