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著名秦腔導演賀孝民

出自天賦 歸於積累

——記著名秦腔導演賀孝民

公元1942年的一天,一個貧窮人家的男孩經人介紹進入西安易俗社學藝。在他邁入易俗社大門之時,回頭向曾經就讀的學校方向望了一望。兩年前,從家鄉——陝西藍田縣走進西京長安時,他的目光沒有被都市繁華的景象所吸引,心中只為能在省城這個大都市中開始自己的學習生涯而暗自欣喜。可如今,課堂已漸行漸遠,舞臺就在眼前,院內的管絃聲不斷傳入耳內,讀書求知的渴望只好深埋心底,他低頭走入了易俗社。從此,三秦大地少了一個讀書的學子,多了一個藝苑新苗。向藝術高峰攀登從無坦途,誰也無法預測他的未來,領他進社的人也不會想到這個名叫賀孝民的男孩日後會成長為一位著名秦腔導演……


記著名秦腔導演賀孝民

“藍田美玉 待價而沽”

熟悉西安易俗社歷史的人都知道,這個古老劇社一向重視學員的文化課學習,劇社下鄉演出,文化教員隨行,演出之餘即給學員講授文化知識。據該社第十一期學員、秦腔名醜雷震中先生回憶,有一年在赤水演出,教員指著窗外的景色給學員們出了一道作文題:夜聞蛙鳴;在涇陽演出時住在某小學的教室裡,學校的學生們趴在窗戶上往裡看,只見易俗社的學員們都坐在地鋪上讀書學習,於是驚訝地喊道:“戲子們還讀書寫字呢!”學員們聞聽“戲子”二字,怒從心頭起,與學生們起了衝突,校長了解情況後,立即批評自己的學生,說:“你們可不要小看易俗社,它和別的戲班子不一樣。”在抗戰時期,劇社疏散到觀音廟的破窯洞裡,一住就是數日,高培支社長見狀大急,說:“咱可不能耽誤了學生娃。”立即派人回去請來教員,於是,那孔破窯成為傳授文化的課堂。在這樣的環境裡,賀孝民一邊刻苦學藝,一邊認真讀書,技藝與文化知識同步增長,因在《青宮案》中扮演宮女而嶄露頭角。在鄭香亭、張秀民、陳雨農、李可易等老師的教授下,他先後在《京兆畫眉》《琴箭飛聲》《十三妹》《呂四娘》《風雪圖》等二十多本戲中擔任主演,在觀眾中頗有聲譽。1949年,易俗社為解放軍演出,劇目就是《呂四娘》,由賀孝民主演。當演到呂四娘手刃雍正,提其首級到父親墳前祭拜時,一位首長帶頭鼓掌,頓時臺下掌聲雷動,大家定睛一看,原來是賀龍將軍坐在觀眾中觀看演出。演出給將軍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以至於數年後在北京見到易俗社社長楊公愚時,還提起當年看戲的情景,並關切地說道:“你們的戲真好,就是服裝太舊、太爛了。”在賀龍將軍的指示下,陝西省有關方面撥下專款,易俗社從上海買回了一副新戲箱。

記著名秦腔導演賀孝民

賀孝民老師在《春閨考試》中扮演徐瑞雲

當年親眼目睹過賀孝民的表演的秦腔收藏家劉恩沄先生曾撰文這樣寫到:“賀孝民出科十來歲即嶄露頭角、大紅大紫,在他扮演各種不同性格迥異的女性角色中都突出顯現了他天賦的聰慧,從而決定了他的表演不同凡響,主要在以下幾點給觀眾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一)扮相俊麗,靜中見美的風韻,動中蘊俏的姿容。(二)唱腔甜潤,委婉如舒雲卷月,流暢似泉水淙淙。(三)表演細膩,生動而不紊規範,細緻而落落大方。(四)身段優美,體態輕盈似飛燕掠水,出手開打當可見其真功。”戲劇評論家王紹猷先生在《秦腔紀聞》中也對其有“藍田美玉,待價而沽”之評。


記著名秦腔導演賀孝民

賀孝民老師(右)在《軟玉屏》中扮演白妙香

“學過斯坦尼體系的秦腔導演”

