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羅生門》開頭，漂泊而過的大雨像一層迷霧，罩著“羅生門”。視覺上，這場雨並不真實，它直觀的告訴我們，雨是人工的，但它就是雨。或者這也在大師的佈局之中。近來沉迷日本電影，其實我看電影，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要讓我論論電影美學，正如讓一個瞎子描繪晚霞的美。
在大師面前，不論什麼樣的描述，都是遜色的。
很遺憾，後來才知道黑澤明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推崇，遺憾的是還沒有來得及看他導演的《白痴》。有個習慣，喜歡“追根究底”，體現在遇到喜歡的作家能讀他的全部著作以及傳記。便蒐集到了黑澤明關於《羅生門》的採訪，大概是拍攝時，投資人對他大為不滿，在《羅生門》取得很好的成績後，那個投資人對採訪者滿口說著：“幸好自己慧眼識珠，料定《羅生門》會是一部很好的電影。”諸如此類。那一刻，黑澤明意識到了，現實社會就是真正的羅生門。
有人猜測，樵夫抱走棄嬰後，要麼是吃掉了，要麼是賣掉了。這樣去想的人，已經掉進了“羅生門”的地獄。
整個影片，只有七個人和一匹馬。女人、女人的丈夫（武士）、強盜、和尚、樵夫、乞丐、女巫。從樵夫和和尚的講話拉開序幕。樵夫砍柴途中遇到武士的屍體，從手的形狀看來，正準備掐什麼東西；接著，樵夫便坐在牆的陰影下，開始講述所見。
我們會發現，這幾個人雖說在接受詢問，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詢問的具體問題，我們通過影片看到的，只有他們的回答。
一個事件，四個版本。像極了今天的網絡事件。
在多蘘丸的描述中，他本沒有動邪念，是看到了女子的美貌之後才動的邪念，將罪歸責於美貌。就如我們當下總說的那句：“女孩子長得太漂亮了就是不好。”一般。本來他不想殺武士，但女人被強暴之後，答應跟他走，並指揮他殺掉武士；再一次將罪歸咎於女人；除此之外，女人的願意追隨，是否說明了女人在強暴中體會到了快感？當他把武士殺死時，女人伺機而逃。多蘘丸的描述，不僅突出了他的驍勇，還將自己的罪責怪責於女人的美貌，將殺人之罪怪責於女人的指使。
在女人的描述中，她忍受著屈辱走向丈夫，原以為丈夫會給她安慰，卻發現，從丈夫的眼神裡折射出的屈辱要遠遠大於被強暴本身。武士看女人的眼神充滿了蔑視、嘲弄；甚至沒有憤怒與失望，彷彿她只是一個不相關的被強暴了的女人。她拿著匕首讓丈夫將自己殺死，悲憤之餘暈了過去，醒來時發現丈夫已經死去了。
在女人的描述中，她所表現出來的嚎哭、痛苦、絕望，似乎都在為自己屈辱做鋪墊；筆者認為，這裡有表演的成分，雖然她竭力突出自己的無助。
死去的武士借女巫之口做了陳述。（即使是鬼魂，也不得不為自己做出辯護）。武士的描述中，多蘘丸強暴妻子之後，妻子求他殺死自己。這個要求令多蘘丸震驚，多蘘丸因為女人的軟弱而鄙視她，上一秒還存在的感情在這一刻已被厭惡取代。武士似乎與強盜心心相惜，而女人，倒成了被唾棄的。妻子在他們交談之際逃跑了，多蘘丸放開了武士，但他已沒有顏面存活於世，便自殺了。
武士的悲憤，借女巫之口得以表達，即便是鬼魂，也還是要為自己辯護的。這很值得沉思。
樵夫的描述中，女人被強暴後痛哭不已，多蘘丸跪在她跟前央求她，只要她跟自己走，他願意金盆洗手，他以前賺的錢足夠女人過好生活。女人的割開綁住丈夫的繩索，意思是讓多蘘丸和丈夫決鬥，來決定她的去留。武士拒絕決鬥，因為女人已變得廉價，絲毫不值得他動手。他嘲笑妻子她已經在兩個男人面前失了醜，為何不自殺。與此同時，多蘘丸也認為女人毫無用處，簡直是懦弱的化身，失去了對女人的熱情，轉身離開。
這時，女人發出刺耳的大笑聲，用尖銳的語句嘲諷兩個男人的懦弱，刺痛了兩個男人所謂的尊嚴，決鬥這才得以展開，最終，武士倒在多蘘丸的劍下。女人逃跑，多蘘丸意欲拉扯，卻因體力不支倒了下去。
樵夫的描述，將只有活人才會說謊的現象徹底粉碎。謊言不止盤踞在活人身上，也盤踞在死人身上。樵夫就是誠實的嗎？並不見得，他偷走了鑲著珍珠的匕首，卻沒有在接受“審判”時說出。
這四個版本，該信誰？誰又在說謊？和尚說：“如果不能信任別人，這個世界和地獄有什麼分別？”如果這個世界充斥著謊言，還值得過嗎？這也是一直困擾我的問題。
如果認為黑澤明只是講述一個事件，只是講述這個世界是充滿謊言的，那就大錯特錯了。大師從不說教，他們只負責將真正的東西呈現在觀眾面前，至於怎麼解讀，那是觀眾的事，正如有人認為結尾樵夫將小孩吃了或是賣了。這就是個人世界“羅生門”的體現。
維特根斯坦說過：“如果撒謊對自己有利的時候，為什麼要說實話？”用這句話形容這四個版本的故事恰到好處。不論是樵夫、強盜、還是受害者女人、與武士，他們之所以說謊，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維護自己的利益。而這，恰恰構成了我們生活的現實世界。
前幾天說欺人先欺己，實際上，欺己是手段，欺人才是目的。
影片中的女人，在面對強暴時，原本是拿著匕首奮力拼殺的；在被強盜控制之後，她首先是掙扎的，然後是順從的，從女人撫摸強盜的背部以及掉落的匕首可以看出。女人獲得了生理上的快感。雖然她不會承認，多數觀眾也不會承認。因為從強暴中獲得快感是一種背叛，對傳統與常規的背叛，而人們一旦脫離常規，就會被批判為異類，這是女人不願意承認的原因。除此之外，更有自我對自我的討伐，教育告訴人們，這種時候是多麼羞辱，居然在這種時候產生快感，女人會產生強烈的矛盾心理，一方面是快感確實存在，一方面是這是有違道德的，也是她不能接受的。
看完影片之後，還有三分鐘餘溫去思考誰是殺害武士的兇手。是妻子的美貌招來了兇徒所致？是強盜心術不正所致？....但實際上，誰是兇手已經不重要了。
我們常以為一個事件是孤立發生的，實際上，任何事件走到公眾眼前，都有一個或多個觸發點。可惜的是，電影能拍出來的，永遠只是人類世界的一個縮影。
回到《羅生門》，誰才是謊言的製造者？是你，是我，還是所有人？而這個世界的真相是什麼？或許從來就沒有真相。
性別不再是分化的標籤，只是簡單的一個生理符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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