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爺爺的這輩子

2007年,我在北京一個駕校集訓時收到妹妹的信息,說瘋爺爺去世了。我怔了片刻——瘋爺爺去世了?他那麼能鬧騰的人,原來......是會去世的啊。

我有一個瘋爺爺,從我記事起他便跟我們一起生活。

那時他大約五十多歲,臉龐黑紅色。夏天不穿上衣,上身和臉頰一樣曬得黑紅。下身常年穿一條分不出顏色的長褲,腰間繫著條黑色的布腰帶,胡亂地打個結。

他痴迷武術,五十多歲了還能把棍子耍得虎虎生風,身邊糾集一群八九十來歲的半大小子,起鬨讓他耍武術。他偏偏是個人來瘋,人越多他越高興,要是有人給他鼓掌叫好,他更是高興得忘乎所以,邊耍邊發怪聲,有時還在地上打滾。

我討厭這個場景。

我看得懂別人鼓掌叫好中包含的戲謔和調笑,以及把他當成無所事事時排解無聊的調劑。我跑過去把人趕走,瘋爺爺從地上爬起來,拍拍手上的土瞪著眼睛質問我:“幹啥?”

“你耍猴呢?別人都看你笑話,你還多高興呢!”我氣呼呼轉身就走。

瘋爺爺的這輩子

讀初中後我開始住校,進入名副其實的青春期,人變得敏感而玻璃心。每週末回家時總能看到瘋爺爺在一些人的叫好中耍棍棒,練武術,高興時還在地上打滾。

我生怕有人看見我,總是遠遠地躲著人群繞道回家。

“我爺爺又在發瘋!”我放下書包,對著媽媽抱怨。

媽媽嘆口氣:“誰有啥辦法哩?隨他去吧。”

收秋的時候家裡忙,父親把瘋爺爺叫回來,讓他拉著板車去田裡拉苞米。擔心他跑的沒影,父親讓我跟著他。

我不情不願地跟在板車後,瘋爺爺雄赳赳氣昂昂地一路教訓我:“……學生有啥了不起?你不就認識幾個字?除開這個,我哪點不比你強?”

我臉漲得通紅,張張嘴不知道說什麼。他越說越起勁,吵吵嚷嚷個沒完。路兩邊曬玉米的人開始笑,我又急又氣,掉頭跑回家,看見媽媽就哭了:“誰讓他來咱家的?我討厭他!”

媽媽嘆氣:“還不是你爺爺掛念他。”

瘋爺爺的這輩子

瘋爺爺是爺爺的堂弟。他出生後不久父母就先後去世了。瘋爺爺有個哥哥,哥哥娶親後生了一雙兒女,去鐵道上撿火車上掉落下的煤塊,被火車撞死,嫂嫂帶著一兒一女改嫁。

瘋爺爺成了徹底的孤家寡人。村裡開始傳他命硬,會剋死家人。

失去家人的瘋爺爺衣食無著落,常常跑得不見人影。沒辦法,他的幾畝薄田我爺爺和父親幫著種幫著收,讓他來家裡拿面、菜、油鹽醬醋。

可他從來不好好做飯,把麵粉兌點水後在火上烤得半生不熟就吃了。爺爺看不過去,吃飯時給他盛些飯菜拿幾個饅頭,送到他那個一貧如洗的家裡。

父親和母親商量,讓瘋爺爺到家裡來吃飯吧!他孤苦伶仃一個人,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母親說:吃飯可以,但不能算成一家人。

瘋爺爺的這輩子

其實我知道是爺爺掛念瘋爺爺,跟媽媽哭過一場就算了。畢竟不能真把瘋爺爺趕走,我要敢開口,父親不會饒過我的。

再次回家卻不見他。媽媽說,他跟一個赤腳雲遊醫生走了。“他要幹嗎?難道還要學醫?”我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問。

“他自己想出去跑,誰還能拴住他?”媽媽說。

過年時他回來了,號稱會治病,首先要給我爺爺治一治多年的冠心病。我當時不在家,媽媽說只聽到爺爺喊了一聲,父親快速跑過去,爺爺已經昏厥了。

爺爺醒來後把瘋爺爺罵了一頓,再也不允許他胡亂給人看病。

在家閒了一陣子的瘋爺爺看見街上有人賣煤餅,也鬧著要做生意去賣煤餅。父親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好給他買些煤餅讓他拉著出去賣。一車煤餅賣完了,他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家,拿回來五毛錢。

瘋爺爺不識數,只能從1數到10,不會加減法。

瘋爺爺的這輩子

爺爺在我初二那年秋天去世了。去世前他再三囑咐父親,一定要給瘋爺爺一口飯吃。

瘋爺爺不知道飢飽,飯量驚人,圓胖的黑紅色大臉盤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還喜歡裸露著大肚皮在街上玩耍,常常把過路的行人嚇一跳。有天回來氣哼哼地說,竟然有人指著他說:快看快看,豬八戒!

我對他敬而遠之。

週末回家時偶爾會碰到他在街上閒逛。他看到我很高興:“放學回來啦?”

我警惕地盯牢他,快速跑回家。

到家沒一會兒,瘋爺爺也回來了,懷裡抱著幾個大蘿蔔:“給孩子炒菜吃!”

真是受寵若驚!我驚訝地站起身,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媽媽連忙問:“你在哪兒拔的蘿蔔?不要拔別人家的呀!”

他氣壯山河地吼回來:“我咋會拔別人家的蘿蔔?街東頭老宋的菜園子裡拔的!他平時看得比狗都嚴,我一瞅他不在,拔幾個就跑!”

