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慶國:疫情加速世界秩序重構,去全球化走不通

這次疫情既有加速去全球化的趨勢,也有繼續推動全球化的趨勢。疫情影響到底有多大多深,還沒有完全展現出來。2020年註定是多事之秋,世界要做好準備

賈慶國:疫情加速世界秩序重構,去全球化走不通

文 |《財經》記者 馬國川


“中國這次疫情應對還是有效的,我們也有理由感到慶幸和總結經驗”,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原院長賈慶國教授說。賈慶國現任全國政協常委、外事委員會委員。在接受《財經》記者電話專訪時,他分析了這次疫情對國際關係的影響,呼籲各國利用已有的國際合作機制,攜手應對疫情。


在賈慶國看來,這次疫情既有加速去全球化的趨勢,也有繼續推動全球化的趨勢。中國在處理中美關係時要務實理性,“要考慮怎麼使兩國關係相對穩定,並在此基礎上開展合作。”


賈慶國指出,這次公共衛生危機將加速世界秩序重構的進程,也進一步說明了構築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疫情影響到底有多大多深,還沒有完全展現出來,也可能會引發新的‘黑天鵝事件’,賈慶國說,”2020年註定是多事之秋,世界要做好準備。”


中國疫情應對是有效的


《財經》:目前中國新冠肺炎疫情基本穩定下來,而其他不少國家還在忙於防控。對於美國、英國、意大利等國的應對辦法,中國網民中有不少批評、質疑的聲音,應該如何評價別國的應對之策?



賈慶國: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國情,應對危機都要受到國情的制約。現在看,一些西方國家在應對危機的過程中確實存在著很多問題,但現在不是批評、指責的時候,需要的是鼓勵和支持它們改進工作,採取行之有效的行動。


對於一個國家而言,不管是中國做法、新加坡做法還是韓國做法,都可以作為參考,不能因為那個國家有不同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就排斥,而應該對本國的老百姓負責,只要科學有效,就應採取現實的“拿來主義”。在遏制疫情蔓延和限制公民自由之間進行取捨確實很難,但是在危機時刻,必須兩害相權取其輕。



《財經》:也有人擔憂,這次疫情將助長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心態。



賈慶國:總體來說,中國這次疫情應對還是有效的,我們也有理由感到慶幸。儘管如此,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思想和輿論都是不可取的,中國做好是應該的,偉大的中華民族做好是應該的,不應該因此驕傲自滿,更要摒棄瞧不起別國的心態。中國現在既有需要自身改進的地方,也有需要向別國學習的地方,還是應該戒驕戒躁。一有成績就自我膨脹是非常有害的。


現在還不是慶祝的時候,而是應該總結、反思和改進。總結好的防控經驗,反思疫情應對中存在的問題,在反思的基礎上改進現有的防疫機制,確保將來能夠做得更好,從而能夠給世界應對疫情提供一個更好的模板。


目前中國處於1840年以來前所未有的發展階段,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有能力做許多以前不能做的事情,因此國人感到高興和自豪是很自然的,但是不應該刻意去渲染,這樣做效果可能適得其反。


其實,中國在應對這次突發公共衛生危機的過程中,也暴露了一些問題和不足。尤其是剛開始的時候,包括疫情報不上去、應對措施遲緩等。我們需要完善法律和制度,確保疫情能夠在第一時間上報,及時科學決策,有效應對,這樣才能更好地應對未來可能發生的公共衛生危機,最大限度減少損害。


《財經》:如果不重視問題,就對不起我們為這次危機所付出的代價。



賈慶國: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講清楚、說明白與中國的政治進步》,提出要對體制加以全面和系統地說明和解釋,對講不清說不不明白的地方進行改革和完善,使之更加合理化。其實,好多事情及時講清楚、說明白比封堵更有效,更能夠化解輿情洪峰。許多人批評還是希望把工作做得更好一些,不能把輿情變成敵情。一個政策如果都能夠講清楚、說明白,公眾就會接受;如果講不清楚、說不明白,就需要調整,下一次就可以做的更好。捂著不讓人說,該調整的時候可能意識不到,貽誤時機,最後對自己也沒有好處。


分享中國的經驗和教訓


《財經》:國際社會出現了對於世界衛生組織(WHO)的批評聲音,您怎麼評價世界衛生組織在這次公共衛生危機中的作用?



