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化簡史 ——讀莎士比亞歷史劇

進化簡史 ——讀莎士比亞歷史劇


作為一名連業餘愛好者都算不上的非專業人士,我對英國曆史的模糊認知大致經歷了幾個階段。


  第一階段,應該是小學吧。“人生識字糊塗始”,剛開始“糊塗”的時候,看了趙丹主演的電影《林則徐》,那個時代的史詩級大片。鴉片戰爭這個詞彙像種子一樣,在學校和社會大課堂的教育下日益繁茂,日不落帝國,工業革命發源地等等,但老牌帝國主義是其最醒目的標籤。


  第二階段應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民國學者熱,胡適陳寅恪等暢銷書從新華書店漫溢到五元店十元店直到地攤上。


  不記得是哪一位民國學者了。他沿著西伯利亞鐵路一路向西,穿越歐亞大陸,俄國、德國、法國,最後是英國,好比是沿著文明的階梯一級一級向上爬升。


  法國才是最高境界啊!我的少年夢想就是在拿破崙戰爭的最後一場戰爭中,為我的偶像擋住最後一顆子彈。年輕的我看到這句話心裡咯噔一下,多少有些不以為然,但開始回味和檢討我對於英國的成見,徹底扭轉,還得借力於工作後,對於文藝復興、啟蒙運動,英國哲學與大陸哲學的涉獵,雖是蜻蜓點水,淺嘗輒止,卻也不無小補,潛移默化。


  無論是純粹理性還是絕對精神,大陸的理性主義的實質都是認為人類可以在本質上認知和把握這個世界的秘密和規則,從而建設一個完美的人間天堂。相比之下,英國的經驗主義傳統則顯得消極保守,無所作為。作為哲學思想,沒有對錯也無高下之分,但在劇烈動盪的歷史階段,各自的現實投影卻是觸目驚心的。典型的文學呈現有狄更斯的小說《雙城記》。如果有保守主義理念為激進主義的歷史車輪安上一道剎車閘,席捲歐洲大陸血雨腥風即便不可避免,可能也不至於那麼慘烈。


  當我有了老婆孩子,我覺得那種為偶像擋一顆子彈的想法既愚蠢又不負責任。休謨與貝克萊,霍布斯與洛克,無論他們秉持什麼樣的觀念,他們首先都是人文、人性、人本主義者。


  玫瑰戰爭之後,國王不再戰死沙場,光榮革命之後,王冠的傳遞不再流血。文藝復興,進而引領世界工業革命。英國全球化殖民體系的建立,也與歐陸列強不同,他們更多地高舉自由貿易的旗幟,以代理人的方式去搶佔市場,類似法德那樣佔領土地移植官僚體系實施直接統治的情形並不多,在印度的直接統治也是在東印度公司治理失敗後的選擇。


  如今英國的現代生活中依舊留存大量的歷史元素。例如號稱“三獅軍團”的英格蘭足球隊徽就脫胎於金雀花王朝的國徽;米字旗的紅白兩色則是玫瑰戰爭的遺產。哈利王子放棄王室名號引爆公眾輿論,蘇格蘭脫英,英國脫歐,都有其獨特的傳統與現代、保守主義與全球化之間衝突較量的體現。


  我對於英國的歷史認知似乎就此結束,無聊中補看了幾部莎士比亞歷史劇,對以往有所思考卻無果而終的疑問,有了新的追問的衝動——福斯塔夫式的流氓無賴與武士騎士的混合物是如何進化為嚴肅刻板而溫柔謙遜的英國紳士的?從野蠻血腥到文明法制,其最為隱秘而關鍵的機制在哪裡?


