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冬陽 ‖ 楞頭御史謝濟世(一):彈劾雍正寵臣田文鏡

羅冬陽 ‖ 楞頭御史謝濟世(一):彈劾雍正寵臣田文鏡


楞者,四方木也。楞頭者,頭腦如四方木,有信仰、有原則、愛眾生、抗強權者也。

雍正皇帝無愧於史上極擅長權術的極權君主。既有全面的理論修煉,更有屢試不爽的牛刀大小試。但是,他沒能削圓謝濟世(1689-1755)這根四方木。

羅冬陽 ‖ 楞頭御史謝濟世(一):彈劾雍正寵臣田文鏡


謝濟世畫像,圖自網絡

場景回到雍正四年十二月初七日(1726年12月29日)的早晨,紫禁城乾清門,雍正皇帝正在聽取各部院大臣的政務奏報。這天的御門聽政與平常不太一樣,因為雍正皇帝要給“科甲朋黨案”定案,中央六部、督察院以及宗人府、理藩院、大理寺、六科等等衙門的官員,還有諸王、大學士們,悉數到場。

所謂“科甲”,是指經科舉考試成進士繼而做官的人。清代科舉考試中的進士榜稱為甲榜,舉人榜則稱為乙榜。進士、舉人和國子監監生都可以出仕做官,但進士起點高,升遷也相對容易,尤其是殿試之後又被選拔為庶吉士在翰林院進修過一到三年的佼佼者,往往捷取朝廷要職和封疆大員。更重要的一點,進士的朋友圈較舉人和監生的強大太多。強大的進士圈子,對於形成政治共識、發揚官員的主觀能動性、以小政府治理大社會,都有莫大好處,但這有時也讓皇帝甚為頭疼。尤其會讓雍正這樣的獨裁皇帝頭疼。因為進士做官做人,大多有底線,不肯唯皇帝馬首是瞻。就像“科甲朋黨案”的“主犯”之一——前直隸總督李紱(1675-1750),便是如此。本文的主角謝濟世的出場,還得先從李紱和田文鏡的互參說起。

李紱本是康熙末年時運不濟時,由翰林院掌院學士蔡珽(?-1743)推薦給當時的雍親王的,因此也算是藩邸舊人。雍正皇帝繼位後,將李紱官復原職,一路從侍郎、廣西巡撫,提拔到直隸總督(從一品)。李紱也不負所望,所至卓有政績。

不過仍有兩件事讓皇帝如鯁在喉。

一是李紱經開封去保定(直隸總督府駐地)上任時,曾面斥河南巡撫田文鏡(1662­-1733),認為田文鏡有意折辱進士出身的河南地方官,並且在面見皇帝時又喋喋不休,難道李紱不清楚因為康熙晚期科甲官員多支持八阿哥允禩(1681-1726)而讓本皇帝深惡痛絕嗎?

二是對於虐待致死九阿哥允禟(1683-1726)一事,李紱不夠擔當,屢屢請示,逼本皇帝表態,難道要讓朕背上“屠弟”的惡名?

不過,這些已經無關宏旨。一切有礙於本皇帝的人,政敵則全部已經或行將消滅與囚禁,而自己陣線內部,即使親兒子,照樣棄之如敝屣,何況一奴才耳!田文鏡,正巧是李紱的天敵。

田文鏡出身監生,五十六歲才做到一個正四品的官,做了整整六年也未得升遷。本來打算就此終老,沒想遭逢雍正皇帝提拔,於是鐵腕管治秀才與科甲出身的屬下,得皇帝激賞,二年間即實授河南巡撫(從二品)。田文鏡施政因此愈加嚴刻,招致輿論不滿,因此也被李紱責備。

但田文鏡雖然出身低、官位低,畢竟也是封疆大吏,且年長李紱13歲,同樣被皇帝寵任,被李紱當面責備有意酷虐科甲,頓時一輩子窩的火都躥了起來,李紱前腳走,他立即密奏一本。皇帝告誡他莫為手下矇蔽。田文鏡於是復奏他處理的數位地方官,多是李紱同年進士,李紱參他,顯屬科甲朋黨。正好皇帝惱李紱對虐死允禟不夠擔當,又惱兵部尚書蔡珽恃寵貪殘,而蔡珽既是李紱的薦主,也是被田文鏡酷虐知州的薦主,於是密囑田文鏡配合欽差,做成一樁“科甲朋黨”大案。