賈慶國:總體來說,世衛組織在這次公共衛生危機中發揮了它應該和可以發揮的作用:第一,組織專家評估疫情,派人到重疫區武漢實地瞭解情況;第二,向世界提出警示,介紹中國的做法。國際社會對世衛組織的批評,有些是意識形態方面的問題,因為國際上有一些人很難接受中國能夠有效應對疫情這樣一個事實。


更多的批評源於對世衛組織的不瞭解,世衛組織不是萬能的,它和任何其他的國際組織一樣,有很大的侷限性,最突出的就是它們授權有限。世衛組織是主權國家的組織,主權國家說了算,世界衛生組織只能提供信息和建議,其主權國家是否聽它也管不了。僅就它所擁有的那麼點兒權力而言,世界衛生組織這次的表現已經很不錯了。


《財經》:但是,疫情蔓延到全世界,難道它不應該負一定責任嗎?



賈慶國:判斷世衛組織是不是履行了責任,要看它做了什麼、依據什麼樣的標準來做。有一些技術上的問題可以爭議,但總的來講,這次世衛組織還是發揮了它應該發揮的作用。它授權非常有限,各方壓力又很多。例如,在如何判斷疫情發展階段問題上是有爭議的,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考慮,可以給世衛組織施加壓力,以免影響到自己的利益。


應該說,這個世界很幸運有了這樣一個組織,如果沒有世衛組織,這次世界應對疫情只會更差。未來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多更好?這要取決於主權國家是否願意賦予它更多的權力和聽它的指揮。現實是,很多主權國家目前還不願給它更多的權力,不少國家也不願聽它指揮。這次疫情,美國和西方國家要是早點聽世衛組織的也不至於現在這樣被動。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主權國家也不會這樣做,這是世衛組織的尷尬之處。這也適用於解讀所有的國際組織,包括聯合國,的作為。不給予這些國際組織相應的權力和支持,同時又要它們做沒有權力就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這就是現實。


《財經》:現在100多個國家和地區出現病例,超過11萬人感染。為了避免更大的災難,各國如何攜手應對,是否缺乏合作機制?



賈慶國:機制是有的,無論是G7、G20,還是聯合國,都是現成的國際合作機制,現在的問題是沒有發揮好它們的作用。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是作為世界第一強國的政府,也就是特朗普政府,不重視國際合作,也不重視國際組織、國際機制,它不關心其他國家,只關心美國自己,也就是特朗普所說的“美國第一”。既然最強大的國家對國際合作採取這種態度,國際機合作機制自然就很難運轉起來。


《財經》:二戰以來的七十多年裡,國際機制有沒有發揮較好的作用?



賈慶國:有不少次,比如,當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聯合國安理會通過決議,組織聯合國部隊將伊拉克趕出去;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後,G20國家共同努力,大大緩解了金融危機給實體經濟造成的影響。


但是在這次公共衛生危機面前,特朗普採取的措施基本上都是單邊的,不和其他國家協商與合作。這次美國禁止歐盟國家的航班飛美,也沒有和這些國家事先溝通。對盟友如此,對其他國家就不用說了。


《財經》:為了避免更大的世界災難,中國應該做些什麼呢?



賈慶國:首先是向世界分享自己的經驗和教訓。中國在應對這次公共衛生危機的過程中有很多的經驗,在疫情初期和應對過程中也出現了不少問題,我們有責任、有義務向其他國家介紹自己的經驗和教訓,幫助他們更好地應對。


第二,力所能及的提供一些幫助,包括給那些公共衛生資源短缺的不發達國家給予援助。這次疫情對這些國家構成潛在的、災難性的威脅,我們應該在它們願意的情況下,幫助它們做好防控措施,未雨綢繆。


第三,面對疫情給世界經濟造成的破壞性影響,中國也應該呼籲世界主要大國加強溝通和合作,主動採取措施穩定世界經濟,包括呼籲召開G20網絡峰會,討論如何應對急劇惡化的經濟局勢。


“去全球化”這條路走不通


《財經》:這次疫情會不會加速這些年來已經存在的“去全球化”趨勢?



賈慶國:這次疫情既有加速去全球化的趨勢,也繼續推動全球化的趨勢。


由於疫情的發展,目前國際貿易來往、人員交流大幅減少,再加上一些人推波助瀾,對全球化構成嚴重衝擊。但這是短期效應,全球化的趨勢是不可阻擋的。因為貿易是互補餘缺、增加財富的一種手段,交通和通訊技術的發展使得國際貿易變得更加快捷便宜,這兩個因素使得經濟全球化成為世界大勢,也為人類社會帶來巨大好處。


人們不會拒絕全球化的。歷史表明,搞閉關自守、逆勢而動的國家最終都沒有好下場。當然,短期是多長時間,現在很難判斷。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從大的歷史角度來講,“去全球化”這條路是走不通的。這次疫情也從另外一個側面提醒人們,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裡,互相幫助、加強合作對我們應對疫情和經濟下滑有多麼重要。



《財經》:也有人說疫情是一個“中美脫鉤”實驗。大部分經濟學家認為脫鉤是不可能的,但是也有人認為脫鉤未必不可能。您怎麼看?