  讀莎士比亞歷史劇猶如深海潛水,我的保險繩是多少有些熟悉的玫瑰戰爭。


  玫瑰名稱源於金雀花王朝王室的兩個家族所選的家徽,蘭卡斯特的紅薔薇和約克的白薔薇。而“玫瑰戰爭”則是後來莎士比亞命名的。《亨利六世》中兩朵玫瑰被拔,標誌戰爭的開始。


  1453年,奧斯曼帝國的新月彎刀像潮水一樣漫過了君士坦丁堡的千年城牆,東羅馬帝國滅亡。古老的中世紀結束了。也就在這一年,持續了116年的英法百年戰爭結束了,英格蘭從未停歇的搶王冠的血腥遊戲驟然升級,於1455年拉開序幕,持續30年。


  玫瑰戰爭的種子,早在金雀花王朝血緣譜系的分櫱之時即已開始。白玫瑰約克家族是愛德華三世第五子的後裔,紅玫瑰蘭卡斯特家族是愛德華三世第四子的後裔。


  莎士比亞的十部歷史劇,從《約翰王》到《亨利八世》,正好把玫瑰戰爭的起源到結束全都囊括在內,但最為相關的是《查理二世》、《亨利四世》、《亨利五世》、《亨利六世》、《查理三世》。


  讀莎士比亞,可以參照歷史書,如果單選一本,我推薦英國首相、二戰英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丘吉爾的《英語民族史》,清晰流暢,文采斐然,一旦得其三味,則不亞於劉蘭芳的評書。


  此外,還有太多的文藝和影視作品,因為再有創作力和想象力的文藝家都沒有真實的歷史更有戲劇性更狗血。


  “英國曆史小說女王”菲利帕·格里高利的歷史小說兩大系列:玫瑰戰爭系列和都鐸王朝系列,有的已經改編為影視作品。


  相關影視作品包括紀錄片,英國BBC近些年出品頗豐。2012年電視劇《空王冠》;2013年電視劇《白王后》;2013年紀錄片《白王后和對手的真實故事》;2013年的紀錄片《亨利七世:冬日之王》;2014年的紀錄片《金雀花王朝》;2016的紀錄片《不列顛血腥皇冠》。


  不能不提根據《冰與火之歌》改編的電視劇《權力的遊戲》,七大家族圍繞著鐵王座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戰爭。故事裡的維斯特洛大陸,頗似英倫三島的地形;而故事背景,則參考了英格蘭玫瑰戰爭的格局——蘭尼斯特(Lannister)家族的姓氏和蘭卡斯特(Lancaster)家族僅有一個音節的差異。


  《權利的遊戲》少不了怪力亂神,最忠實於史實的還是根據莎士比亞歷史劇改編的《空王冠》系列。《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亨利四世下》與《亨利五世》,三代君王的生與死,構成一個循環,彷彿王冠中的空洞,讓人感嘆。


  其實,這個“空字”,又何嘗不是明代楊慎《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中的“空”呢。——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視覺語言更能渲染血脈賁張的宏大場面,而莎士比亞則將人性的幽微表現得纖毫畢現,無微不至。


  對歐洲歷史文化生疏的人來說,讀玫瑰戰爭是一種挑戰,首先是人名就讓人發暈。單說一個查理,無數歐洲國家的君王都叫查理,同一個國家不同朝代也有不同的查理,他們之間可能是父子叔侄關係,更可能相差了好幾代人。還有愛德華、亨利、約翰、伊麗莎白等,要麼轉世,要麼穿越,上下翻飛,神出鬼沒。


  玫瑰戰爭的最初可以追溯到亨利四世在王位繼承序列中的插隊,終亨利四世一生,英格蘭各地以理查二世為名義的叛亂都不曾終止。繼位的亨利五世英明神武,征服了法國,取得了中世紀英國國王裡最傑出的軍事成績。不幸的是,他僅僅統治了九年,就在36歲去世,留下剛出生九個月大的兒子亨利六世。