1951年,經組織推薦,賀孝民考入西北藝術學院戲劇系學習。一向喜愛學習文化的他如魚得水,如飢似渴地學習著斯坦尼體系的藝術理論。同時,在戲劇系主任魚迅老師的安排下,給話劇學員教授戲曲的趟馬、起霸等程式動作。回憶起那段日子,賀導深情地說道:“西北藝術學院的學習奠定了我的文藝觀,影響了我的人生觀。”

1954年,畢業後的他又回到了母社,任新生部導演、二隊隊長等職,從此由臺前轉入幕後。他立足於中國戲曲表演藝術的優秀傳統,排戲既堅定中國戲曲的主體意識,又借鑑斯氏體系學說,在這一時期,賀導為王芷華排《孝子弒親》《一文錢》,給陳妙華排《綠綺記》《別窯》,給全巧民排《綠綺記》《春閨考試》,給劉棣華排《探窯》等,都要求演員按照中國戲曲的舞臺邏輯進行內心體驗,即把生活體驗化為有程式技巧的體驗,既要表現出戲曲獨特的形式美,又要體驗角色內心情感並充分、恰當地使之外化,把對於人物的深入微妙的心理體驗和具有高度技術的形體表演熔鑄一體,從而使舞臺呈現既能讓觀眾欣賞而又激動人心。這些方法在當時看來有些新穎,給古老劇社的藝術觀帶來一些衝擊,人們驚奇,同時也在議論,現已退休的易俗社第15期學生李敏軍回憶當時的情景時說到:“我59年剛進社時就聽到有人談論,說社裡有一個懂得斯坦尼的導演。”


記著名秦腔導演賀孝民

賀孝民老師(左)等為陳妙華(右一)、劉棣華(右二)排導《別窯》

1963年,易俗社移植改編優秀歌劇《紅梅嶺》,導演的擔子落在當時才三十出頭的賀孝民身上。如果說以前排演的本戲、摺子戲只是在前人的基礎上根據自己的理解和感受略加改動、“牛刀小試”的話,這次執導新編大戲,終於有了一試身手的機會。他把握住了這次機會,耕耘最終有了不小的收穫。西安戲劇界為該劇召開座談會,認為:易俗社在探索戲曲表現現代生活方面取得了初步成績,該劇的演出證明戲曲藝術只要經過認真慎重的改革,完全可以擔負反映現實生活的光榮任務。同時,《陝西日報》連續發表評論,認為秦腔《紅梅嶺》的演出使這個優秀歌劇在戲曲舞臺上得到了傳播。

隨後,他執導的《山村新風》《燈籠紅》等劇先後上演並獲好評,但是,不久之後來臨的那場浩劫中斷了他的執導生涯,這一斷就是十年,直到1977年,他才參與了《萬水千山》的排練工作,之後又執導了《珍妃淚》《卓文君》《空海在長安》《女魂》《日本女人關中漢》等劇,復排名劇《翰墨緣》《三滴血》等,但是,那年富力強的十年白白失去了,令人平添幾多惆悵,幾分無奈!


記著名秦腔導演賀孝民

賀孝民老師導演作品《牛郎織女》說明書(局部)

立足傳統 拓展新境

曾經有人這樣評價著名戲劇導演陳薪伊的藝術創造力:“出自天賦,歸於積累”。竊以為賀孝民導演同樣如此。他正是在具備一定天賦的基礎上,以嚴謹的創作態度、鍥而不捨的進取精神,在紅氍毹上精心佳構一個又一個戲曲場景,給觀眾以美的享受。