賈慶國:一般情況下,脫鉤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脫鉤的可能性。這是因為人在通常情況下是理性的,但是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也可能就會做出一些非理性的事情來。加拿大抓捕孟晚舟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脫鉤也是一種現實的可能性。假如當時中國在中國境內或者委託其他國家抓捕美國的CEO作為反制,那麼中美經濟很快就會脫鉤。當然,這種可能性只存在於非常極端的情況下。戰後幾十年,美國領導人還是比較務實和理性的,這種可能性被壓縮到最小程度。但是現在這種可能性增大,主要是因為這屆美國政府做事太沖動,也太不靠譜了。


《財經》:在當前情況下,應該怎麼樣避免“中美脫鉤”?



賈慶國:中國在處理中美關係時,還是要理性務實。目前華盛頓政界在其它問題上吵得一塌糊塗,但是在對華政策問題上卻高度一致,都主張對中國強硬,我認為它處於一種情緒化狀態。面對這種情況,中國需要保持冷靜態度和戰略定力,不要因為對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也跟著去說、跟著去做。就像美國的一些政客鼓吹病毒來自中國,我們沒有必要反擊說病毒來自美國。總之,不能讓美國極端反華分子牽著我們走。


所謂理性面對、務實處理兩國關係,就是不管是經貿關係還是人員交流,都沒必要刻意的去擴大或者減少,順其自然。因此,我們要想辦法讓兩國關係穩定下來。等華盛頓人心平靜下來,變得比較理性了,機會成熟了,再想辦法和美國一起來把兩國關係推向前進。


外交上,官方最好不要直接回應美國民間出現的極端觀點。官方最好對美國官方的立場和說法進行回應。面對挑戰,外交官應該保持沉著、理性和風度。


世界秩序正在加速重構


《財經》:從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以來,世界秩序一直在重構,這次疫情會不會加速重構的速度呢?



賈慶國:肯定會加速重構的進程,冷戰結束以來,世界格局一直在“東昇西降”,中國和一些發展中國家發展勢頭好,西方國家的實力和在世界上的影響力逐漸下降。由於種種原因,到現在為止,美國沒有解決兩極分化問題,歐洲國家面臨的問題更多。此外,這次疫情對北大西洋聯盟和歐盟都有一定程度的衝擊,可能對北大西洋聯盟的衝擊更大一些,因為前期已經有弱化的趨勢了。包括中國在內的其他東方國家,尤其是亞洲國家,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東昇西降”的勢頭不會改變,這次疫情再一次加速了這種趨勢。


《財經》:為什麼中國、日本、韓國、新加坡等東亞國家的疫情應對效果要好很多呢?



賈慶國:這可能和文化價值觀有著直接關係。這些國家的國民比較強調自律,做事比較理性和務實,不像歐美人那樣隨性和浪漫。和歐美相比,東亞社會一般更重視群體利益。李光耀曾提出“亞洲價值觀”,“東亞人(日本人、韓國人、臺灣人、香港人和新加坡人)的帶有更強群體意識的價值觀和實踐”。他認為,東亞文化更強調群體利益,而歐美國家更強調個人利益,國民不願意服從政府。在東亞人看來,群體的利益界定了個人的利益,群體的利益保護好了,才能保護個人的利益。這也許是東亞這些國家處理疫情比較有效的主要原因。


不管是東方也好還是西方也好,都重視群體和個人這兩種權益,只不過偏好不太一樣,平衡點不同。


《財經》:現在各國對疫情的防控缺乏協調,隨著危機不斷深化,有沒有可能引起新的衝突?



賈慶國:現在的一些矛盾還不至於引起國家間大的衝突。不過,各種各樣的猜忌都出現了,很難說未來會不會引發這種衝突,我們需要警惕和防範這種衝突。


這次危機進一步說明了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當然,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需要明確其具體的內涵。


疫情影響到底有多大多深,還沒有完全展現出來,由此還可能引發新的“黑天鵝事件”。2020年註定是多事之秋,世界要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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