瘋爺爺的這輩子

過年時瘋爺爺讓父親給他準備禮品,他要去看望他的姨媽。總聽他念叨他姨媽,我問父親這個姨媽真的存在嗎?父親說,有這個人,就在離我們不遠的村子裡,有時父親也過去看看。

過年嘛!理應走親戚,於是父親給他準備一些走親訪友常帶的禮盒。媽媽給他做了一身藍黑色老式中山裝。

他提著禮盒準備出門,我看到他的扣子扣得亂七八糟,過去給他從上到下重新扣一遍。

他提著禮盒剛走到大街上沒幾步,就蹲下來把禮盒拆開,毫不費力地全部吃掉。站起身拍拍手,用袖子抹抹嘴巴,四處轉悠著玩去了。

夏天的夜裡他整夜不睡覺,坐在池塘邊唱著歌捉青蛙。冬天太冷沒法出門,他就呆在自己家徒四壁的空房子裡,徹夜唱著荒腔走板的地方戲。

哥哥覺得瘋爺爺一點都不瘋。他太聰明瞭,能這樣隨心所欲過一生的人能有幾個?

我漸漸覺得,瘋爺爺生活在一個絢爛的奇異世界,別人無法走近。

瘋爺爺的這輩子

瘋爺爺漸漸地老了,他已經七十歲,脾氣變得執拗,動輒罵罵咧咧。彷佛經過多年的混沌,對生活突然開始不滿。

吃完飯出門玩耍,總有人無聊又不懷好意地問:“瘋子,你吃的什麼飯?”

“麵條。咋了?”瘋爺爺瞪著眼睛問。

“你再回去看看,人家揹著你吃的啥?餃子!”

瘋爺爺轉身就回家,走進廚房一通翻,邊翻邊罵罵咧咧發脾氣。

媽媽問:“咋了?你找啥?”

“沒良心的!我把你們從小養大容易嗎?!不讓我吃餃子!”

還有人笑話他:“你看看你,破破爛爛髒啦吧唧的!再看看別人都穿的啥?讓他們給你買新衣服!”

瘋爺爺低頭看自己,他穿的衣服和爺爺差不多,但他經常下池塘捉魚逮青蛙,衣服上沾著一塊一塊的泥巴;解放牌黃膠鞋上胡滿泥巴,泥巴變幹後硬邦邦的貼在鞋面上。

瘋爺爺轉身回家去找媽媽:“沒良心的!給我買衣服!”

凡此種種,把媽媽氣得頭暈眼花。

瘋爺爺無兒無女,是鎮子裡掛名的五保戶,政府負責養老。父親思忖再三,把他送到鎮裡辦的養老院。

瘋爺爺的這輩子

那時我已經開始在北京上學,每天泡在實驗室裡,調試代碼,寫論文。我操心著要按時畢業,維持和同寢室友的關係,經營和男朋友的感情。每天都有嶄新的挑戰,讓人眼花繚亂。

而每次回家,總感覺時間被凍結了,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這種對比總讓我想起劉歡的歌:“我的心充滿惆悵,不為那彎彎的月亮;只為那今天的村莊,還唱著過去的歌謠……”

2007年我帶著愛人回家,正好趕上瘋爺爺也在家。他聽說我回來了,扔下用樹枝自制的釣魚竿跑回家看我。

許久不見,他的頭髮全白了,腰也更彎,人很瘦很瘦,嘴裡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兩顆牙。跟他對視的時候我發現他的一隻眼睛裡有一個小洞,我很害怕,連忙轉移視線不敢再看。他則從看到我的時候就開始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說得什麼我聽不清楚,到後來竟然抽抽嗒嗒流下眼淚。

我問媽媽他的眼睛怎麼了?媽媽說不知道,可能熬壞了吧!有誰一輩子不睡覺的?改天讓醫生給他看看。

偶爾出門看到街坊鄰居,他們開玩笑地說:“你不知道,你瘋爺不管到誰家看電視,只要一看到電視裡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就說那是他在北京的孫女”。

瘋爺爺的這輩子

收到妹妹的短信後我淚流滿面。教練大吃一驚,我說沒事沒事,眼睛裡進了灰,我去洗把臉。

人生就是這樣,你已經習慣了一些人的存在,因為他們的存在也印證了你的存在。

我問妹妹瘋爺爺是怎麼去世的?是生了什麼病嗎?妹妹說不是生病,是自然老死,他已經75歲了,從沒有好好照顧過身體,算是壽終正寢吧!

我又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瘋爺爺從養老院裡鬧著要回來,在家裡呆了兩天。“這次回來一點也沒鬧騰,說話都很講道理,對人客客氣氣,可見人臨死前大概知道自己要死了,要給人留個好念想啊!”

家裡離養老院很近,他自己從田裡走過去,結果歪在路邊,就那樣去世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人發現,趕緊跑到我家告訴我父母親。

誰也不知道瘋爺爺臨終前發生了什麼。他害怕嗎?是否看到了漫天星辰?這對他來說是解脫還是在奇異的世界裡得到圓滿?

瘋爺爺的這輩子

2007年的秋天,我回家和媽媽一起去姨媽家,路過瘋爺爺的墳塋。媽媽問我要不要過去看看,我猶豫一下說:去看看吧。

在一片綠色的玉米地裡,我看到一個鼓起的墳包。

媽媽對著墳地說:“孩子來看看你”。

風無聲地吹過,身邊的玉米葉子刷刷作響。四周很安靜,我不由得握緊了媽媽的手。

我想,我最終還是害怕瘋爺爺。

......

轉瞬間,瘋爺爺離世已經十年。偶爾我會想起從前的人和事,眼前會浮現出他的影子和他不知讓人如何評價的一生。我總覺得人生的意義在於共享,和你的親人、朋友,每一個出現在你生命裡的人共享你的人生。

只是瘋爺爺已不在,再也無從說起他所看到的,關於當時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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