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电影《花样年华》的独特风格

《花样年华》是王家卫导演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同时也是广受中外影评界赞誉的一部电影。本文试图从这部电影氛围的营造、情节的设计、剪辑的特色,以及音乐、服化道细节等几个方面,探讨一下这部电影独特的风格。

浅论电影《花样年华》的独特风格

《花样年华》电影海报

氛围:营造感情的“孤岛”

影片《花样年华》的名字取自电影中的一段插曲,这段插曲是由四十年代的中国歌星周旋所演唱的《花样的年华》,这首歌首次问世是在1947年的一部香港电影《长相思》中。

电影中出现的这段歌词是这样的:

花样的年华
月样的精神
冰雪样的聪明
美丽的生活,多情的眷属
圆满的家庭
蓦地里这孤岛,笼罩着惨雾愁云

这首歌所写的,其实是抗战中“孤岛”时期的上海——淞沪会战后,日军占领了上海除租界以外的其他地区,直到珍珠港事件爆发。期间的“孤岛”虽表面和平,而孤岛中的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女们,却生活在这样的四面楚歌中,怎能不生出悲愁的情绪呢?

而《花样年华》之所以在临近高潮处使用了这段插曲,正是因为它的切题——电影所表现的,正是两个人感情的孤岛

电影中的周慕云和苏丽珍,都是年轻的上班族,他们携各自的家庭,租住在同一栋小楼中。在这里,他们独立的私密空间只有卧室,而厨房、客厅、卫生都是公用的——这是非常具有老上海特色的生活方式,而他们的早出晚归,自然也都在房东们的眼皮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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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巧妙地运用构图来表现老房子的拥挤和逼仄

而且,这栋楼里住的都是上海人。电影虽然没有点明这栋楼的具体所在,但笔者推测应该是在香港北角,因为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有许多来自上海的移民搬来这里,其人数众多,以至于在北角形成了有“小上海”之称的社区。这些移民原本多半是上海的名流,来到香港以后,骄傲地维持着原有的生活习惯。据在电影中饰演房东孙太的演员潘迪华所说,当时在香港的上海人普遍都认为,自己只是来这里暂住,以后终究要回上海,抱着“我们是大上海,你们是小香港”[1]这样的优越心态,他们不学粤语,始终以上海话交流。

电影如实呈现了这样的时代背景,周慕云和苏丽珍所入住的正是这样一栋“上海楼”。电影中通过很多细节来表现他们的格格不入:房东们说上海话,喜欢吃海派点心,喜欢听越剧和国语老歌,喜欢通宵打麻将……不仅生活习惯十分不同,而且双方在年纪上又有代差,有一场戏孙太“开导”苏丽珍:“年轻人出去散散心是应该的,不过要有分寸。”言谈举止间流露出长辈的“派头”,俨然是一位母亲在教导自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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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场对话中,导演别出心裁地没有用到“正反打”,而是给了张曼玉的背影,以及手指的小动作

处于这样的“孤岛”中,男女主人公自然是如履薄冰,再加上他们各自的配偶总是在外面双宿双飞,他们困居斗室,空间是如此狭小、局促,还要处处注意避嫌。电影中很多镜头故意使用了刁钻的角度,再加上各种刻意的遮挡,仿佛暗示着有人时刻窥探着他们的生活,这种手法在苏丽珍去周家“借宿”这一场戏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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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偷窥”般被刻意遮挡的镜头

电影对这种“孤岛”氛围的营造,对主人公的情感发展有着至为重要的作用。他们最后在酒店开房写作,除了情到浓时的冲动,又何尝不是对这种长期以来压抑的生活环境的叛逆呢?所以,在《花样年华》一段被剪去的情节中,我们可以看到周和苏在酒店房间里自己开伙做饭,看来他们与其说是追求刺激,不如说是想驶出“孤岛”,过上已婚男女理应过上的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

情节:制造身份的“对倒”

《花样年华》的氛围主要是通过“孤岛”般的空间来营造的,而电影的戏剧性则是周慕云和苏丽珍两人身份的“对倒”来实现的

《花样年华》的剧本是王家卫的原创,但他坦率地承认自己的创作灵感是来自于香港作家刘以鬯的小说《对倒》,他在电影的字幕中也援引了小说中的一些段落。在《对倒》这部小说里,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妙龄少女,面对同样的景致时却展开了不同的联想,一个追忆往昔,一个向往将来。同一幅画面,由于注释者视角“对倒”,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花样年华》固然在情节上与《对倒》完全无关,但是王家卫巧妙地化用了“对倒”这一立意。

