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街 記 憶


整日間在這火樹銀花的小城裡住得久了,竟也時時念及暮色侵襲下孤落落的老街來。

從小縣城坐上進山的最後一班車,在入山口後約四公里處下車,已是遍坡餘輝。班車在此處未設站點,只是提前告知了司機,他才停了一停。在山裡,汽車常常把旅人無情地扔給遍地的坷垃碎石,然後歪歪扭扭著揚長而去,騰起的漫天塵土,留給旅人心頭一陣陣山石般厚重的淒涼。

和我同下車的還有兩人,起初一陣欣喜。一問,大失所望,他們全是前面不遠處龍王廟村人。就地言別後,我徑直邁上左方上山的小徑,開始這一段孤獨無友的行程。

沿著小徑,急匆匆地前行。兩旁是齊腰深的荊棘叢和鋸齒茅,中間,二尺來寬的山路扭曲著向上爬伸,不時就有一段突地跌入密叢。這時候尤加小心,因為草叢裡常有花花綠綠的細蛇出沒,而"撲稜稜"驚起的野雞,也會冷不丁驚你半身冷汗。不過我這次行程頗為順利,通過最後一段荊棘林,我已站在山巔最高處,老街亦遙遙在望。四野無人,我抹一把額頭細密的汗珠,向後看去,才發覺那斜斜的殘陽,竟比我的腳步更快,早已遑急地、忙不迭地一點一點退了下去。

暮色四合,我站到了街口那塊半人高斑駁豎立的大石碑旁。四圍一片靜寂,除了耳邊送來的,頭頂上如冠蓋般黃葛樹葉沙沙的絮語。眼看天邊僅剩的一大塊紅斑,化為一兩抹絳紫,爾後又漸漸轉為深藍,一點一點濃下去,終於黑定了。

不由地想起昨夜所做的夢來:夢裡有樹,黃葛樹,苦楝兒樹,有穿梁木屋,遠遠的還有山,也是這般空曠荒涼,然後遙遙的有人在向我招手,看不清面目。奔向他去,他卻向前跑一段路,你停下,他也停下,仍舊遙遙地招手。屢奔屢止,直到追不及。夜半醒來,我曾疑起故鄉代代口耳相傳的招魂傳說。但凌晨起身,又象是半夜清醒狀態下的幻覺,多年的生活體驗告訴我,人在極度寂寞裡,是很容易產生幻覺的。

然而,上溯百十年,這裡又何嘗寂寞呢。有身旁風化剝落的大青石碑為證:朝陽官驛。落款:清光緒三十二年王同和書。王同和何人,如今已無人知曉。但那時的老街,卻是川東南各縣至省會成都的必經之道。一色光溜溜的大青石板路面,車轔轔,馬蕭蕭,商販信差,腳伕走卒,熙熙攘攘,不絕於途。整條街道,南北兩排房屋,相對平行,蔓延而去。而這石碑的半里前後,便是老街當年最繁華的地面。從早到晚,小商小販的貨攤不撤,各家各戶的酒坊、煙鋪、茶館、旅舍門面不關。房屋全是小青瓦木架穿梁構造,每家簷角均沒了空隙,全掛有招牌:"馬家客棧"、"王三木器"、"麻味燒雞"等等。一晃一整個世紀過去,一切也已塵封湮滅,惟有那瓦稜間不知哪代遺下的草種所萌發的莖稈,在寒氣裡重又變枯,順著風叩叩點點,還向此間每一個來人陳說著什麼。

斗轉星移,世事變遷,老街的一時盛繁,歸根佔了點地利,如同一個撞大運一夜陡富的窮佬,最終往往免不了家道的敗落。民國初年,四川軍政府下令重修省道,硬生生地把集鎮挪去了八里外的餘家溝。從此,三分之二的人戶遷出,牆頭屋角,石板縫裡慢慢爬上了青苔,殘存的字號招牌蛛網百結灰垢盈面,老街就逐漸萎蔫下去,除了雞鳴狗吠較往日裡清晰可聞,大街上常常連個叫花子也尋不著。清靜之中,也有熱鬧處,那便是老街西頭最裡邊的老爺廟,廟裡頭供奉有數十座泥塑金身菩薩,院中一棵虯枝屈曲,樹幹皸裂,四五個壯漢圍不過來的老槐,清霧縈繞,香火旺相,吟誦不絕,還能依稀映出老街當日的鼎盛。

