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鄉村紀實:傻子哥軼事

圖:來自網絡



兒時,我最熟悉的是傻子哥。


我與傻子哥是一個老奶奶的兄弟。我老爺爺兄弟三人,老爺爺是當地小有名氣的秀才,打一手好算盤,“小九九”、“獅子滾繡球”打的滾瓜溜熟。老奶奶是大戶閨秀,三寸金蓮,孃家在不遠的杜莊,莊上唯一的一座暗樓就是她孃家的,樓座子凸凹處,置有看家的三把土槍。


故事:鄉村紀實:傻子哥軼事


傻子哥的老爺爺是老大,沒文化,喜歡牲口,一匹騾子在他精心飼養下,像泥捏的。那年騾子生病,老大爺爺染上一種什麼病毒,不久去逝了。


老三爺爺,一生無子。


傻子哥兄弟五個(大老爺爺一死,家庭敗落下來,老四讓人家收養),傻子哥排行老三。



傻子哥個子不高,矮敦敦的。光腚光到八九歲。頭黑、臉黑,全身黑不溜秋。十歲那年放羊,遇上了大風大雨,一群羊亂跑,他急哭了。大夥見他怪可憐,圍上來,問:“小孩你家在哪裡?”


傻子哥家住桑莊。莊前是萬莊,時間長了,就叫前莊;莊後是王莊,時間久了,叫後莊。傻哥,一邊吆喝著羊,一邊傻乎乎地回答:“前莊後莊,後莊前莊!”大家不解,前莊後莊,後莊前莊,到底叫什麼莊呀?傻哥就不知道說小桑莊,一口咬定前莊後莊,後莊前莊。


多年後,人們見了傻子哥,打趣道:“前莊後莊,後莊前莊!”


再就是,他老爺爺和爺爺分辨不清。


老四叫巴巴,巴巴好開傻哥的玩笑,他故意逗傻哥說,爺爺和老爺爺,誰稱呼誰?傻子哥想了半天說:“爺爺過了年,不就成了老爺爺了嗎?”“哈哈哈!”巴巴大笑起來:“怪不得大夥說你傻。”


傻哥十四歲那年,使喚牲口,在莊南耙地。巴巴一步走過來一聲哎喲:“牛角磨牛眼了!”


“噢!噢!噢!” 傻子哥立即停了下來。急忙跑到前頭,摸摸牛頭,望望牛臉,傻乎乎地說:“牛角沒磨牛眼呀!”巴巴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用手指指:“傻子(從不叫傻哥),牛角長在哪裡?牛眼長在哪裡?相距十萬八千里,怎麼能磨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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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前莊後莊”,“牛角磨牛眼了”,在村裡喊了了好幾年。直到傻子哥長到十七八歲,還有人叫。不過在背後伸伸舌頭,弄弄眼,偷叫。傻子哥聽了,追這個,趕那個,撿個坷垃扔過去,氣呼呼地說:“我叫你叫!”說話嗡聲嗡氣。


隊長見他做事丁是丁,卯是卯,讓他當上村裡的鋼槍隊長,整日扛著一把三八式步槍,一年四季長在地裡,看護莊稼。走起路來,旋風似的,叭叭響。他從莊東頭奔過來,整個村子頓時搖晃起來,像發生了五六級地震。


有一年麥收,我在大屯中學初三尚未畢業,準備參軍入伍。學校放麥假,隊長讓我跟著傻子哥護麥,一天記半個勞動力工分。那時,我整日跟著傻子哥屁股轉,成了傻子哥的“跟屁蟲”。


南風一吹,麥熟一響。


黃金鋪地,老少彎腰。微山湖畔,百里防洪大堤,凹凹凸凸,蜿蜒曲折,湖鷹,呱呱鳥,……時飛時落。布穀鳥(廣廣蜓當地百姓俗稱)在空中飛來飛去,它的影子,在麥田掠過,留下一串鳥鳴,我們時常與它對話。


那時,生產隊,上工噹噹敲鐘,幹活大轟隆。那時無收割機,提鐮割麥,三人一組,有領趟子的,左邊右邊,稱為左鐮右鐮。領趟人一般年輕力壯,割麥能手,一彎腰到地頭,左鐮右鐮,窮追不捨。


割的快,丟麥掉麥不少。撿麥穗,稱之拾湖麥。一季忙下來,可以打一口袋。傻子哥舅父住的不遠,來拾湖麥。村裡人都認識他,不斷有人給他打個招呼。


傻哥的奶名叫三狗子,大名叫朱大朋,喊大名的幾乎沒有,張口閉口:“三狗子!”


