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疫紀錄片《在武漢》導演,從流落街頭到窒息式拍攝,我必須在這

抗疫紀錄片《在武漢》導演,從流落街頭到窒息式拍攝,我必須在這

抗疫紀錄片《在武漢》導演,從流落街頭到窒息式拍攝,我必須在這

口述/阿姣

整理/康宸瑋


這是系列「戰疫」主題紀錄片《在武漢》鏡頭之外的另一種真實記錄。由第三集《這裡是前線》(「這裡是前線」:來自武漢一家基層定點醫院的真實講述)的導演阿姣在前線拍攝間隙完成口述,經團隊成員整理成文字版本。

不敢肯定,在疫情信息已經氾濫的當下,這樣的信息增量對你我是否還有價值,但這份歸檔是我們必須要做的事情。正如導演所說:「我問過自己很多遍,到底為什麼要來,至今沒有答案。只是作為一個紀錄片或者媒體工作者的使命感提醒我,我必須站在這裡。」

媒體人的集結號

出發去武漢的那天是2月8日,元宵節。早上7點我就要出門趕火車,爸媽起得更早。媽媽特意煮了湯圓,寓意團團圓圓,但她和爸爸都推說沒有胃口不肯吃早飯。滿滿一口大鍋裡只有零星幾個湯圓,都被我吃掉了。

2月初的時候,我還在浙江桐鄉的家裡休假,從各地回到北京的同事已經奔赴武漢開始拍攝。因為我有點感冒,老闆為安全起見讓我休息一週,痊癒後再到武漢跟他們匯合。

桐鄉沒有途徑武漢的動車,要去其他城市中轉。出發前48小時,突然接到短信通知,我預訂的車次被取消了。媽媽看似漫不經心地問:「要不別去了?」我卻生怕行程因此被耽擱了。

整個春節,和無數人一樣,每天耽於無止盡地刷疫情新聞中,海量信息帶來的震驚、恐懼、麻木、窒息,會一點點淹沒掉一個人的理性和真實感受,也讓渴望做事的人陷入更深的焦慮中。我一直在掙扎:接下來該做什麼?

一位研究生時的同學在某種層面上激勵了我。她是武漢人,與我同是學新聞出身。她早早察覺到疫情的信號,於是獨自一人返回家鄉。為了記錄這段空前的歷史,她每天騎著共享單車去拍照、採訪。作為個人,她沒有平臺可以發佈這些信息,也沒有其他渠道釋放自己的聲音。但她堅信這一切必須被記錄、保留下來,將來總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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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阿姣

這種骨子裡「新聞人」的自覺,也許只有我們面對彼此時才能理解,也讓我更多地反思自己。所有的故事都在那裡,但我卻只能通過別人發出來的信息去獲知?

毫無疑問,作為一名媒體人和紀錄片工作者,此時最應該出現的地方就是現場,去記錄真實。而我一直工作的Figure,已經進入了角色——《在武漢》這部紀錄片,當時連名字都沒有最終確定,但最初的拍攝團隊已經在武漢集結拍攝。

我趕緊和製片商量改簽火車票,尋找其他可能的中轉換乘路線。母親看出了我的堅決,便開始叮囑各種注意安全的方法——這些大多都是網上看來的。她還不忘給我出主意,如果路上遇到了阻攔,該用怎樣的說辭應對。

最終我改簽了一趟特別早的列車,對於習慣夜間工作的我來說,早起的痛苦壓倒了告別親人的感傷。奶奶年紀大了,每天都起得很早。我出門的時候,她一個人坐在窗前生悶氣:「你們老闆怎麼這麼壞,這麼早就要你們回北京上班?」——家人沒敢告訴她,我真正要去的地方,是武漢。

爸爸開車送我到車站,不像以往一腳油門撒丫子離開,而是一直招手,直到我走過安檢登上扶梯,他才從視線裡消失不見。片刻之後,他又在微信裡發來消息: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和爸爸之間從來沒有這種儀式感的告別。頻頻相顧卻相對無言,很像一部偶像劇。那是一種紙做的平靜,要等風吹動才能裂開

武漢初體驗

終點站為重慶的這趟列車,果然如網上所說:在漢口站停車。提前跟列車長打過招呼後,我在其他乘客的注目禮中下了車。

武漢那幾天挺暖和,一輛車停在空曠的漢口站門前,距離傳說中的「華南海鮮市場」只有一公里。那是老闆和製片助理開著好容易弄到「通行證」的車子來接我。我走到車前,對著一張口罩遮蓋的面孔打招呼:「Hello,悅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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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總

從這一聲招呼起,我在武漢的工作正式開始了。去賓館的路上,我拼命觀察著這座影響我幾乎全部生活重心的陌生城市。離家之前,我家的小區已經封閉,每戶居民要輪流在小區執勤查崗,我爸就輪到了兩次在凌晨和半夜的崗。想象中,武漢的情況只會更糟:人心惶惶,物資調度混亂,處處戒備森嚴……