既然是奉欽命做案子,那麼以事實為依據就變成了依皇帝的意志製造證據。符合需要的,再好不過,採信就是;不符合需要的,那麼就製造好。一切看起來,天衣無縫,完全符合《大清律例》。皇帝看了,非常滿意,於是拿到朝會上來定案。可是,皇帝萬萬沒想到,這時候浙江道巡按御史謝濟世出班跪奏,聲音清朗,擲地有聲,彈劾田文鏡貪殘苛酷、偽造證據十大罪:

“袒護屬員,索借圖賴”;“指使屬員,草菅人命”;“卸罪屬員,陰行賄賂”;“串通屬員,舞弄文法”;“藐視欽差,擅改成案”;“黨同伐異,顛倒是非”;“捏造浮言,矇蔽君父”;“羅織鍛鍊,十款九虛”;“引用匪類,薦舉不公”;“索詐司員,貪婪不法”。[i]

羅冬陽 ‖ 楞頭御史謝濟世(一):彈劾雍正寵臣田文鏡


謝濟世《梅莊雜著》書影

雍正皇帝畢竟經歷過大風浪,雖然臉色鐵青,但也耐著性子聽完,對謝濟世說:“彼號能臣,朕方倚任,爾無惑浮言。”

謝濟世仍伏地不起,繼續申說:臣與他素昧平生,毫無怨隙,只因監督彈劾各種違法亂紀是臣的職掌,既有風聞,不得不謹遵聖祖皇帝成法,具疏題參,還請皇上睿鑑採納。

所謂“風聞”,是監察御史彈劾官員時,無須明確出示彈劾所據事實獲得的渠道,只需據說、聽說就足夠。至於所據事實是否屬實,由後續調查程序解決。

皇帝聽彈文時,覺得謝濟世所說與李紱、蔡珽所說的一致,深疑他為兩人所指使,本以為用“朕方倚任”就能點破他,沒想到還是一根筋,不免怒形於色,拒收謝濟世彈章。

退朝回宮後,皇帝休息良久,方指示大學士擬寫諭旨,洋洋灑灑近800言,其中說:

謝濟世身為御史,不聞別有建白,而獨將巡撫中秉公持正之田文鏡加以貪贓壞法之名,特疏糾參,且自稱風聞言事,顯悖聖祖皇帝之諭旨,而於欽差大臣審定之事,盡欲翻案,並將各案始末情由,及將田文鏡之納賄徇情諸事,委曲描寫,若伊在旁目睹者,則其受人囑託,聽人指使,欲傾陷田文鏡以快其報復,不問可知矣。若不嚴刑訊問,則如鬼如蜮之伎倆,得行於光天化日之下,人心何由而正,風俗何由而端乎?著將謝濟世革職,令大學士、九卿、詹事、科道等嚴訊,務將其中實情審出,不得稍有含糊。倘九卿、詹事、科道中有謂言官不應加刑者,即據實陳奏,不得面從而退有後言。[ii]

第二天,大學士、九卿、詹事、科道官等會審謝濟世。

主審官問背後指使者為誰,謝濟世凜然答道:

田文鏡之惡,朝廷內外都知道。我謝濟世讀孔孟書,粗識大義,不忍坐看奸人欺罔皇上,故冒死以奏聞。若是必須追究指使者,那就是有孔子、孟子了。

刑部尚書勵廷儀拍響驚堂木:“嘴硬!來人,用刑!”

這時候,聽審的官員中站出一位監察御史,立刻成了焦點。只見他四十出頭,眉宇軒朗、目光沉毅。他就是陳學海(1685-1734),江西吉安府永豐縣人,謝濟世的同僚。

陳學海走到大廳中庭審官案前,平靜地說:“是我給謝御史提供的證據(原文:與謝某交關者,我也)。”

庭審大臣們驚訝得面面相覷,遂罷審結案:“謝濟世參劾田文鏡各款,自認風聞無據,顯系聽人指使,要結朋黨,擾亂是非,謝濟世應擬斬立決。”皇帝令謝濟世革職,發往北路阿爾泰軍前,效力贖罪。

不過,廷臣的審訊,並未達到將李、蔡定為幕後主使的目的,倒是牽出個陳世海。這讓皇帝覺得科甲朋黨簡直前赴後繼,閔不畏死,非扭轉

惡習不可,遂一面照欽差原擬定案加重處罰被田文鏡所參諸人,一面直接將李紱、蔡珽定為朋黨,並舉行朝會語重心長地諄諄告誡臣工,尤其是漢臣。皇帝聲音洪亮,滔滔不絕,目光如炬,普照殿廷。而視線所及之處,又發現翰林院起居注官姚三辰面露不屑表情,“不以朕言為然!”聯想到他是浙江人,乃盛產詆譭朝廷人物的地方,於是將他也添加到陪同謝濟世充軍的名單。