導演在一齣戲的生產過程中是創造完整的演出藝術的總設計師和總工程師,他是橋樑——使劇本的一度創作通向演出的二度創作,也是統帥——統領表演、音樂、舞美這三軍。作為一名優秀的戲曲導演,賀導總能在劇本、演出、觀眾三者的關係上,探求戲曲藝術的綜合性特徵,把握戲曲表演與觀眾直接交流的特殊舞臺邏輯,充分調動唱唸做打得表演手段,展現戲曲的詩化歌舞劇的美學風格。由於他是演員出身,深諳戲曲表演規律與特徵,因而指導演員要伴隨著程式動作去體驗角色的生活,充分把握戲曲表演虛擬美的特徵,在表演上用程式而不惟程式,通過對角色生活及內心的體驗化用程式表現“這一個”人物,達到體驗與表現的高度統一。他十分注重導演藝術的再創造——創造完整的演出藝術,即更自覺地發揮導演的主導作用,遵循戲曲藝術的規律,把劇本的文學風格與音樂設計、舞臺美術設計的風格統一到戲曲表演的舞臺風格上來。因而他導的戲能於流暢中見清新,於浪漫中見奇巧。他向以作風嚴謹而聞名,在排練場上格外嚴格,他要求大家進排練場都要像他那樣完全投入到藝術創作當中,不應有任何私心雜念。這份嚴謹、嚴格,使他得到了很多(比如各類比賽的優秀導演獎),也有所失,因為這些並不為所有人理解。他的師兄雷震中先生就曾談到這樣一個細節:“當年排《紅梅嶺》的時候,有一天排到中午,下班鈴都響了,我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賀孝民看見了,說:‘下班鈴響我聽見了,但是,這段戲沒排完,誰都不能走!’當時弄了我個大紅臉。”當然,作為從小就瞭解他的同鄉、老兄,雷老事後一笑了之,與他仍像親兄熱弟一般。


記著名秦腔導演賀孝民

賀孝民老師等人合影照片

曾經有人評價賀孝民導演的戲看著“舒服”。這二字評語頗耐人尋味。回想起曾經觀賞到的賀導導演的劇目,竊以為大都顯現出一種“中和之美”。古人云:“物得其常日樂極,極之所集曰聲,聲應相保曰和,細大不逾曰平。”(《國語·周語下》,《中國美學史》第一卷)由此可見,最高的“樂”是一種“平和之聲”。藝術作品亦然。在中國文藝(美學)思想史上居有極重要地位的中庸思想的影響下,優秀的文藝工作者的作品總是呈現出一種看似無特點的“中和之美”,就賀導的作品而言,作為表演、音樂、舞美這三軍統帥,他對戲曲舞臺形式美的把握,就做到了比例、對稱、節奏、韻律的和諧、統一。他具備一個導演藝術家所應具備的專業知識和才能,又勤於學習,善於觀察,既尊重傳統,又勇於創新,使舞臺呈現跟上時代發展的步伐。同時,在作品立意的開掘和把握上,他對劇種特色的把握猶顯功力,由於不同劇種對題材的選擇是有特長和侷限的,秦腔在這方面雖然不像有些劇種那麼明顯,但是如何使新創作品突出劇種特色以適應本劇種特定觀眾群的審美需求也是導演面臨的一個問題。在這一點上,賀導能準確把握題材的立意與劇種的審美風格,並使其相互碰撞產生火花,從而獨具魅力。這也是他所執導的許多戲以及戲中的許多場面至今還為人稱道的原因所在。


記著名秦腔導演賀孝民

賀孝民老師與他的學生全巧民老師

然而,令人擔憂的是,近年來的戲曲舞臺上,許多二度創作走入誤區,“話劇加唱”的表演形式,道具堆砌嚴重擠佔表演空間,把“歌舞演故事”異化為頻繁外插群舞,等等,這些看似很“新”的手法使舞臺似乎很“熱鬧”,但它帶來了嚴重的問題:塑造人物形象的載體——角色的歌舞性被排斥,主角的表演技藝退化,因而也就沒有審美回味可言。同時,有些非戲曲導演對傳統藝術的特徵瞭解得不深、不透,盲目地機械地搬用外國戲劇理論,所以其導演作品缺少戲曲時空自由處理的靈活性,沒有尋找到使內心體驗外化並使之鑲嵌在戲曲音樂、舞蹈的節奏中的有效的辦法,從而削弱了戲曲程式性藝術手段的強大表現力和吸引力,沒有展現出戲曲的詩化歌舞劇的美學風格。正因為如此,我們今天才想多談談賀孝民這樣的導演,從他導演的劇目談到他的導演藝術,因為——在戲曲低迷的今天,如何讓戲曲重新贏得觀眾,歷史的經驗和教訓是很值得後來者探究的。

(本文完成於十幾年前,曾在賀孝民老師的病床前給他讀過一遍。可惜還沒來得及刊登,賀老師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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