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澤:諸神遠去——曲陽北嶽廟的文化隨想

我們一行來到曲陽北嶽廟,穿經御香廳,走過飛來石殿基遺址,來到祭祀著北嶽神邸的德寧大殿前,導遊將我們帶到大殿東側的一通碑前。

該碑為《北嶽恆圖》,造立於明嘉靖二十六年,導遊指著這通石碑跟一行人說,這塊碑非常有預見性,當時,關於北嶽祭祀於渾原還是直隸曲陽,明朝廷上下爭得紛紛揚揚,曲陽縣方面真的是很有預見性地做了這麼一件事,他們為北嶽廟繪製了恆久存世的《北嶽廟恆圖》,大家看當時的記錄,這裡不僅詳細記錄了北嶽廟東西四至情況,連這座廟當中精貴的香盒、香爐、花瓶、銅鼎共有幾件,都作了詳細的統計。

李樹澤:諸神遠去——曲陽北嶽廟的文化隨想

聽者,我們這一群舞文弄墨的文友很多人都沉浸在了導遊的講述當中。我上前近看,這件掩藏在特製玻璃下的石碑上,正面和背面為觀者清晰地瞭解這一段歷史計,套裝著這通原碑清晰的拓片,沒錯!正如導遊所說,這通碑上的記錄可以說是有預見。然,鑿石,立碑,當年做這件事的曲陽縣丞、主簿,甚或是這座廟周圍參與此事的曲陽百姓們,他們的此情此境,又不僅僅是“預見”二字所能表達的了。

抬眼望去寧德大殿肅穆莊嚴,深幽的歷史撲面而來,能將熟識這一段歷史的人撞個趔趄。大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有關北嶽廟罷祀曲陽的呼聲,在朝廷當權者當中早是卷很大的浪頭了,當然反對者的聲音,也是猛烈而高漲。北嶽廟的朝祭應該在哪裡,代表皇權的那個頭怎麼磕,可是事關國體。

紫禁城裡,得了天大好運、白白揀來皇位的朱厚熜,正行進在他皇權在握、恩威手腕下最成功的帝王政治家的步履裡,曾經的險遭宮女賜死,和後來頻繁的廢后、立後,以及登臨皇位二十多年來朝廷上下的征服到順服,他是既有經受,亦有天大的享樂,一切他都經歷過了。值得注意的是,三十五歲的他,經年早是身邊沒有一個太監的蕭然皇上,多年來他都在專意求仙了。

而這一年,又是嘉靖帝朱厚熜最輝煌的年份,這一年他迎來史上最成功的科舉考試,一大批影響大明日後國運的人物齊刷刷都登場了。改革派大臣張居正來了,以死相彈劾的楊繼盛和抗擊倭寇、剿平內亂的殷正茂來了,後來的文學史上名著一時的王世貞和專擅編寫雜劇的汪道昆也來了,以及連不久後擅寫道家“青詞”把他這個皇上迷到死的寵臣李春芳都來了。

李樹澤:諸神遠去——曲陽北嶽廟的文化隨想

想想這些文功武治的經國棟樑,看看這些要聲色有聲色才情,叫人大起敬畏、大生悅然之心的人。此刻,早是盡享人間銷金聲色的嘉靖皇帝正把把偌大的天下、朝臣妙施手腕,搞出眼前一大波人為國賣命到死不回頭的海晏河清,而且一大撥經國乾材也都來了,皇上,他能不專意求仙嗎?

皇上專意求仙,臣下自然要尋求作為了,自然也要揀離紫禁城最近的北嶽廟做文章。天下五嶽,獨獨北嶽祭祀南下曲陽?祭祀北嶽,南下而為之,方位不符?細考,這件事源於起初舜帝“十有一月朔巡狩”至曲陽之地的飛來之石前的一場遙望北嶽蒼穹的柴禮獻祭,起於北朝武帝依舜帝舊蹤的山嶽相望祭拜,實際上,兩人都沒有登山而拜嘛!而且,這飛來之石就來自渾源的山上。

如是,這一場煞有其事且來自朝廷要臣的奏議,一方面緊緊踩在了皇上專意求仙的寸節,而另一方面又與天下地理時局有關。要知道,大明一統定都北京以來,北京以北的北方軍事防禦日漸突出,也使得朝廷意欲通過天下山川的人文神性來提升北京以北山川疆域的政治依附,而當下如此氣勢,又絕不是空穴來風,它猶如幾經窖釀的一罈酒,可顯然,這酒還遠遠沒到能咂摸出滋味的時候。

早在此前的弘治六年(1493年),兵部尚書馬文升的奏議就已經明確提出改祀于山西渾源的國事論策,只是他的一番話,給禮部尚書倪嶽的批駁到滿朝上下沒一人敢來附和,馬文升窩著這一肚子窩囊,太不甘心了。俗話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可九年也沒能嚥下這口氣,九年後,馬文升再次上奏,結果又遭到了倪嶽一派的強烈反對,馬文升的奏議是再次遭到壓制。

李樹澤:諸神遠去——曲陽北嶽廟的文化隨想

然眼下這一次的奏議話題,是由朝中要臣、河南人陳公再次掀開,一樣的還是“罷祀曲陽”之論,不一樣的是話題早已釀成一罈烈性十足的老酒,它妥妥地在偌大的江山、天下這個酒罈裡被封塵了四十二年。如今,這一次朝堂之上奏議“罷祀曲陽”,這一回河南人陳公的發聲,可是滿滿地醞釀著一番來自權力政治場上的官威後勁。雖然,最終又被朝廷否決,雖然滿朝皆知河南人陳公的這份奏議是滿篇誣論,然這麼多年來過去,這些人借屍還魂地不斷奏議“罷祀曲陽”,又真是叫人一陣陣恐慮而尤為不安了。

