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经历五百余年奋战,公元前221年统一。
到始皇帝驾崩于公元前210年,三年后秦灭。则奋战五百余年,一统天下不过十四年,完蛋。
此后西汉开国到灭亡,超过二百年。加东汉,超过四百年。
而众所周知:
汉承秦制。
都是权归天子,可是秦得天下十四年,汉四百年。
为啥呢?
话说,贾谊有著名的《过秦论》,虽然多少掺杂私货,但总结他的意思,挺好玩:
——为什么秦国可以靠关中之地统一天下搞定六国俊杰,却被陈胜一个农民一声吼灭了?仁义啊。
——什么是仁义呢?信功臣,亲士民,宽刑法,不暴虐。说人话就是:“别那么严,给点好处。”
——兼并者信赖武力,百姓则渴望柔顺。安定天下和治理天下,不能用同一种手段。
——如果秦裂土分民封功臣,发仓廪赈济百姓,就会好些!
总而言之,这就是贾谊的意思:
秦二世不该法度太严,应该多哄哄老百姓,多哄哄功臣,安抚其他贵族,就好啦!
秦自己的说法,扶苏曾对始皇帝说过:
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
六国百姓还没定心呢;您用重法来解决意见,会有问题。
跟贾谊的说法,差不多吧?
关键词:
“民心、重法”。
说民心。
陈胜闹事,说是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他立的关东诸国领袖,都是贵族后裔:项梁项羽扶保的楚怀王,原本是个牧童。可见当时贵族口号还有一定号召力。
西汉却是以一群沛县草根为基础,连带天下好功名之士,得了天下。当时的贵族,其实已不代表先进生产力了。
反秦者,项羽楚人,英布淮南人,刘邦、萧何等在沛,韩信在淮阴,统一之前,那都是楚地。
所以,秦对旧楚地民心的安抚和控制就……不算成功吧?
秦国关东,尤其是楚地的百姓内心,都不稳定。
不是说秦国以严刑峻法立国不好。我们现在说推崇法治、崇尚平等,很好。
但在当时,不宜走得太极端。
之前商鞅变法,不止得罪秦国贵族,秦国百姓也一度怨声载道,道新法不便,用了一段时间才习惯的。
对中国传统农村而言,重长幼尊卑,重经验,凡事和柔至上,大家习惯靠规矩而非刑责来解决矛盾——即便到现在,还有许多地方讲究:
“家丑不外扬,多大点事,乡里乡亲的,大过年的……”
秦讲严刑峻法,自己本国都消化了许多年,商鞅还被车裂了呢,才搞出个战斗民族。
始皇帝吞六国,把他们的贵族都干死了;统一文字律法度量衡,让六国百姓都按自己的规矩来。
从长久来看,这是好事,但在当时,这理念太超前了。
对普通老百姓而言,秦国法律太琐碎太严酷了。司马迁所谓:
囹圄如市,悲哀盈路。
刘邦入关,第一件事就是与乡老约法三章。于是关中父老喜欢他。
连被秦国统治多年的关中父老都欢迎相对简易的法令,何况关东百姓呢?
后来汉承秦制萧规曹随是另一回事,但刘邦这么做得人心,反过来证明秦朝基层人民的心声:
我们也需要宽一点!
再是宫廷。
始皇帝死,爆发了宫廷斗争。二世登基,赵高李斯先杀蒙恬,再赵高杀李斯,杀冯劫冯去疾,最后赵高连二世都杀了——二世死前还问其他侍从为啥不早告诉他,可见他消息出了大问题,政令不出望夷宫啊!
秦二世当然是昏君,但秦国历史上庸碌的君王,并不是没有。为何他用赵高,反被赵高搞定?
因为宦官和外戚,其实都是天子用来统御下面的手段。
始皇帝自己控制一切,他一死,没有人能全面代替他。
始皇帝存在只是压住了矛盾,矛盾本身是存在的。他死了,上下矛盾一起爆发。
至于秦的中层问题,也算由来已久。
当年秦一度想把队伍纯粹化,不用客籍,被李斯《谏逐客书》劝回来了。
这个在朝廷而言,体现为赵高李斯冯劫们的互撕夺权。
而秦关东地区的基层官僚,心也不算齐:他们对秦的体制,不是彻底满意的。
所以关东到处起兵时,除了贵族后裔,还有许多是官僚自发闹事。比如被项羽杀掉的会稽殷通:项羽若不杀他,他自己也要起来了。
所以,这就是秦统一后,快速分崩的原因:
——法治长久来看是正确的,但在当时的条件下,过于严格僵硬地迅速执行,是不对的,就别怪关东百姓大感不便。于是陈胜喊一嗓子过半年完蛋了,星星之火却燎原了。秦没哄好百姓。
——关东六国诸王团灭,但贵族势力没被灭绝。虽然长期来看他们会被拍死,但在当时是有号召力的。秦没哄好中层。
——秦的决策依靠始皇帝一人,他一死,下头的矛盾就开始了。
但我不是说,秦的玩法是错的:
从长久来看,“千载犹行秦制度”是历史必然。汉承秦制嘛。
项羽为六国上将军,主持分封天下十八王,等于重新建立了一个封建体制。但刘邦一个草根出身的人,连带县秘书萧何、县监狱长曹参、县长司机夏侯婴、淮阴流浪汉韩信、犯罪分子英布们,建立西汉。
这本来就证明:
统一是大势所趋。
但刘邦聪明在:他没有做得那么急。
比如,相比于始皇帝不肯封王,刘邦开国时先封了些异姓王——当然,最后一个个都收掉了:到他驾崩时,汉异姓王也清得差不多了。
文景之治,重视农业,轻徭薄赋,同时继续收权。
景帝把吴楚七国收了,武帝就轻松了。
历来都把武帝和始皇帝说成雄主,无他:武帝上台时,汉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终于搞出了一个类似于始皇帝的大一统局面。所以,武帝可以跟始皇帝一样南北征伐:
动员力上来了嘛。
多说一句郡县制。
唐德刚先生念叨过,县最早是个动词。比如秦国攻下某地,“县之”,意思是悬着,不封赏。久而久之,这地方就是上头直属了。
所以秦始皇搞全国郡县制,其实就是不封诸侯,全国各地中央直属。
西汉就没这么直接。郡县也有,郡国也有。犬牙交错,互相监督,算是折中。
如果说分封制是拉拢贵族的恩,那郡县制就是直属帝王的威。
秦汉骨子里,是类似的法则。
但秦执法更极端,所以成其大业,却也相对刚而易折,并不适合在当时的生产条件下,就大刀阔斧地全面果断推行。
汉用了更多的安抚手腕,更多的耐心——用汉自己的说法,就是王道、恩德和仁义,故此得以持久。
骨子里,汉还是承袭了秦的霸道。
但明面上,必须用分封分权分好处(王道)来缓解矛盾。
归根结底一句话:
慢慢来。
汉元帝当太子时,柔仁好儒,见汉宣帝用了许多法家做派,不满意。
汉宣帝于是吼他: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我们汉朝有自己的国情,本来就是夹杂在一起的!
这一句霸王道杂之,才是秦速灭(霸道、多法禁儒、多威寡恩),而西汉(分封郡县掺杂着,轻徭薄赋半世纪),得以持久的真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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