“三狗子,你甭光護麥,你孃舅來拾湖麥,快上前打招呼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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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哥,這時扛著一杆大蓋槍,從麥地東頭竄到麥地西頭,紅頭絳臉,汗流浹背,連口水都顧不上喝。我從井坑裡,舀出一杯水送他手上,連聲謝謝都沒有,粗聲粗氣,嗡聲嗡氣的,把眼一瞪,幾乎成“O”形:“去!去!去!護麥!喝個屁!”


傻子哥孃舅,早年在小戲班,唱黑頭。三十歲找了個媳婦,媳婦老實巴交,嘴裡含塊冰化不出水來。老嫌他唱戲弄影,沒離婚,私下跟人跑了。


有女人才有家。傻子哥孃舅沒了女人,無惡不作,偷雞摸狗拔蒜苗,壞事做絕,村裡沒有誰看得起他。拾湖麥本是女人小孩乾的,他已混得不像樣了,當麥子斷了囤,不得已只好出去拾麥子。


他聽說護麥的是他外甥傻子哥。心想,都說他傻,再傻也得認孃舅,要是連孃舅都不認了,那肯定是個真正的二百五了。


“去去去,拾麥拾麥,上麥棵(沒割下)拾?” 傻子哥見他舅又拔又拽,簡直就是搶。氣的傻子哥火冒三丈,晃晃肩上的大蓋子槍,槍栓叮叮噹噹,向他舅父示威。


“說你傻,你真傻,你就是六親不認,我是你舅呀!”


“什麼舅不舅的?該揍!”


他舅一聽,一蹦多高。過去唱著黑頭,有武身子,嗓門高,給傻子哥撐起了架子。我也是護麥員,站在傻哥一邊拉邊架。隊長跑過來,一邊狠狠地批評了舅父,一邊勸傻子哥,再說他是你孃舅,孃舅孃舅,不好惹呀!


東院的二大娘,西院的李二嬸,都出來勸架。此後,隊長大會小會誇讚傻子哥,說:“都說大朋傻,我看他不傻,麥子是集體的,大夥的,大義滅親,做的不對嗎?傻,大夥說傻在哪裡?”


不久,我在村東頭,大柳樹杈上,綁了大喇叭,寫了表揚稿,一天三次廣播“傻哥軼事”。



斗轉星移,傻子哥接新年二十八歲了。


後莊的媒婆上門提親,說的是前莊的田寡婦王美麗。田寡婦顏值高,長的美,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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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大亮,割了一上午麥,熱的渾身流水,撲嗵跳到家後坑裡沖澡,受了風寒,患上急性肝炎,一命嗚乎了。撇下個孩子,大的男孩叫大水,一個妹妹叫露露,一個四歲,一個兩歲,日子苦啊!


正月初八到公社登記,民政助理姓黃,老民政,為人老成,在當地享有盛名。


“你頭上一個黑點,啥東西?”


傻子哥頭一次去登記,大姑娘坐轎頭一回,心裡像揣個小兔子,怦怦直跳。


娘、姐、媒婆,一大清早,洗頭洗腳,穿的青是青,蘭是蘭,渾身沒有水滴,都為傻子哥捏把汗。“兒呀兒,”娘一雙小腳,頭頂黑布,再三安排傻子哥,“到公社,人家問啥你答啥,不問啥你別說啥,千萬別多嘴,記住了嗎?”傻子哥使勁地點點頭,“他們說我傻,我不傻。傻,人家還和我登記?”


“不傻,不傻。”大姐不斷地重複著,暗地裡給傻子哥加油。


田寡婦模樣俊俏,今天,頭上梳的光,身上穿的亮,抹了香水,香噴噴的。當黃助理又問傻子哥,說,你額頭有個黑點。傻哥莫名其妙,不知所措。黃助理伸手摸時,竟是一個黑色蝨子。黃助理本來無意,但這一摸,田寡婦掉頭跑開了。大娘、大姐、媒婆愣愣的,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傻子哥,真的傻了。


那時,在農村,身上生個蝨子是常事,不足為奇。但對一生乾乾淨淨,風風光光的田寡婦來講,簡直就是侮辱。誰也萬萬沒想到,一樁婚事,竟因額頭一個蝨子告吹了。多年來,成了傻子哥的又一樁傻事。


田寡婦,只所以同意傻哥去公社登記,看重的是傻子哥的孝心。蘇北農村,北風一吹,大雪紛飛,氣溫驟然下降。太陽一照,雪化雪融,那時農村,住的皆是草房,屋簷垂下的溜溜,丈把長,下半夜特冷。


傻子哥的母親,我叫大娘。大娘一到冬天,腳手冰涼,冷冰冰的,半夜醒來,傻哥死死抱著孃的雙腳,在自己肚子上暖。說這話,是傻哥小時候,剛懂事的時候。就這事,在村裡傳的沸沸揚揚。一說人家傻,人家夜裡抱著娘腳暖,精子能做到嗎?