《花样年华》本质上是一个关于婚外情的故事,是一个典型的四角关系,按理说应该表现这两对夫妻、四个人物之间的爱恨纠葛,但是电影采用了一种非常大胆的尝试 —— 苏丽珍的丈夫和周慕云的妻子在电影中从头至尾都没有正面出镜,台词也仅有寥寥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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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唯一一次出现在同一场景中,却没有同框

电影就这样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苏丽珍和周慕云两个人身上,他们为了排解心中的困惑,共同演了一出戏,互相饰演对方的配偶,想就此“推演”出那两个人是如何出轨的,但在这过程中,他们又渐渐萌生出暧昧的情愫。究竟是他们入戏太深无法自拔,还是他们卸下伪装动了真情?如果是后者,这一切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一切都在如幻如真之间,而这正是身份的“对倒”所带来的巧妙之处。张耀扬(饰苏丽珍的丈夫)和孙佳君(饰周慕云的妻子)确实不需要再去演绎什么,因为所有的戏码都让梁朝伟和张曼玉演完了。

电影中周和苏的“排练”,总共有四场戏,每一场都是两人情感关系的重要递进。而这四场戏如果单拿出来,刚好可以构成一个关于婚外情的完整的四幕剧:勾引-约会-摊牌-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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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勾引”这一幕中,苏丽珍挑逗的眼神

在“勾引”这一幕,苏丽珍因为放不下矜持,又拒绝相信是自己的老公主动的,两人不欢而散,而这催生出周慕云的报复心,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在“约会”这一幕,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并且享受其中。在“摊牌”这一幕,苏丽珍表露出对婚姻的不舍。而到分手这一幕,他们已经不再是演对方的配偶,而是自己,苏丽珍最后哭得梨花带雨,亦表示着假戏已经真做,一贯矜持的她最后说出“今晚我不想回家”,已是自然而然。

《花样年华》就这样用两个角色演完了需要四个角色才能演绎的故事,在编剧技巧上已经到达炉火纯青之境。

剪辑:流年暗中偷换

《花样年华》通过字幕表达得很清楚,这个故事的时间跨度为1962年—1966年,长达四年的时间。然而电影却表现得非常流畅,丝毫没有任何拖沓之感,只不过几次约会、几番聚散,好像时间就从我们的眼皮底下偷偷溜走了一般 —— 而这就是电影剪辑的功力所在

《花样年华》的剪辑由王家卫的老搭档张叔平完成,张叔平在这部电影上表现的手法可谓大胆,他认为必须要”留空“许多情节,因为“许多事不可明言”,据说王家卫觉得他的处理有点过度,唯恐观众看不明白,但最终还是采纳了这个方案[2]。现在看来,正是这种剪辑完美地体现了电影的时间观,如果导演当时采取更保守一些的立场,难保《花样年华》还会有如此的成功。

比如在电影的开头部分,依次是这样三场戏:搬家、苏丽珍去机场接机、众人一起打麻将,其实从角色所穿的服装中可以判断出,这几场戏发生在不同的时间,但是经过这样的剪辑处理之后,这一切就好像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

最大胆的要数周慕云和苏丽珍的约会,同一个景,同样的灯光,同样的位子,甚至背景音乐也没有断过,镜头只是“溜出去”了一下,再回来的时候,苏丽珍已经“换”了一身旗袍。再加接下来两人同乘出租车回家,她又“换”了一身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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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就这样不着痕迹地把几场戏剪接到了一起,在观众看来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实际上时间已经过去了许多,这不是一次约会,而是经过了好几次约会,所以两人的感情也有了极大的进展:刚开始吃饭时,苏还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对周太太爱吃什么,然而在出租车里,她已经在埋怨周“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了。

电影的外景很少,内景也只是反反复复地呈现那几个地方:同样的楼梯,同样的房间,同样的走廊,任时间流逝,它们一成不变,唯一在悄悄发生变化的,是人,然而人又是一个很感性、很模糊的尺度。电影的剪接就这样一次次地在观众的心理时间和物理时间之间悄悄“偷换”,不断地营造着“一切才刚刚开始”的错觉,蓦然回首,才发现花样年华已经已在不知不觉间涓滴流逝。所以,在观看《花样年华》的过程中,我一直会联想到苏轼的《洞仙歌》: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音乐、服装及其他

除了叙事之外,《花样年华》更深入到每个细节,从方方面面来还原那个时代的“味道”。

《花样年华》为了表现60年代香港五方杂处的特殊氛围,所用的配乐类型繁多,除了一部分电影原创音乐,还采用了大提琴协奏曲、拉丁音乐、印尼民歌、四十年代的国语老歌、乃至越剧、京剧、粤剧等传统戏曲曲目,可谓中西杂糅,古今贯通。