比類聯想能力一旦被激發,就難以停下。皇帝趕緊查閱手邊的官員引見履歷單,果然發現有名陸生楠者,竟是廣西灌陽人!灌陽是全州南邊的鄰縣,好傢伙,跟謝濟世一樣,肯定都受過前任廣西巡撫李紱的恩惠。不想不要緊,細思則極恐。陸生楠雖由舉人出身,似乎幹得不錯,不久前由知縣行取為工部主事(行取:明清人事制度,知縣政績突出者,晉升京官,以示鼓勵)。現在想起來,皇帝覺得陸生楠也是桀驁不馴之輩,正好也打發陪同謝濟世一道充軍。

謝濟世前往軍營之前,給兒子寫詩一首:

聖主哲且仁,暫戍非久長。東歸倘有信,為我潔壺觴。

這真是忠於朝廷的偉大樂觀主義精神!這裡的聖主,並非特指雍正皇帝,而是被抽象化了的國家最高權力主宰。在傳統儒臣秉持的政治理念中,皇帝聖明,臣該萬死。皇帝如果有失當舉措,那都是遭臣下矇蔽的結果。因此,皇帝的過錯永遠只是暫時的事情。而且即使當今皇帝沒有機會糾正錯誤,也還有未來皇帝。作為臣下,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擇好人而交,讓皇帝身邊都是正人君子。

這一信念,謝濟世自幼深信不疑。為科舉考試標準用書——《四書》作注的宋代大儒朱熹(1130-1200),就曾說過:“若如鄙意,則須是先得吾身好,黨類亦好,方能得吾君好,天下國家好。”這既是帝制時代讀書人實現治國平天下之抱負的方式,也符合母親的殷殷期待。

這兩個意蘊,其實在“濟世”這一名字中已經包含。謝濟世還有個成年時取的字,石霖,還有一個號,梅莊。據他的自述,梅莊一號是他叔父謝賜履所取。叔父謝賜履和祖父謝明瑛,同中康熙二十一年(1682)舉人,一時傳為佳話。這是謝濟世出生七年前的事情。謝賜履後來官至督察院左副都御史。因此,在偏遠的桂林府屬的全州,謝家是有名的書香門第。

羅冬陽 ‖ 楞頭御史謝濟世(一):彈劾雍正寵臣田文鏡


全州縣龍水鎮橋渡村謝濟世故居碑,圖自網絡

謝濟世十六歲時(康熙四十四年,1705)應縣學童生試,亦即科舉的最低級考試。清朝制度,童生試通過者,就錄取為官辦府州縣學的生員,也就是學生,俗稱秀才。考個童生也甚為不易。要經歷分別由知縣、知府、學政主持的小三級考試。

這年春天,謝濟世已順利通過縣試、府試,信心滿滿,到省城桂林參加院試(學政由督察院御史擔任,故其主持的考試稱為院試),以為也可一次成功。

交卷時,卻發生了意外。只見學政大人張豫章光著頭,沒戴官帽,不但沒穿鞋,連襪子也沒穿,歪斜躺在太師椅裡,兩目透著鄙夷和漠然,一幅山大王在寢宮召見小跟班的架勢。不僅如此,學政大人還有一個更過分的要求,讓各位考生跪著交卷。謝濟世的天理之心對學政大人不合儀軌的舉動本已充滿輕蔑,對下跪的無理要求更是嗤之以鼻。他因此被逐出考場。

謝濟世非常愧疚地回到家裡,向母親請罪。母親卻沒有一點責備他的意思,笑道:“兒何罪!今日為一領藍衫屈膝,它日仕宦求富貴,必至窺狗竇,獻虎子,拜門生義兒。爾能如此,母無憂矣。”“窺狗竇”的典故,出自《晉書·光逸傳》。晉代名士光逸,為討好薦主,脫光上衣,將頭伸進狗洞,學狗叫,方得進門。虎子,溺器也。總之,“窺狗竇,獻虎子,拜門生義兒”,就是辱自尊無原則地討好上司和權貴,以謀求升官發財。這種人一旦權力在握,必然無所不為。

不久,母親過世。但謝濟世沒有忘記母親的教導,三年後,又是一個春天,他終於考取生員。同年秋,便以廣西鄉試第一名成為舉人。又四年,二十三歲時成進士,選為庶吉士(進士中優秀者入翰林院進修)。次年(康熙五十二年,1713)散館(結業),授翰林院檢討(從七品)。又八年,父親去世,謝濟世回原籍守孝。

