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

張先: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

周忠應

張先: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


人們常常把“才子”和“風流”、“佳人”這些詞語聯繫在一起,其實是有歷史原因的。中國古代的讀書人都有風流好色的傾向,似乎脫離了女人,他們便失去創作的靈感,才華得不到施展。

到了宋代,文人好色之風更甚。周邦彥與宋代名妓李師師相交甚歡。專挑男女情愁寫詞的婉約派代表人物柳永終生好色,整日沉溺於聲色妓女。大才子蘇東坡也是一生風流,自始至終都離不開女人與歌妓。這些風流韻事被傳流許多佳話。

風流入骨是張先

我覺得風流得最自在,且最有境界的當數張先無疑。張先天性疏放,為人“善戲謔,有風味”,詩酒終年,是個崇尚及時行樂、追逐“一夜情”的“花心文人”,與後世那些動輒愁眉、悽苦困頓的“牢騷文人”完全不一樣。據《歷代詞話》記載:張先有一次去玉仙觀,邂逅美女謝媚卿。一個是名聞天下的風流詞人,一個是風月場裡的花魁,“一見慕悅”,眉來眼去,就勾搭上了。事後,張先特地寫了《謝池春慢·玉仙觀道中逢謝媚卿》,記敘他的這次豔遇:

繚牆重院,時聞有、啼鶯到。

繡被掩餘寒,畫閣明新曉。朱檻連空闊,飛絮知多少?

徑莎平,池水渺。日長風靜,花影閒相照。

塵香拂馬,逢謝女、城南道。

秀豔過施粉,多媚生輕笑。鬥色鮮衣薄,碾玉雙蟬小。

歡難偶,春過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

另一首著名的《一叢花令 傷高懷遠幾時窮》,也來自他的“獵豔”故事。

張先年輕時,曾瘋狂地喜歡一個小尼,定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可是,庵裡的老尼非常嚴厲,把小尼關在池塘中一小島的閣樓上,不准他們相見。這可難不到張先,他讓小尼在牆頭放張梯子,自己在夜深人靜之際,偷偷划船過去,登上梯子,翻過牆頭,溜進屋子,天亮之前再悄然離開。這樣約會了多日,老尼竟未發覺。後來,張先或許是想科考,或許是怕日久暴露,或許是有了新歡,不再來赴約,並杳無音訊。小尼望斷秋水,“日日思君君不至”,鬱郁成疾。張先對這一段偷情經歷,也十分懷念、引以為豪,填了一首《一叢花令》: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

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

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

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

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小尼對張先的執著愛情,顯然用錯了人,因為張先並沒有回來;他在別處招花引蝶、四處留情,忙得不亦樂乎,哪還顧得上她!宋朝繁榮富裕,風氣也開放得很,跟當今一樣,偷情“緋聞”是提升知名度的絕妙題材,這首《一叢花令》一時大紅大紫,張先在笙歌如煙的風月場所更受歡迎。

歐陽修小張先17歲,聽人傳唱這首詞後,非常喜歡,一直想結識他,但苦於沒有機會。後來,張先主動去拜訪歐陽修。歐陽修在屋裡聽到門人通報,驚喜過望,顧不上倒穿著拖鞋,就匆匆忙忙地奔出去迎接,邊奔邊笑道:“哎呀,‘桃李嫁東風郎中’到了,快請進!快請進!”這次相逢,不僅留下一段“倒履迎客”的佳話,還使張先又獲得一個“桃杏嫁東風朗中”的綽號。

治平元年(1064),74歲的張先以“尚書都官郎中”致仕,以後優遊杭州、湖州之間,放舟垂釣,與歌妓舞女唱和,吟詠自樂。雖然年過七旬,張先仍頗具“情場魅力”,令眾多歌女為自己爭風吃醋。《後山詩話》記載,一位名為“靚靚”的歌妓,看到張先給所有姐妹都寫了詞,卻漏掉了自己,頓生閒悶怨恨之氣,特作詩云:天與群芳十樣葩。獨分顏色不堪。 牡丹芍藥人題遍,自分身如鼓子花。從這首詩裡可以看出,張先在感情世界裡灑脫行走,已經不是一般的“花花公子”,而是修煉到了“魯智深”的大境界,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張先一生安享富貴,未居高官,亦未遭貶,詩酒終年,留下很多風流故事。好酒好色的詞人張先卻又是長壽之人。子曰:人生七十古來稀,然而張先卻活到了89歲,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比他壽命更長的文人。

古時候,豔遇總與詩詞有關。一段豔遇後就會有一段佳話流傳下來,併成為時尚。而我們現在的豔遇總會把它藏得緊緊的,因為它已不可告人。也許是因為現在詩詞失寵的緣故吧?