然而實際看到的畫面,反而平靜得多。就像是掉落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平行時空裡,靜默如謎的樓宇才是這個城市的主人。

在這樣環境下工作,團隊必須保證衣食住行的基本條件是有保障的,然而在我到達的第一天,就差點流落街頭。

此前同事們入住的酒店被告知可能要被徵用,不能再給我留房間。我前往製片姑娘聯繫的第二家酒店,卻被告知這裡已經被徵用了。

儘管來之前做了面對各種艱難險阻的思想準備,卻沒想到等待自己的是這樣戲謔的開場。但已然到了武漢,最大的擔憂沒有了,心情反而變得輕鬆和坦然。借了一位女同事的房間,一邊躺在床上休息一邊看起了韓國電影《流感》。

不過如今想來蠻可惜的,這部電影裡有大量關於醫院的鏡頭,我卻沒有從中得到啟示,第一時間趕到一切矛盾與衝突都匯合的地點:醫院。那裡一定有大量值得搶救性報道的故事。

也許,因為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況與訓練,在各種信息衝擊下,作為媒體記錄者可能並不比其他人有更好的判斷能力。

我們只能在實戰中補足功課。

就算我十分恐懼

武漢一線,恐懼是最容易來侵襲的情緒。

因為面對病毒不像面對地震那些顯性的災害。它是隱形的,你不知道你的敵人在哪裡。

剛到武漢那幾天,我依然保持著這種高度戒備的狀態,恨不得吃飯都戴著口罩,每天像得強迫症一般要洗十幾次手。當時正好有關於氣溶膠傳播的消息,我還用手套灌滿水,用來壓住浴室的下水口。

恐懼最可怕之處,不是在瑣事上浪費你的時間,而是要摧毀你的意志,逼你逃跑。我又一次被那個沒有徹底想明白的問題困住:自己到底為什麼要來。

唯一能做的,就是執行已經安排好的拍攝計劃。

《在武漢》第三集的故事,是圍繞千里單騎支援武漢的黃維醫生和江夏區中醫院展開的。選題確定後,前期攝製團隊心裡都很沒底:一方面,無論怎麼做準備,現場一定會有各種始料未及的突發情況,那些珍貴的現場畫面稍縱即逝,如果捕捉不到就沒有補拍的機會。另一方面,團隊必須儘可能減少在醫院停留的時間。這既是基於安全的考慮,也是為了不佔用醫護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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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維醫生

抵達武漢之後,執導這一集的工作落在我身上。經過與第一次進入江夏中醫院拍攝的團隊夥伴溝通後,我決定帶著團隊的兩位女攝影師再次進入醫院。這一次,我們將深入隔離病區,直面新冠肺炎病人。

這也很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進入這家醫院的機會,能拍到多少素材在此一舉。出發之前,我和攝影師進行了反覆的溝通。她倆這天的工作任務很重,總計有三個人要拍,攝影師必須全程追著拍攝對象。和以往不同,作為導演的我,同一時間內只能把關注重點放在一個人物身上,另外兩組人發生了什麼,我只能事後通過拍攝素材來了解。

即使是我全程緊盯的這一組拍攝,由於溝通不便,可以給到攝影師畫面介入的指令同樣非常有限。無非是在中景過多時,用手勢提醒切換特寫;或者是在鏡頭之外有值得記錄的突發畫面時,用手勢做出提醒。剩下能抓到多少畫面,就只能靠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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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石頭

進入醫院之前,一位攝影師問我:「你害怕嗎?」我意識到她可能在害怕。前方是未知的,攝影師從來沒有穿過防護服,也沒有進入過醫院的隔離區,不知道那裡是什麼樣的情況。

我實話實說:「還可以。」因為來不及做更多的情緒消化,繁重的工作任務已經鋪天蓋地地襲來,讓人成為一個執行指令的機器。

剛戴上N95口罩時很不適應。因為我天生耳根太軟,口罩會一直往下掉,我只能用牛奶箱上用作提手的繩子將口罩綁在頭上。穿上防護服,戴上護目鏡之後,我沿著醫院入口處的斜坡寫了十幾米,就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當時想:完了,這樣的話可能不到一個小時就要被抬出來了。

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頻率,期待身體能還給我一個迅速適應的奇蹟。在真正進入隔離病區之前,我們和醫護人員一起,在防護服上寫下給自己打氣的話。我故作鎮定地簽下:Be the Voice(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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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入病區,也許將是我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步,也許是我最初決心成為一名紀錄片導演以來一直在等待的一步。但是我們所有人都不假思索地魚貫而入。時間,真的太緊迫了!

