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的宿命轮回





作家,到底该是依了本心,还是从了生活,各自有各自的选择。假如从了本心,自然是会多些非议,甚至吃些苦头,这本来就是少数人的风骨。

注:全文共5050字,阅读约需12分钟。
方方的宿命轮回前日我所在的一个武汉本地业主群中,有人转发了一篇最新的方方日记,这曾是这两月来各种聊天群中常有的事。


过了一会儿有人发了一句:“建议别发方方了,就像看到一个天天埋冤的老太婆。”
紧跟着有赞同者说:“非黑,按她写的文章顺序做了个总结,方便大家阅读:1. 我家的狗终于可以去宠物医院了。2. 我家的阿姨终于快回来了。3. 滞留武汉的人们没法回家。4. 北京居然不让湖北人回。5. 一定要追责!”
这已经是很善意的调侃,方方日记从大众追捧,慢慢“沦落”到“惹人嫌”,具体的时间节点已无从核查。硬要说一个时间,姑且认为是武汉疫情初步得到控制时起,至国外疫情大肆爆发时炽盛。都恍然大悟,原来,国外的月亮才是残缺的,而我们头顶的那轮明月纵有些斑点但也算圆满了。
曾经很多人从方方日记的文字中得到抚慰,激昂于有人挺身而出、力谏追责,千万人不惜熬宿挑灯夜读日记。恍惚刹那间,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曾经的斗士已沦为了“怨妇”。天灾之下的个体悲痛既然谁也无法避免,与其总沉浸在“黑暗”之中,还不如拾起信心乐观面对。

其实我个人也极少再看方方日记,说起来是因为我的爱人。她是个极其乐观的人,总是叮嘱我要提升自身的正能量,怕我就此沉沦下去郁郁寡欢。因为我总爱挑刺,还老是把疫情中“个体的悲苦”挂在嘴边,她就怪罪我把负能量传染给了她,让她也时常陷于不痛快的漩涡里。被打击几次后,反省之余我也就自觉的少看了很多“负能量”的文章,例如方方日记。

虽然抗疫取得阶段胜利,武汉已经在筹备解封事宜,准备有序复工复产,但小区还未放开限制,纵然我所住的区域已被评为“无疫情小区”和“无疫情社区”也还是在严控之中,最新的官宣是将于4月8日全面解封。憋在家中无事,将各种消息翻来覆去,才发现虽然方方已经停更了公号上的日记(不知道其他平台是否也已停更),但各种解读与“写信”仍然铺天盖地。方方现象早已超越了对个体命运的关注、对官员不力的追问,已然成了价值观与意识形态的大争战。而大多民众,真的仅是看热闹的看客而已,看得高兴了鼓掌,不高兴了就把你轰下台去,全然不知台上对阵的两方手里拿的是木头道具,还是真刀实枪。
方方的宿命轮回要深入了解方方,有几个关键词是必须了解的。
伤痕文学、软埋、察网。

文GE后,社会进入了全面的反思,体现在文化阵线上,中国当代文学迎来了反思文学高峰,例如王蒙的《杂色》、刘心武的《班主任》等。到了八十年代,随着社会经济的逐步繁荣,文学艺术也借由商业化释放出巨大的创作力。
这期间的大背景是,西方文学和村上春树意识流的创作方式,随着大环境的融合,也深刻影响着中国新一代的文学作者。因为大量作品中出现的个人自由意识、强调各个时代背景下的个体悲欢苦乐,文学界对此存在着巨大争议。这时期的文学大多称为争鸣文学,也称伤痕文学。当时有一些出版社甚至出版了“争鸣文学作品丛书”,具代表性的有王蒙的《坚硬的稀粥》、刘心武的《钟鼓楼》等。在争鸣系列作品作家中,有几位女作家脱颖而出:铁凝、池莉、赵玫、方方。
当时方方的代表作有《风景》、《白雾》,她主要擅长于小情节的叙述,一如我们如今看到的方方日记,在娓娓道来的市井小事中表现普通人的命运。
但方方的作品真正引起巨大波澜的,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在201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软埋》,对于这部小说的巨大争议导致的社会影响,说它是一枚“暴雷”应该不为过。

方方的宿命轮回《软埋》讲述了一个女人丁子桃的命运故事。丁子桃在土改中,娘家人被杀,婆家集体自杀被“软埋”。丈夫吴家名本是地主少爷,后隐姓埋名做了个医生。她从一个地主乡绅的儿媳,变成为一个勤勉慈善的保姆,最终失忆变成一个沉溺于往事却没有知觉的植物人。据方方说,这本小说的原型,是来自于她朋友讲述的家族经历写作的,在那个时代背景下,记述一个家族的兴亡史。关于土改的文学作品,大多人印象里都是《暴风骤雨》那样的“革命文学”,在那里,地主都是反动的,是应该被镇压的,在那里,地主与黄世仁、周扒皮、南霸天一脉相承。或者如余华的小说《活着》里,富贵作为一个地主少爷,也是吃喝嫖赌,在新中国成立前就败光了家产。