  1471年愛德華四世的復位有時被視為玫瑰戰爭的結束。但是在1483年他突然死去之後,政治和王朝的混亂又爆發了。


  1485年,亨利·都鐸的軍隊在博斯沃思原野(Bosworth Field)戰役擊敗了對手,亨利成了國王亨利七世。亨利娶愛德華四世的長女——約克家族最佳的繼承人約克的伊麗莎白為妻來鞏固他的統治。這樣,他重新統一了兩個王族,把紅玫瑰和白玫瑰這兩個對立的符號合併到紅白都鐸玫瑰的徽章中。新的威爾士人都鐸王朝就此取代法國金雀花王朝在英格蘭的統治,也標記著在英格蘭中世紀時期的結束並走向新的文藝復興時代。


  英年早逝,幼子繼位,政治聯姻,落難潛逃、引狼入室、外戚專權、真假太子,同室操戈、臨陣倒戈、禍起蕭牆、梟首示眾等。通觀玫瑰戰爭,劇情似乎沒有太多的英國特色,更像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人性善與惡的搏殺,道德與慾望的糾纏。


  我們似乎找不到與中國的皇位爭奪有什麼更多的不同。就性質而言,不外乎明成祖與建文帝的叔侄皇冠之爭的翻版、連續版,而就令讀者目不暇接眼花繚亂心力交瘁的繁複程度而言,則不亞於魏晉南北朝、五胡十六國,五代十國。


  如果硬要說有什麼英國或歐洲特色,我想直觀上有這麼幾點:


  第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答案是肯定的。草根劉邦和朱元璋在英國絕無成功的可能,想都別想。搶王冠不過一出家庭遊戲,玫瑰戰爭的根源在於家庭成員不安心排隊,心急插隊而導致的。


  第二,男尊女卑,女性繼承人排隊靠後,但備胎也有上位的習慣法上的機會。沒有兒子就到女兒——如果兒子女兒都沒有,就推及弟弟和弟弟的後代,弟弟也沒有,就找姐妹的後代。GRANDSON,到底是孫子還是外孫,性別染色體的差異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遠沒有東方世界那麼大。


  最痛徹的感受就是,玫瑰為什麼那樣白?那是上帝拋下的裹屍布;玫瑰為什麼那樣紅?那是人類瘋癲而猩紅的血。


  舉一個例子。在約克附近的陶頓戰役是玫瑰戰爭中最大的戰役。估計40000-80000人參加了戰鬥,其中超過20000人在戰役中 (和之後)被殺,是在英格蘭土地上單日死亡人數的最高紀錄。而當時英格蘭也不過三百萬人口。


  春秋無義戰。對於普通民眾來說,無論誰戴王冠,並沒有什麼本質差別,但搶王冠的遊戲成本,除了貴族本身,主要的承擔者還是普通民眾的生命與福祉。


  幸運的是,英國避免了歷史循環論的陷阱,“雖曰舊邦,其命維新”,舊瓶子還在,但新酒已經取代了舊酒。


  1485亨利七世登上了王位之時,英國只有不到300萬人口,分別約為當時西歐兩個大國法國和西班牙的1/5和1/2,領土面積也遠比它們的小。英國沒有常備軍,更沒有國家安危所繫的海軍。所以亨利七世在對外關係上長期堅持的政策基準是:“不是角逐歐洲霸權而是謀求擴增貿易利益。”


  這一外交政策後來被亨利八世、伊麗莎白一世繼承和發展。即便在工業革命之後,大英帝國船堅炮利,這一傳統依舊沒有什麼改變。很難說這兩者之間沒有關聯。


  金雀花王朝期間,英國文化藝術逐漸成形,喬叟便處於這個時代。哥特式建築在這時期盛行,代表者有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和約克大教堂。政治、社會形態也在發展,如憲法史上極具影響力的《大憲章》便是約翰王簽署的,英格蘭議會、模範議會源於該朝。而較專門的教育機構也建立起來了,包括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


  我們能看到歷史進步的腳印,但是,腳步的方向到底由誰掌控,依舊是永恆之謎。我的追問依舊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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