慢詞長調是情長

張先: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


宋初詞以小令為主,張先不僅小令寫得很好,還是一位較早大量創作慢詞長調的作家,對詞的形式的發展有一定貢獻清人陳廷焯甚至誇大說:“張子野詞,古今一大轉移也。”(《白雨齋詞話》)

張先以登山臨水、創作詩詞自娛。詞與柳永齊名,擅長小令,亦作慢詞。其詞含蓄工巧,情韻濃郁。題材大多為男歡女愛、相思離別,或反映封建士大夫的閒適生活。一些清新深婉的小詞寫得很有情韻。《一叢花令》中有“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之句,比擬新穎而饒有風趣,可謂刻劃閨中怨女的心理活動極為細膩而又生動,從而歐陽修送他“桃杏嫁東風郎中”的雅號。

關於張先在宋詞史上的地位,清末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裡,認為“張子野詞,古今一大轉移也”,並把他捧上了天,雲:“前此則為晏歐、為溫韋,體段雖具,聲色未開;後此則為秦柳、為蘇辛、為美成白石,發揚蹈厲,氣局一新,而古意漸失。子野適得其中。”《詞學通論》也繼續這種觀點,把他說成了不得:“(子野)含蓄不似溫、韋,發越亦不似豪蘇膩柳。規模既正,氣格亦古,非諸家能及也。”

作為一個身處宋詞由興起到輝煌時期的風雲人物,張先與晏殊、歐陽修、宋祁、王安石等眾多名家都有交往,他的詞在士大夫貴族中傳唱不衰,也影響了很多後人。南宋“醇雅”派的姜夔,走的就是張先的路子,並推陳出新,《詞潔輯評》雲:“(子野)白描高手,為姜白石之先驅。”

蘇軾作詞,也受過張先指導。蘇軾比張先小46歲,在任杭州通判時,曾與退休在家的張先來往密切。一次,兩人在杭州西湖上游樂,突然飄來一葉小舟,一個三十出頭的美貌少婦坐在船頭,懷抱古箏求見。張先以為又是自己的豔遇,樂得合不攏嘴。不料美女卻是來見蘇軾的,柔聲道:“我很早就聞聽大蘇先生的才名,一直仰慕不已,可惜已經嫁人,無緣來見您。今日聽說先生在此,就顧不得婦道了,想彈一曲古箏以表心意,並請先生贈送一首小詞。”

蘇軾很驚訝,也很感動。張先很失望,但轉瞬就高興起來。仗著自己是老詞人,張先還很熱情地指點蘇軾作詞。美女彈完古箏,蘇軾就作了一首《江城子》贈送:“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後來,張先病逝,蘇軾還不勝悲痛,作了一篇《祭張子野文》,在文中深情地說:“我官於杭,始獲擁彗,歡欣忘年,脫略苛細”。“脫略苛細”,則承認張先曾幫自己修改潤色、斟字酌句;“擁彗”,即表明拜張先為師。

張先80歲時,視聽尚強,“家猶畜聲伎”,娶了一個18歲的小妾,竟以為榮光之事,特地宴請賓朋。蘇軾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故意在婚宴上,大聲問老頭有何感受。張先搖頭晃腦,隨口唸道:“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髮。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

蘇軾大概本就準備嘲弄他“老牛吃嫩草”,當即和詩一首:“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鴛鴦被裡成疊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據說,張先85歲時,又娶一小妾,再次大開宴會。蘇軾佩服得不得了,又去參加,再做一詩,打趣道:“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鶯鶯”指的是《西廂記》中的崔鶯鶯,“燕燕”用的是關盼盼與張建封的“燕子樓典故”。

不料這一次,張先卻失去了既往的得意,長嘆數聲,回詩道:“愁似鰥魚知夜永,懶同蝴蝶為春忙。”說自己是“愁似鰥魚”,“懶同蝴蝶”,內心深處,可能是有點惆悵:“此身老矣,享受不了幾天豔福囉!得爭分奪秒,抓緊享受!”