雍正二年(1724)六月,新任廣西巡撫李紱到桂林(當時的廣西省會)上任。謝濟世正守孝期滿,便到桂林去見李紱,取得一張“由單”(居家守孝表現合格的證明),即赴京等候補缺。雍正四年(1726)十一月,補授浙江道(道是督察院的下屬機構,以各省名稱命名)監察御史。

人生無巧不成趣。謝濟世補授御史的時候,陳學海也補授御史。陳學海出謝濟世舅父侍講學士蔣肇門下,因此兩人很早就是朋友。陳學海補授御史(正七品),其實是官降三級。這年夏天,他以刑部員外郎(從五品)隨欽差赴河南複審田文鏡參劾諸案,盡得諸案實情。見欽差定案違背事實,乃據法力爭,最後被逼畫押,又被貶官,甚是憂悶。見到謝濟世,遂淨吐胸中所鬱。謝濟世激於義憤,便有露章彈劾田文鏡的舉動。

陳學海見謝濟世因自己而遭充軍,心不安,第二年春,請病假回籍。督察院彈劾他裝病以及與謝濟世交往之狀,被皇帝革職,陪謝濟世效力軍前贖罪。

四人既至軍營,受到振武將軍巴賽禮遇。謝濟世於漠北草原,倒也自在,著書甚至收徒講學,一點都沒耽誤。陳學海善醫術,成為軍營難得的醫生,救治病患無數。

轉眼到了雍正七年三月,朝廷準備征討準噶爾,任命巴賽為北路副將軍,派順承郡王錫保(1688-1742)署理振武將軍印務。錫保因鴆殺八阿哥允禩毫不手軟,深得雍正皇帝歡心。這次署理將軍印務,還奉有秘密使命,即察看充軍漢臣行跡。五月,錫保密奏謝濟世撰寫《古本大學注》,誹謗程朱,又有“見賢不能舉”“拒諫飾非,必至拂人之性,驕泰甚矣”,等等語句,顯屬誹謗君上。陸生楠撰《通鑑論》十七篇,議古非今。姚三辰、陳學海兩人安靜奉法。

皇帝召回姚、陳兩人,令處死陸生楠,以謝濟世捆綁陪斬,行刑前嚴訊兩人,以取得受蔡珽、李紱指使的口供。無奈陸生楠至死拒絕攀指任何人,謝濟世只承認參劾田文鏡是他自己“默識”李紱寓意,又夢想蔡珽將來回朝廷任職可以提攜他。換言之,以彈劾田文鏡討好李、蔡,純屬他謝濟世的一廂情願,並無李、蔡兩人的直接授意。但這並不妨礙皇帝在朝堂上宣告,謝濟世已經供認,彈劾能臣田文鏡,就是出自李、蔡兩人指使,並召李紱當面訓斥。可見雍正皇帝為了給李紱、蔡珽安上莫須有的“科甲朋黨”罪名,不惜製造更多的莫須有,甚至濫殺無辜。

不過,謝濟世並沒被嚇倒,雖然陪斬的時候暈了過去,他已退休的叔叔謝賜履也受牽連不久病故。他終於等到皇位更迭,迎來人生轉機。乾隆皇帝繼位,詔開言路。謝濟世為北路參贊大臣伯欽拜代筆,上疏建議嚴不言之罰,恕妄言之罪,除文字忌諱之禁。乾隆皇帝讀疏,稱讚欽拜有古大臣風,料定出自謝濟世之手,於是將他召回京師,補授江南道監察御史。

而田文鏡已於四年前去世,他的繼任者以為照葫蘆畫瓢可以邀取朝廷賞識,升官發財,乾隆皇帝不得不敕令矯正:“河南地方自田文鏡為巡撫總督以來(雍正六年五月,田文鏡被特授為河南山東總督),苛刻搜求,以嚴厲相尚。而屬員又復承其意指,剝削成風,豫民重受其困。即如前年匿災不報,百姓至於流離。”

那麼,在乾隆朝裡,愣頭御史謝濟世的命運歷程又會怎樣呢?請繼續關注下篇。


註釋

[i]參見謝濟世《劾田文鏡疏》,《梅莊雜著》,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1,第1-3頁。

[ii]《雍正朝起居注冊》第1冊第873-874頁。該諭旨記錄於雍正四年十二月初七日末尾,註明“是日,大學士、九卿等奉上諭”,則該諭旨發於退朝回宮之後。

參考文獻

馮爾康《雍正傳》,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林乾《雍正十三年》(上、下),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7;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20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