显然《软埋》中讲述的地主乡绅家族不是这样的基调,并且“软埋”这个词也引起了文学界的联想。“软埋”据说是川东民间的说法,意思是一个人死后,没有棺材直接埋在土里,也可理解为草席裹尸,人们认为软埋的人,将无法转世投胎。争议者认为,这个词被方方赋予了象征意义,隐喻了许多历史的真相,仿佛也已经被“软埋”。
方方的宿命轮回批评反对的声音来得非常猛烈,文学界很多前辈认为这部小说在为地主阶j级翻案,否定当年土改政策,还专门举办了一场针对小说的批判会。甚至有声音称“伤痕文学”其实是招魂文学、翻案文学。众多反对声音中,最为“系统”化的是“察网”。


察网创办于2014年3月,以时政评论为主,是国内领先的民间爱国门户网站。“致力于传播正能量,维护国家利益,保卫国j家安全,汇聚爱国能量,巩固爱国阵线,弘扬民族精神,传承民族文化。”
在2017年3月前后,察网连续刊发了15篇文章,以抨击《软埋》的立场。我去察网官网上看了一下,还都在,节选了两篇文章的标题及引言:
《老新四军古正华:方方和地主还乡团有什么两样!》2017-03-23几千年来封建地主阶j级对农民的残暴统治,方方一点也看不见,土地改革农民对地主压迫的清算斗争,方方却臆造了一个对地主施行灭m门的惨绝人寰的“黑洞”。方方写《软埋》的现实目的,不就是要颠覆土改这段历史,不就是为了颠覆革 命么!
《煽动谁的“血泪仇恨”?》--剖析《软埋》2017-03-21《软埋》以偏概全,以局部代表全局,或者割断历史事件之间的因果联系,孤立地抽取不代表本质和主流的某些事情出来,其实就是为某种势力达到某种目而摇旗呐喊的方方版的“不忘阶 级苦,牢记血泪仇”。在当前一小撮人拼命推进改旗易帜的情况下,方方这样做是不是为了向这些人交纳投名状呢?

其中最重磅的文章,莫过于前中z组部部长张全景所写的:《〈软埋〉是新形势下意识形态领域阶级斗争的反映》,和解f放军上j将赵可铭的文章:《〈软埋〉是对土改的反攻倒算》
在2017年5月,人民文学出版社迫于压力宣布停止发行《软埋》,并撤回所有已发行的成书。
方方面对排山倒海的非议,表示小说并没有出现反对土改的议论和倾向,土改只是小说中的故事背景。她关注的是在故事背景中,受到冲击而改变的个体命运。
她这样解释“软埋”的含义:“有些人直接被泥土埋葬,这是一种软埋。而一个活着的人,忘却过去,忘却自己,无论是有意识地封存往事,还是下意识地拒绝记忆,也是软埋。只是软埋他们的不是泥土,而是时间。时间的软埋,或许就是生生世世,永无人知。屏蔽历史事件,就是软埋自己的方式。”
早在2017年2月25日,方方曾在微博发布消息称:“谢谢大家支持。书已停印。这是件没有办法的事。官员惧怕极 左,或许他们觉得停印了此书,极 左就会消停,社会于是稳定。这真是一个天真浪漫白日梦。这件事,我除了发出自己的声音并且记录在案,也只剩有无奈。

而在民间,方方渴望关注的“个体”中,也出现了这种评论:

这次,方方又写了《软埋》,我没有买。这次,是不想看。首先,这个题目,既奇怪,又晦气。百度了一下,知道了“软埋”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应该是一个关于什么些人不得好死的故事。可能是我不够有情怀,或有点功利吧。每天的工作生活压力够大了,总想讨个彩头,或者看点跟自己有关的、有价值的东西。哪怕是心灵鸡汤,虽然假,也仿佛多少给人点力量。这么阴暗的、奇怪的、小众的主题,咱就别碰了,免得到时候又得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这论调好像似曾相识?哈哈,和时至今日我们一些人面对方方日记时的态度多么类似。历史总是在一圈圈涟漪中轮回。
我担心对“察网”的价值观揣摩的不够透彻,于是又登上去想多学习一些。在首页看到的置顶推荐文章,只看引言就已让我颠覆认知,大为震撼。不作评论,只节选标题和引言如下:


鹿野: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宣扬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值得提倡吗?

