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這個時候，跟樹先生打了第一次照面。電視裡樹的雙臂翹在半空，手指夾著煙，正朝公路對面的高朋走去。這畫面我記了很久，直到前兩天終於完整看了這部電影。
電影講述名叫樹的男子的人生，而樹的人生無非就是失敗和失落的累積下，最後瘋掉。
樹工作的時候因為操作電焊失誤，導致眼睛受傷，老闆要辭退他。失業的樹在村裡，別人都把他當笑話。他去參加婚禮，見到了許久未見的舊友，於是追隨著舊友的腳步去了城裡謀生路，卻發現了舊友光鮮亮麗背後，不過是腐爛和搖搖欲墜，這讓他感覺失落。人在失落的時候就會想要有個依靠，他想起了自己曾見過的聾啞女——小梅，他想有個家。
婚前他讓弟弟為自己借一輛皇冠，這是他人生中的大事，他要光彩，他要讓別人瞧得起，但弟弟最後沒借過來。樹本來幻想好的挽回尊嚴，重新開始，此刻徹底潰敗，二人大打出手。
這晚之後，樹便開始精神恍惚，看到已經去世的哥哥、看到礦難死去的朋友小莊、甚至可以預言村裡的停水。大家紛紛離開了村子，小梅因為婚後的不幸福離開，弟弟帶著媽媽離開，只有樹留在了那裡，沒有鄉親，沒有家人，自生自滅。最後樹在一片壓抑血紅色的畫面中奔向遠方，跑到了一棵大樹旁，那棵大樹上，爸爸失手勒死了哥哥。
他叫樹，他的命運與樹緊緊聯繫在一起，小時候親眼見到父親在樹上勒死了自己的親哥哥，恐懼和痛苦便從此緊緊相隨。樹假裝什麼也不在乎，可幻想時面前數次出現的父親勒死哥哥的景象、父親不怒自威的臉色，證明了一個事實，樹的恐懼和痛苦，從未消失。
樹是一個小丑，沒人看得起他。於是他在示人的時候總是將雙臂翹在半空，用乍起的雙臂掩飾自己的不安，這暴露了他的無所適從。
樹假裝左右逢源，跟誰都能說上兩句話，在婚禮上被人推出來講兩句的時候，故意說些段子，他知道大家想看這個，他也知道他被推出來，就是為了逗樂大家。看，他其實多聰明。
不是特別想談他本可以反抗命運，只想看看如此命運下他的內心。樹從沒真正活在人群中間，他只是在需要的時候被提出來，不需要的時候沒人想得起他。樹對此明明白白，但卻裝得一無所知，他有自己的本能考慮，保住這層窗戶紙，下面藏著自己的難堪處境。
樹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我的童年記憶中，同一條衚衕裡的一個單身漢。他妻子去世了，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兒子在外面不知做什麼，幾乎不回家。我不知道他的過去，只知道村人叫他“二傻”，名聲不好。他的家由兩間瓦房和一摞磚圍城的矮牆組成，沒有大門，儘管如此，也沒什麼人進去。他平時不做工，只是愛出門溜達，步行去臨近的村鎮或者遠一些的村鎮，在街上常見到他，鄉親們與他沒有什麼交流。
我們捉弄他，一群小孩子，在他家對門的房頂上放風箏，白紙糊的，寓意著不祥。我們故意讓風箏掛到他家的大樹上，他看到後拿著竹竿出來打我們，我們一窩蜂跑開，以此為樂，無知即殘忍，也就是這樣。大人們指點著他與小孩子過不去，我那時也這樣想。但現在想來，他當時捍衛自己領土的樣子，當真是自己的英雄。
後來慢慢長大，回家越來越少，最後一次，我再看見他，他的背已經佝僂了，步履也顯著蹣跚，牙差不多掉光了，臉上的皺紋遠遠一打望就能看到。我有些震驚，我的印象裡他始終遊離在人群邊緣，彷彿不存在一般，原來時間無孔不入，誰都逃不過去。
不變的是他還很倔強，倔強地想往鄰村走。我要騎車帶他去，他笑說不用，他只是打發時間，隨後像個長輩關切地問我什麼時候回來的，在家要待幾天，我們聊了一會兒，我離開了。我有些難過，他與別人並無不同，在得到關切的時候，啟動了心裡溫暖的機制，來關切了我。
他的身上、樹的身上，看得出我們萬千人的縮影，我們可能都會遇到活得不太好看的一段時光，翻來覆去邁不過一個坎，小心翼翼或者戰士般地維護自己的尊嚴。
我們看上去或熱切或冷冽，有的扼住命運的喉嚨，有的被命運來回戲弄。外面看起來不過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很平常地過著日子，但裡面都安放著一個靈魂，這靈魂，特別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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