後來世道就亂了。先鬧哥老會,後袍哥運動,最後是川軍內訌。老街雖地處偏僻,但不時會竄入幾個背後斜挎"漢陽造"的兵勇,搶雞奪鴨,放火焚房,甚至開槍殺人,鬧得人心惶惶。窮山惡水,生亂世梟雄。老街南邊六里地的小河灣,一次兵燹,一戶鄧姓人家六兄弟一夜死了五個,僥存的老四連夜奔北山投了土匪,三年混了個小頭目,率二三十來號小嘍羅殺回來,趕走和尚,把老爺廟作了據點,在地方上收起租稅來。老街二十里地外的國民黨鎮公所毫無辦法,只好明裡緝拿,暗裡勾結。鄧老四自封司令,號稱"鄧天王",經過幾次慘烈的土匪火拼,竟讓他越坐越大,而這地面也就一二十年日月不得安寧,常在三更半夜,槍聲一起,老街周遭四五里地的百姓就得扶老攜幼,棄家而逃。好在解放後,人民政府及時捕獲了"鄧天王",公判大會一結束,立馬將他槍斃在街西口"豬兒壩",鄧家人就地收葬,誰知當夜即被人掘了墳頭,掏空臟腑,連人頭也不知去向。鄧家人無法,只得草草重殮屍體,移葬他處。

攀上跑梁的最高處,老街就蜿蜿蜒蜒地伏在腳底。夜色甚不清朗,西天上空還滯留著幾塊雲氣,如煙,似塵,在不覺中,低低地縈來繞去。久而久之,人便迷糊起來,就眼見老街正面的禿頭山廓緩緩著入了遠空,直至虛得如同一隻水中的倒影,一條靜浮的拋物線,只存在於有與沒有之間。老街在下界沉睡,偶有燈亮,也僅僅星星點點的橘黃色。西邊的一大片密林、墓地,在夜空下靜謐不動,裡面掩埋有老街若干代的魂靈。只是偶爾柏枝在風裡作聲,才會唐突地放出一兩句嘎嘎的鴉噪。再往西是一座插有長布幡的泥坯小廟。

這座小廟是"文革"產物,細細說起,還與我一個遠房叔輩有關。其人姓尹,小名二狗子,成天東遊西蕩,尋機在鄰里做點偷摸之事,被人捉住,就對人嘻皮笑臉。"文革"風暴平地起,進出縣城兩趟,搖身為縣城造反派組織"紅透天"戰鬥隊的一個支委,被派回發啟"鬥批"運動。尹二狗一回來,也想效仿城裡"司令""辦公",兜著背在街面上踅了兩三個來回,一對眯眼滴溜溜轉,決定請菩薩搬家。於是率手下十來號人,"吭哧吭哧"把廟裡菩薩盡數抬出街口,廟門懸一木牌"'紅透天'戰鬥隊朝陽支部"。眾香客無法,湊份錢在此造一小廟給菩薩蔽雨。尹二狗的支部成立數月,工作無法展開。原因是街面上既無資本家,亦無地主老財,僅有幾個富農,也全是本家老輩。二狗不敢造次,便轉向"破四舊"。某天率人徑直到小廟門口。

那天人山人海,二狗司令威風凜凜,眯眼歪嘴:

"砸!"

菩薩雖是泥塑,泥水匠人的活兒卻不含糊。二狗手下盡是猴精兒,小半天全氣喘吁吁。二狗嘴裡罵罵咧咧,準備明兒再來。

不想當夜暴死。

小時候我問奶奶:

"二狗叔是咋死的?"

"菩薩賭咒死的。"

"不對不對,二狗叔是鬧肚子疼,疼死的。"

"菩薩咒他肚子疼死的。"

……

回首蒼涼歲月,那些輝煌的、悲壯的、甚至悽悽慘慘的歷史,早已融化在頭頂這一派無際穹隆中,再歷經千萬年日精月華,重歸於身旁遼遠寂寞的一片,沒有了鴉噪,沒有蟲鳴。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沉;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這是王充的求是精神。但要知古知今,又談何容易?自此意義說,世間一切弘學巨儒拾掇的不過歷史大篇的一些碎頁,幾點殘墨;縱使如此,我們卻不能責過,正如老街短短興衰史裡記錄的物是人非,雖為一些邊角碎料,折射的乃是某段歷史的自然光輝……只是我很願意知道,那些寫就歷史的如椽大筆,若強令他們為乏善可陳的老街作記,他們又將何從下筆,又將生髮出何許感慨來……

……天黑很久,漸漸地,才有星星露出來。睡在老屋裡,從屋角斷了梁脊的地方望去,能看到一小片天,一小片綴滿了星星的天。

老街,今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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