張詞意韻恬淡,意象繁富,內在凝練,於兩宋婉約詞史上影響巨大,他是使詞由小令轉向慢詞的過渡過程中的一個不能忽視的功臣。

張先40歲前一介布衣,40歲後步入仕途,既經常接觸歌妓樂工,又廣泛結交達官貴人,小市民的俗和士大夫的雅都有深刻的瞭解,詞的特點和詩的精華均融會貫通。宋詞是中國文學中的一代之勝,張先是宋詞興盛的開創者之一。

張先是個多情之人,他慢詞長調的字行句裡都是淚光閃爍揪人心腸的纏綿故事。而他們這代人開創的慢詞長調便成了情感宣洩抑或寄託感情的文學載體。

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

張先: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


張先寫詞,離不開“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他的一首《行香子》詞中有“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之句,因此,時人給他取了個綽號,名“張三中”。張先得知後,不僅不惱,反而大樂,道:“為何不乾脆叫我‘張三影’?”看眾人不解,張先自鳴得意起來,道:“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墜飛絮無影”,這“三影”,才是我平生最得意的詩句呢。於是,眾人頓悟,都追著稱呼“張三影”。後來,蘇軾但凡提到他這個高齡長輩,也戲稱:“能為樂府,號張三影者。”

其實,張先愛“影”之深,擅長寫“影”,豈止以上的“三影”?還有“隔牆送過鞦韆影”,“無數楊花過無影”等,均屬名句。但是,後人評價最高的還是“雲破月來花弄影”,其他“諸影”都遠不及。“雲破月來花弄影”出自《天仙子》,通過描寫庭園樓閣之景,抒發傷春自傷之情:“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  往事後期空記省,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明代楊升庵對此詞的評價甚高:“景物如畫,畫亦不能至此,絕倒,絕倒!”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也讚道:“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這首詞在當時也是傳誦一時,廣受歡迎。一次,尚書宋祁有事找他,一到張府,就教門人傳話曰:“尚書欲見‘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肯乎!”宋祁曾作一首《木蘭花》,以“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句,名動一時,被世人稱作“紅杏尚書”。當張先在屏風後聽到宋祁的聲音時,也覺好笑,馬上走出來,邊走邊高呼:“哈哈,莫非是‘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到了?”兩人一時相見恨晚,擺酒盡歡。

張先的寫詞善於以工巧之筆表現一種朦朧的美。在《全宋詞》中,張先存詞165首,其中30首涉及到影。比之他前代和同期稍後的詞人,數量都是最多的。如他的《天仙子》:“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境,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月落紅應滿徑。”在這首詞中,我們可以看到三個方面的影像:首先是從自然美中的藝術美。映在水中的“影”比原來自然界的“形”更集中,更概括、更豐富表達了一種藝術的意境。其次是他把自然形態的“實”景轉化為藝術形態的“虛”境,化實為虛。倒映入水中的“影”,就如畫中的形象,它與原來客觀現實中的“形”已有明顯的藝術距離感。同時,張先還使原來的靜態美過渡到動態美,化靜為動。水面上的“形”,相對來說是靜止的,但投入水中之後,經過水的光折作用與微波盪漾,這就使到映入水中的“影”有一種迥異於原“形”的波動感。

清末詞學理論家陳廷焯評張子野詞雲:“才不大而情有餘,別於秦、柳、晏、歐諸家,獨開妙境,詞壇中不可無此一家。”(《詞壇叢話》)陳廷焯又稱:“張子野詞,古今一大轉移也。前此則為晏、歐、為溫、韋,體段雖具,聲色未開。後此則為秦、柳,為蘇、辛,為美成、白石,發揚蹈厲,氣局一新,而古意漸失。子野適得其中,有含蓄處,亦有發越處。但含蓄不似溫、韋,發越亦不似豪蘇膩柳。規模雖隘,氣格卻近古。自子野後一千年來、溫、韋之風不作矣。亦令我思子野不置。”(《白雨齋詞話》)恰當地指出了張先在詞史上的地位。

張先寫了那麼多的影,但唯不能讓人忘懷的是他慢詞長調的清影,他作詞多受後人稱譽。如《手批張子野詞》中雲:子野詞,凝重古今,有唐五代之遺音。在北宋諸家中,可雲獨樹一幟。此之於書,乃鍾繇之體也。張先用他那溫婉的筆觸,自立一家,影響後人無數。賙濟味其詞言:子野清出處,生脆處,味極雋永。的確,張先的詞讀後仍是會讓我們口齒生香。

張先在我心中就像一個傳奇,可恨我沒有生在那個朝代,否則我一定要拜他為師,學習他的詞風與人風。史說張先85歲時還娶了一個小妾,三年之後,我們的詞人便別下美麗的小妾而去,讀著千年之前張先的詞,我一直在想象張先臨終時望著小妾的無望眼神。我不知道他的小妾是怎樣度過她漫長一生的?更不知道有誰去採摘了這朵盛開的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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