始終有一團霧氣撞在眼前,我不得不透過水珠間的縫隙來觀察醫院。人的身體真的很神奇,我竟然堅持在醫院裡拍了七八個小時。到最後,我的身體已經麻木,甚至感覺不到五官的存在了。

醫院並沒有預期中的那樣慌亂。恰恰相反,一切都很有序。患者、醫護人員都在快速地進入自己的位置。從表面上,與往常在北京的醫院裡沒有太大差別——除了每個人身上那厚重的防護服。

隔著層層的包裹,我艱難地完成了對三位拍攝對象的採訪。從他們的講述中得知,醫院最艱難最慌亂的時刻剛剛過去。隨著部分病患的治癒和轉院,現階段醫護人員的經驗和精力都在大幅增加,已經20多天沒有休息過的護士長終於可以得到稍許的喘息時間。作為導演,我不可避免地期望拍到那些最驚心動魄的畫面,但此時此刻,我卻希望所有人都不要再經歷那樣的以命相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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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完成後已是深夜,我和同事們筋疲力盡,帶著滿臉被口罩勒出的印痕走出醫院。製片助理兼司機小哥接我們返回賓館的路上,我們幾個人體驗了前所未有的亢奮心情,一起跟著車上的音樂放聲歌唱,如癲如狂。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一種極度高壓釋放後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問司機小哥:「我們剛從醫院出來,就在車上唱歌,你不害怕嗎?」

他有些不屑:「反正我已經接了好幾撥醫院的人了。」

和你我一樣的人

回到剪輯室,最緊張的工作才剛剛開始,我進入了不知晝夜的後期製作階段。其他導演組的同事們也更忙了,從早晨六點半到晚上十點半,都有人出去拍攝。

過去,我也挑戰過晝夜顛倒、不眠不休地連續工作,但在武漢的工作強度依然令人崩潰,好想能停下來、歇口氣。但有時我也會有些喪心病狂地期望自己可以再忙一點,有點事做。

坦白來講,這次拍攝不是我最擅長的內容表達方式。前期策劃條件不足,拍攝腳本無法應對突變的拍攝環境,全靠攝影師和導演臨場捕捉,掛一漏萬是常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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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進入到後期階段,我突然意識到,我的鏡頭只對準了醫生護士,卻忽略了這場「戰疫」中真正的主角:新冠病毒患者。醫院是最接近他們的地方,也是他們生命體驗最極致的階段,我卻讓這麼多病人從我的鏡頭前溜掉了。另一方面,即使為了表達醫護人員,最重要的場域也應該是他的社會、工作關係,然而這部分也因為缺少病人視角而缺位了。

「和別的疫情紀錄片相比,我們的信息增量到底在哪兒,拍這些的意義是什麼?」諸如此類的問題,只要閉眼休息,就會從腦後追上來。事實上,這個問題從家鄉一直追到武漢,已經追了我整整一個月。

《在武漢》前兩集已經在合作平臺B站上播出。如同任何一部作品,只要出現在網絡上,必然會引起爭議和討論。這一次,還伴隨著對攝製團隊的質疑和人身攻擊。放在平時,身為一位創作者的基本素養,就是不要被這些聲音影響。不過這一次,我會主動去面對那些批評。我深知這次拍攝太特殊了,人們的認同、期望或苛責都是出於一個最基本的要求:真實。我記得網上有人說:此刻誰站在這裡,都必須要做有價值的事。

抗疫紀錄片《在武漢》導演,從流落街頭到窒息式拍攝,我必須在這

作為第三集的導演,也是第一位進入隔離病區拍攝的導演,我明白自己站立的位置有多麼來之不易。網上曾言之鑿鑿我們是「特權團隊」,可以隨心所欲地拍攝,但我和同伴所經歷的卻是一封採訪函都開不出來的窘迫和無助。正因為如此,在付出了所有的努力得到僅有的拍攝機會後,我要交出的「作品」既要對得起自己的團隊,也必須扛得住受眾的質疑。最重要的是,讓千辛萬苦拍攝的故事能順利地播出,被所有人看到。然而這一切談何容易。我,也僅僅是一位普通的紀錄片導演。但我選擇進入武漢,就必須記錄真實而有價值的內容。

睡不著時,只好爬起來一遍遍地看素材。因為拍攝對象都穿著防護服,我甚至一度認錯了兩位護士——她們實在太像了。一段工作間隙輕鬆的對話逗笑了我。放射科醫生說:「人不可以一天不喝奶茶,但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喝過奶茶了。

忽然之間,我好像找到了那個「意義」,那個不能經由任何他者的眼睛來呈現人物、必須是自己親自完成近距離地微觀記錄的「意義」:不要讓任何一個人成為被「防護服」裹挾下的抽象化符號,要將這座城市經歷磨難的每一個人還原為那個普通的人、真實的人,和你我一樣的人。

抗疫紀錄片《在武漢》導演,從流落街頭到窒息式拍攝,我必須在這

作為一家以「好故事不違人心」為slogan的人物視頻媒體,我們總是擅長給每一種生活故事找到意義。但在此刻,我們做的是「祛魅」——從一個巨大的歷史話題裡,找到每一處人們心之所向,努力回到正常生活的信號。

所以,在一無所知中孤勇,於十分恐懼裡鎮定,從萬口一辭中吶喊。

此刻,我們必須站在這裡。


撰稿 康宸瑋

校對 張 帥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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