2019-08-02

西方 势力为什么要推崇“我命由我不由天”呢?答案很简单,人民群众反对西方 资本势力的唯一办法就是团结起来,依靠集体的意志同他们斗争。而“是魔是仙,只有我自己说了才算”,“我命由我不由天”是一种典型的极端个人主 义和主观唯心主 义。


《灵与肉》为何无法再使人感动?2018-07-02

最近这一年里影视界不断的炒“伤痕文学”这碗冷饭,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别有用心炒作,来否定前三十年的路线。


《芳华》无情,何必再见?2017-09-26

1840年以来,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历史,尽管历尽艰辛,但总的来说是中国人民前赴后继、不懈奋斗的历史。不过,冯小刚、严歌苓们对这些没感情,他们所热衷的,是用个人的“伤痕”,以表现“人性”的名义来遮蔽大历史、控诉大历史,眼光始终超不出个人得失的狭隘眼界,他们和龙应台的“不在乎大国崛起,只在乎小民尊严”形成了相互呼应。其实,他们才是冷酷的。



方方的宿命轮回我行文前,特意问我年逾七旬的父亲,想听一听六十年代里他曾亲身参与过的那一段历史,但我终于还是不得要领。兴许,历史终究只能是历史,人们总是只能对自己亲身参与过的时代,才能有切肤的感受。

我身处的时代,欣欣向荣,所有的一切都已处在快车道中。我这样7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除了安然享受社会物质快速膨胀的红利外,对沉重的话题,已然快没了兴趣。到了00后,斗表情包、摇抖音、看鬼畜几乎成了这个时代大多数年轻人精神食粮的全部。

这个时代已经不愿意再给伤痕文学一个坐席。即使只是一个退休老太太唠里唠叨在日记里,说一些苛责的话语。

我曾经刻板狭隘的认为,真正的作家、文学家、艺术家大多是与“悲剧”缠绕的,这是他们的宿命。
这种执念来源于我记忆中最好的影片之一:《霸王别姬》。
方方的宿命轮回影片中的程蝶衣,戏里戏外浑然一体,雌雄难辨,最终难以忍受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差距落入悲剧终响。而段小楼则一直活在现实中,没有被霸王的艺术假象带偏生活的节奏,该低头的低头,该赔笑的赔笑脸,所以他永远也不会陷入“不疯魔不成活”的境地。

艺术家、文学家到底该是依了本心,还是从了生活,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假如从了本心,自然是需要承受些压力,甚至吃些苦头,但这本来就是少数人的风骨。
艺术来源于生活,但从来都高于生活。文学家也总是被诟病成思想上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我理解的艺术和文学创作,本身就是对于生活和社会的一种苛求和期盼,必然容易给大众造成“批判”、“无理取闹”的错觉。没有这种艺术与现实的落差与反省,假如让文学家都专注于论文和报告文学、让艺术家都去拍纪录片,所有的人都俯首歌颂和记录当下的宏伟壮丽,这还是一个正常的现代文明社会吗?
不能在我们需要的时候,被感动被慰藉;在不需要的时候,就讽刺是不识时机、阴阳怪气。当形势危急时有人执着着冒险斩棘前行,我们每一个人都双手鼓掌;但困难将去,方方还是那同样的声音,众人却已没了耐心。
我上周写了一篇《

别把医护人员供在神坛上

》,就是恐惧大众动辄造“神”造“英雄”。民众的记忆太短,一哄而上造就的英雄,往往没有善终。我们该呼吁对于医护者生存环境的改善和提高,对于社会医疗体系的完善与优化,盲目给医护者套上耀眼的光环,非但无济于事,还只会漠视了他们作为正常人该有的需求。


英雄的高光背后,拖缀着巨大的阴影。被抬多高,个人的短处就会被放多大。明星为什么要强调私生活不被打扰,正是因为现实与荧幕上的形象是有巨大落差的。但大众不会想那么多,对作品形象的向往会直接定格套在演员身上。一旦发现现实中与印象产生落差,那就伴随着巨大的失望和破坏的冲动。
只有允许英雄是普通人,允许作家是普通人,他们才可能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把自己的政 治向往作为职业要求套在他们脖子上,无异于给千里马套上“嚼子”。
而群体的狂欢,往往也源于每一个个体对于实现自我认知、塑造规则的冲动。造神是因为如此,推倒打碎也同样如此。在建立与打破的过程中寻找对自我的认同与快感,且破坏的快感往往比建设来的更加容易和猛烈。
方方的宿命轮回电影《色戒》的结尾矿场枪决时,几个暗杀者表现各自迥异。

因为正义的刺杀行动失败,六个曾经满怀理想与激情的年轻人被押到南郊矿场,准备执行秘密枪决。
无限接近于英雄主义的邝裕民(王力宏)面对行刑时,强行镇静,眼神里隐隐含着泪光。
王佳芝(汤唯)低着头,身心俱灭。
其他几个跟随者,涕泪横流,嚎啕大哭。
而举枪者,应该不会想到,短短几年后,时局变幻,他们就也成了逃难者、被决者。魂飞魄散匍地痛哭时,他们不会想起,南郊矿场的那几个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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