电影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配乐是那首大提琴协奏曲,这首曲子并非电影原创,而是日本导演铃木清顺的电影《梦二》中的主题曲,由作曲家梅林茂所作,据说王家卫听过之后十分喜欢,将其作为《花样年华》的最重要的主题音乐,还让演员们反复听,以掌握其中的节奏。这首曲子在电影中总共出现了7次,贯穿了男女主角情感发展的整个过程,它以G小调为主曲调,大提琴的拨弦音强劲有力,仿佛两个人缓慢地起舞,若即若离、忽远忽近。虽然是“借用”,但不得不说王家卫对这支曲子的把握更准确,无论是用它来配苏丽珍身着旗袍、拾级而上的慢镜头,还是配周慕云写作时的愁眉深锁、烟雾缭绕,还是配两个人的眉眼来往、错肩而过,都是相得益彰,音画融合得十分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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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还出现了多首由黑人歌手纳京高(Nat King Cole)演唱的拉丁情歌,最著名的是那首《quizas quizas quizas》,歌词系用西班牙语所写,直译过来就是《也许,也许,也许》。这首歌在电影中出现了5次,仅次于《梦二》,每一次,它都出现在主人公遇到困惑的时候,在长长的沉默后,这首歌总是适时响起,仿佛是一种无言的回应:也许是这样吧,也许

很多配乐在电影中只是匆匆带过,却也十分符合场景的意境。周旋的《花样的年华》上文中已经提到,苏丽珍去新加坡找周慕云,电影只是给了一棵棕榈树的空镜头,配上的是《Bengawan Solo》,这首歌是印尼民歌《美丽的梭罗河》的英文版,唱尽了美丽的热带风情。而作为背景音的越剧《情探》选段,更像是对影片情节的一种反讽,因为这一段恰好是“负心郎”王魁沾沾自喜的独白:

想我王魁,

自从入赘相府以来,蒙那小姐

待我十分恩爱,

真是艳福非浅。

说不尽,

水晶帘下,脂香粉媚。

常学那,

风流张敞,巧画蛾眉。

除开音乐,电影的服装和道具也极尽考究之能事。张曼玉在电影中总共穿出23套高领旗袍,制作旗袍的布料系美术指导张叔平的私人收藏,更由旗袍大师梁朗光亲自制作,每一件都要试穿、修改5—6次,不厌其烦。而这些旗袍在电影中暗合着人物的情绪:譬如苏丽珍想展现自己最美丽的一面时,总是喜欢穿那件蓝底红花的旗袍,心情最好时,则偏爱穿那件明绿底白格子的……服装成了展现人物内心的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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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旗袍虽美,但它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女性的自由行动,穿着这样的衣服,坐立姿势,甚至说话的声线都会有所不同。张曼玉曾坦言,穿着这些衣服做不到导演要求的一些动作,而导演也对此十分执着,宁可改动作,绝不改衣服[3]。由此看来,苏丽珍穿着旗袍袅袅婷婷的优美身姿,和那种文化对她的桎梏,其实是一体两面

除了旗袍以外,电影中出现了大量拥有花朵标记的道具:窗帘、墙纸、灯罩、玻璃杯……为了起到夸张的效果,甚至刻意把花朵图案放得更大[4],这同样是一种大胆的“美学实验”,最后制造出来的画面非常浓艳,却又不艳俗,而是有一种意外的美 —— 即使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让张曼玉穿着红色风衣站在红色窗帘前,竟也不显得“违和”,这样的美术设计可谓神乎其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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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花样年华》是怀旧题材的电影,同时也是一部在技巧上非常具有创新精神的电影,它能通过种种手段,把婚外情这样一个被无数人拍过无数次的题材拍出新意来。对氛围的营造体现了王家卫导演的调度能力,人物“对倒”的设计体现了他作为编剧深不可测的功力,而大段留白的剪辑和浓烈的色彩运用体现了张叔平卓越的艺术品味。当然,两位主演梁朝伟和张曼玉细致入微的演技,以及他们为塑造角色所付出的耐心,更是这部电影的成功所不可或缺的一环。

2016年BBC曾评选出“21世纪最伟大的100部电影”,《花样年华》位列第二,仅次于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5],我想,这是对它恰如其分的肯定吧。


[1]《王家卫的映画世界》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5,页394

[2] 同上,页355

[3][4] 同上,页405

[5] The 21st Centurys 100 greatest films,BBC Culture,2016.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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