就這一點,田寡婦打心眼裡佩服。至丈夫一命嗚呼,田寡婦天天想著傻哥的許多好事。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三年困難時期。那時生產隊吃食堂,中午一頓飯,雜草鍋餅,裡面十有八九是雜草。微山湖裡產雜草,雜草叢生,汪汪清水裡,飄動一團團,一簇簇綠茵,撈出來,鼻子聞一聞,散發出一股股腥味,雜草裡摻少許雜麵,一家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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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哥正吃壯飯,飯量大如牛,但他不捨得吃,雙手捧給老孃。老孃知道傻兒飯量大,看看,掰兩口咽不下。傻兒哥見娘捨不得吃,便撒了個慌,說:“娘,我是鋼槍隊長,在大隊部吃過了。”為了讓娘相信,他使勁拍了胸脯,“娘,你看吃沒吃!”抬腿打個飛腳。實際上,他哪在大隊部吃?啥子歌踉蹌著,差點摔個仰八叉。


“快!快!快!”老四巴巴快步跑回家,告訴娘說:“傻子暈倒了!”娘嗷的一聲大哭起來,傻兒呀,你疼娘,自己吃點,餓暈了,你要有個三長兩短,這叫娘咋活呀!



自那次在公社,因傻子哥臉上的一個蝨子,田寡婦一氣之下跑回家,閂上門,想了多半天。傻子哥沒當回事,回去照樣吃吃喝喝,一覺睡到大天明,像啥事沒有發生,三天兩頭往田寡婦家裡跑。


田寡婦在西北角種上二畝西瓜。瓜子下地、培土、壓秧、搭瓜棚、看瓜,傻子哥全包了。此外,挑水、劈柴、壘牆頭,清溝理灶。田寡婦,自從沒了男人,有男人上門,求之不得。寡婦門前是非多,做為一般男人,進進出出,早就沸沸揚揚。但傻子哥進出,卻無人問津,也沒有閒言碎語。因為是傻子哥,傻子哥做“傻事”變得很正常。


進了臘月就是年。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年味。磨年磨,蒸年饃,走親戚,串朋友,忙年,年景越來越近了。就在臘月二十七,田寡婦患腦溢血,一病身亡了。撇下四歲的兒子鬧鬧和二歲的女孩露露,屋裡屋外找媽媽。傻子哥彎腰抱起一個,手裡領著一個,回家了。村上人見了翹指道:“都說大朋傻,傻啥?不傻,這也是田寡婦的福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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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人自有天相。


1968年,徐州清山泉煤礦招工,指名要傻子哥(早出名)。從農民到礦工,泥飯碗變成了鐵飯碗。傻子哥換上了蘭色的礦工裝,亂頭髮理順了,天天刷牙洗臉,傻子哥徹底變了模樣。


一月後,傻子哥休假回家,看望母親,看望鬧鬧和露露。大老遠,鬧鬧和露露就跑過來。在他們剛有記憶時,就記得傻子哥,有人暗地教他們叫爸爸。聰明的伶俐的鬧鬧露露不叫,仍叫叔叔。傻子哥下井,井下工工資高。有了錢,傻子哥自己不捨得花,但在娘和鬧鬧露露身上舍得花。給老孃做兩身衣裳,一件單衣,一件棉衣。給鬧鬧露露買了好多好多吃的蛋糕,玩的玩具。


進礦半年,有人提親,說的是徐州和平橋和平小學的一名女教師娟子。教師丈夫患病早逝,撇下四個孩子,全是兒子,還有公婆,公爹,六七十歲了。娟子一邊教學,一邊帶四個孩子,還有公公婆婆,家裡確實非常困難。本打算一生不再嫁人,可有人介紹了傻子哥。


娟子一聽礦工,更是聽了傻子哥的許多傻事。娟子在徐州一帶做了許許多多好事,稱為“活雷鋒”,也有人稱她傻大姐。傻大姐遇上了傻大哥,一拍即合,可謂有情人終成眷屬。


一開始,也有人扒媒,說:“大朋,憑你正式礦工,一月七八十,人說你傻,傻還能上礦當礦工?娟子有四個兒子,還有公爹公婆,你跟她好,她不是看上你這個人,是看上你鐵飯碗了,想讓你拉巴孩子,幫忙照顧公爹公婆!你可要三思而後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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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哥沒有多想,我是個大老粗,大字不識一羅筐,人家是教師,又是活雷鋒,人稱傻大姐。人家不因我是礦工,一月七八十,人家跟我圖個啥?我能拉巴鬧鬧露露,就能拉巴四個兒子,照顧好公爹公婆。


傻子哥的傻事,一車車,一節節,一嘟嘟,從古沛傳到徐州,都說傻人有傻福,我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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