由此,朝廷風向,自然會波及到地方官僚,無論如何,面對千年天下的北嶽廟,一撥曲陽縣令、縣丞、主簿們,一定會意識到日後所在的“朝祭”地位有所撼動,而且,曲陽北嶽廟的政治地位或將在未來難保守住矣。

想象當年,由“改祀北嶽於渾源”而“思岳廟於南、西北、三面臨城牆、東側即與民居相鄰”的情形,而一撥縣丞們一邊揣著深慮日後廟地遭人侵佔的心憂之心,一邊又於滿朝皆知“誣罷曲陽廟祀”當中更加深慮其“誣罷”洪流再來。這是多年的家門口殊榮即將生生遭剝奪、遭擄掠的不甘啊!其實,不甘又若何?於是曲陽人“上下其議,邑人恐遂毀茲廟而無所禱焉”而勒石銘記,細細勾勒當日北嶽廟四至所在及建築位處,並詳盡記述廟堂內祭祀物品,其心,其慮,其一方情懷,真是昭昭可鑑啊!

我駐足於這塊碑前,端看這通石碑還不算漫漶的清楚記載,透過《明北嶽廟圖記》所記,心頭想到的卻是萬曆十四(1586)年山西大同巡撫胡來貢與此前幾次同出一轍的“議移祀北嶽於渾源的”奏議。然這一次,雖在禮部大臣沈鯉及眾大臣的反對之下再次駁回,但這一次借屍還魂還真讓不少附和者不再偃旗息鼓。很快,主張派和反對派在各執一詞的周旋中,主張移祀渾源者佔了上峰。結果是明朝廷以改封山西渾源玄武山為北嶽主峰、朝祭仍在曲陽而平息了這一場論爭。然朝廷的這種折中態度,卻為後來的北嶽廟祭祀地相爭在此埋下曠日持久的大大伏筆。

李樹澤:諸神遠去——曲陽北嶽廟的文化隨想

大歷史,從來就不缺滋味,無論他是一杯清酒,還是一杯釅茶,人心疊加著人心, 世態熬煉著世態,北嶽廟,曲陽,抑或渾源,還僅僅是皇上在哪兒磕那個響頭,在哪兒燒那一柱香的意義所在嗎?

歷史,就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因為它是小姑娘,因為她當得不斷地有人來打扮她的屬性,它才於一攬時代政治的風華絕唱裡,粉飾著權力張揚的人間聲色。站在曲陽北嶽廟巍峨的大殿前,我想北嶽廟的前世今生,它正如正午剛剛品咂過的那杯棗槓子酒,當它脫盡人心,掙開張揚的權柄,迴歸到煙火伎倆,才妙得人生真趣吧!倒是起初的柴禮獻祭,倒是那一場人與(自己心頭的)諸神在漫天通明的煙祭裡相望到真容俱現的那一刻來得真。如此說,他們切切相望,神仙山,亦如摩西的西奈山了。

從曲陽到渾源,北嶽廟祀,漫漫歷史,進入文明時代,當人成神,神必做鳥獸散。順治十七年(1660年)七月,刑部給事粘本盛擬《釐正恆山祀典》奏議清廷,其奏議與明弘治六年以來馬文升、陳公(嘉靖二十六年)、胡來貢(萬曆十四年)的三個奏議如出一轍,只是,這一次是再無異議,滿朝只剩下一種聲腔,如此合轍之下,順治帝下旨準“移祀北嶽於渾源”。

普天之下,神只有一位,神就是神,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為神。想想,千百年來,我們崇拜的神,都是一個個、一群群人的影子,說到底,還是人磕頭燒香拜著自己,拜著自己的慾望,自己的憧憬,自己的掙扎。人與神,人乎,神乎,這一場醞釀了177年曆經兩個朝代的國事,終於在滿清入關後一幫蠻人手裡徹底扳倒了曲陽北嶽朝祭的山川地位,諸神遠去,自北朝以來多麼隆盛的一場粉末歡宴終於散了。

李樹澤:諸神遠去——曲陽北嶽廟的文化隨想

然,於芸芸眾生來說,煌煌一篇《北嶽辨》,顧炎武,又若何?諸神?移祀?這一場持續了177年的論爭,不就是一個個人上跳下竄的得瑟嗎?他們不是神,諸神,真正的神,實際上又從沒遠去,它是神仙山下低垂飽滿的穀穗漸生食味那一刻的奇妙作為,它是山腳下一奶同胞的阜平、曲陽人黃澄澄棵粒回倉的收成喜樂,而這一方地土不負神仙眷顧的,是那一滴至今仍在街頭酒肆裡飄香的棗槓子酒,它穿越千年的那縷彌天酒香,早化作你、我追尋他奇妙作為以通達聖靈恩賜的唯一循跡了。

李樹澤:諸神遠去——曲陽北嶽廟的文化隨想

作者簡介:李樹澤,作家、文化學者,圖書策劃人、出版(媒介)編輯。河北阜平人,河北首屆“孫犁文學獎”獲獎作家。晉察冀文藝研究會會員,北京史記研究會會員,河北作協廊坊師專97屆作家班成員。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至今報刊雜誌發表散文、小說、詩歌、文藝評論若干。2000年至今策劃出版歷史文化及生活保健類出版物10部,近年出版有《絲綢之路上佛光塔影》等著作。現為北京某公司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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