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哲学家汉娜•阿伦特说过:“历史似乎是一条跑道,有些竞赛者跑得太快,结果消失在观众的视野之外。”
就象他的名字,张若虚:仿佛是虚构的人物。
一、穿越“虫洞”的非著名诗人
1、湮没无闻
张若虚(660?—720?),字、号均不详,扬州(江苏扬州)人。历史上关于他的记录几乎为零,连生卒年都没搞明白。
《旧唐书·贺知章传》只有6个字:“若虚,兖州兵曹”,说他当过兖州的一个武官。
《全唐诗》倒是多写了20个字,依旧少得可怜:
“张若虚,扬州人,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吴中四士,诗二首。”
除此之外,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他的名字因为大V贺知章的存在才被记载,可惜也就剩下一个名字了,在人才辈出的大唐诗坛,存在感直逼负数。
而张若虚的成果确实太少了,一辈子总共才留下来两首诗(《春江花月夜》《代答闺梦还》),这点儿文学遗产根本不够后人存银行吃利息的——如果他有后人的话。
更惨的是,唐代各种诗歌文集,杂记小说;宋代《文苑英华》、《唐文粹》、《唐百家诗选》、《唐诗记事》;元代《唐音》等书,均未刊登他的诗作。
不登就不登吧,稿费可以不在乎。但是从唐代至元代留存的二十余种诗话里,竟无一字提及张若虚。
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好像这个人和他那两首诗压根儿就没存在过一样。
2、光耀后世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不过久了点。
一千年后的明朝嘉靖年间,李攀龙选编的《古今诗删》收录了《春江花月夜》。
伯乐终于出现了,张若虚的命运开始发生扭转,他的诗从故纸堆里被翻了出来,当即传唱天下。
就像林俊杰那明亮的歌声:别等到一千年以后,所有人都遗忘了我……
《春江花月夜》真正在诗坛确立地位,是在清朝,特别是晚清学者王闿运对其不吝赞美之辞。他在《论唐诗诸家源流》中留下了8个字的好评:孤篇横绝,竟成大家。
这些还远远不够。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到了民国,闻一多把张若虚和《春江花月夜》推上了唐诗金字塔的塔尖。
他在《宫体诗的自赎》一文中写到:
“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在这种诗面前,一切赞叹都是饶舌,几乎是亵渎”!
“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向后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
这么高的评价是空前绝后的。
至于是否能以孤篇压全唐,大家还是见仁见智吧!
那个兖州的兵曹,那个消失在历史中的诗人,终于从唐朝穿越到现代。
他揉一揉眼晴,似乎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不是沿着一条江在追月亮吗?
怎么走到了这里?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可所有人都在仰望着同一个夜空。
二、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1、自古诗人必写月
公元618年,当李渊夺下表弟杨广的江山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开创了怎样一个伟大的朝代。
但如果没有诗歌,这种伟大,至少要打个五折。
没有一个朝代可以像唐朝那样,留下这么多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诗篇。人们能想到的所有风物意象、悲欢离合,都被唐朝人写尽写绝了。
比如月亮,至少被写进了5000多首诗里。
所以,一个没写过月亮的诗人算不上真正的诗人,就像一个没上过爆款综艺节目的明星,算不上真正的明星。
虽然在张若虚之前,描写明月的诗词不乏其例,但从整个诗歌史的角度来看,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让“明月”首次成为了最经典的意象,毫无疑问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2、今月曾经照古人
这首诗有憧憬,有悲伤,那是青春少年所感受到的真实体验:
开篇四句即是一幅春江月夜的壮丽画面——江潮连海,月共潮生。一个“生”字,赋予了明月与潮水以活泼的生命。
江水绕过春草遍生的原野,月色泻在晚树花林之上。轻轻挥洒一笔,便巧妙紧扣春、江、花、月、夜这五个字眼,可谓是丹青妙手。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月光涤荡了人间万物的五光十色,将大千世界浸染成梦幻一样的银辉。细腻的笔触,使夜色显得格外幽美恬静。
清明澄彻的天地,仿佛使人进入了一个纯净的宇宙,并引起了张若虚的遐思冥想: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个人的生命是稍纵即逝的,而人类的存在则是绵延久长的。因此,人生和明月得以共存。
这里虽有对人生短暂的感伤,但并不是颓废与绝望,而是缘于对人生的追求与热爱。
月犹如此,人何以堪!张若虚的笔触由自然景色转到男女相思的离愁别恨: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孤单而皎洁的江月搅扰着思妇,此时此刻,月色不也照着远方的爱人吗?共望月光而无法相知,只好依托明月遥寄相思之情。
一种相思,牵出两地离愁,一往一复,诗情荡漾,曲折有致。
最后八句写游子,诗中用落花、流水、残月来烘托他的思归之情。
江水流春,流去的不仅是自然的春天,也是游子的青春、幸福和憧憬。在这美好的春江花月之夜,不知有几人能乘月返回自己的家乡!
游子之情与诗人之情交织在一起,伴着残月之光,洒落在江树上,也洒落在读者心上,情韵袅袅,摇曳生姿,令人心醉神迷。
这首诗以写“月生”起,以写“落月”结,把从天上到地下这样寥廓的空间,以及客子、思妇种种细腻的感情,通过环环紧扣、连绵不断的结构方式组织起来。
转情换意,前后呼应,若断若续,使诗歌既完美严密,又有反复咏叹的艺术效果。
张若虚虽然在仰望明月,却又像俯视苍生,他用福至心灵的感触,写下这样一首凄婉缠绵的诗篇之后,搁笔而去,从此消失在历史的苍茫里。
张若虚的一生过的好不好,谁都不知道。他要流芳百世的,绝不是虚名,而是文字。
时间会证明,《春江花月夜》和张若虚,这两个词会紧紧联系在一起。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这就是开启盛唐的气象!
只有把看到的、想到的写下来,留给后人,才不辜负这个伟大的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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