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開頭難

凡事開頭開錯了,往後怎麼你也對不了,不能揮刀自宮,就只能錯上加錯,在錯誤上不斷加碼。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就是這個意思。

【問:“孔子正名。先儒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輒立郢。此意如何”?】

陸澄問:“孔子講正名,但是他沒說怎麼正。先儒說應該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了蒯輒的衛國國君之位,改立郢為君。這個意見對嗎?”

陸澄問的是《論語》,孔子名言“名不正,則言不順”,原文如下: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子路問孔子:“衛君希望您出山為衛國從政,您會先從哪些事情著手呢?”

這裡的衛君,是衛出公姬輒。當時子路在衛國,為衛國大夫孔悝家宰。

孔子回答說:“先正名吧!”

子路不解:“有這麼做的嗎?老師也太迂了吧!這名,怎麼正啊?”

衛出公得位不正,孔子說要先正名,就是說你要先解決政權的合法性問題。子路說老師您扯得太遠,就是說這政權的合法性問題,解決不了,或者說,只有自己下臺才能解決!這不是扯得太遠了嗎?所以子路急了,對老師不尊重的話,也就脫口而出。

這事,咱們還必須扯遠一點,不扯得遠遠的,這事扯不清!

衛出公的父親蒯聵,本是衛國太子,蒯聵的父親衛靈公,夫人就是著名的南子。南子和宋國公子宋朝私通,衛靈公不在乎,蒯聵卻覺得羞辱,想刺殺南子。陰謀敗露,蒯聵逃亡。衛靈公死前,曾經對他的小兒子郢說:“我將來讓你繼承君位。”郢不接受,不願參與君位之爭。所以衛靈公臨死前,並未正式廢除蒯聵的太子之位,也沒立新的太子。

衛靈公死了,南子要立郢,郢還是不接受,說:“亡人太子蒯聵之子輒在也,不敢當。”就算太子流亡了,他的兒子姬輒還在,我不敢當。南子沒辦法,就立了姬輒。這時候姬輒還小,最多十歲左右。蒯聵要回來奔喪,當然也要以太子之名繼位。衛國發兵,攔著不讓他進來。南子是衛國“實際控制人”,讓姬輒“以王父命拒父命”,稱爺爺為王父,對親生父親就不認了。衛國宗廟祭祀,和出政施令,都稱靈公為父,不認蒯聵。

所以姬輒之名,蒯聵之名,靈公之名,各種不正,全亂套了。但這已經亂了好些年了,現在是姬輒要請孔子您老人家。您要他正名,這正得了嗎?您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子路跟老師急了,脫口就說老師迂腐。

“野哉!由也。”你放肆!你粗野!孔子罵子路了。“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君子對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就暫時存疑,以待考問。我說的話,你不理解,你可以問我,怎麼張嘴就說我不對呢!

孔子接著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為政之道,就是名分先正,然後施政才有合法性。正名,才有正義。君主制之王者,父死子繼,以孝治天下,所以以父子之倫為重。如果自己父子之名就不正,如何正一國之父子?自己沒做到的,要求別人做到,自己忌諱談論的隱私,卻要求別人做行事準繩,這沒法說呀!禮樂刑罰,是國之大事,而禮莫大於父子之孝,樂莫大於父子之和,刑罰莫大於不孝,這三條你都有問題,你幹什麼事,你也幹不成!所以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名實不符,言行不一致,事就幹不成;做不成事,什麼事都苟苟且且,社會就沒有倫理秩序,就不能興禮樂;禮樂不興,則法度乖張,小人得志,君子遭罪,那刑罰也不中。刑罰不中,就是選擇性執法,不知道怎麼能行,也不知道怎麼不行,說你行,你就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則人民無所適從,手足無措,沒有安全感,沒有安全邊界,不知道哪兒能安身,也不知道哪兒能躲避。

“所以呀!”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理不直,則氣不壯,不可收拾。君子之名,一定是光明正大,說得明白的,不僅說得明白,理直氣壯,而且一定做得成事。君子對於自己以什麼名,說什麼話,是絕對不會馬虎苟且的!”張居正說,一事得,則其餘皆得;一事苟且,則萬事都苟且。若一國上下,萬事都扭曲苟且,那還談什麼治國呢?

孔子這番宏論,震爍古今,不能名正言順,個個渾水摸魚,則一國手足無措,人人都不安全。

那麼問題來了,孔子準備如何為衛國正名呢?《論語》沒有記載,或許孔子子路師徒二人,也沒有就這話題再往下談。於是,後儒就討論了兩千多年,孔子怎麼給這衛國正名。朱熹引用了胡安國的注,說蒯聵欲殺其母,得罪於父,姬輒據國拒父,都是無父逆子,都不可能名正言順而事成。如果孔子執政,以正名為先,一定將事情本末,告諸周天子,請教各方諸侯,共立公子郢,則人倫正,天理得,名正言順而事成。孔老師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子路卻不明白啊!

陸澄這裡問王陽明,說的先儒的意見,先儒就是胡安國和朱熹。

胡安國這個方案,我認為萬萬不可行。說出來,隔牆有耳,孔子和子路自己性命都難保,更不用說,子路是代表姬輒來找老師的。

或許還有一個方案,姬輒迎回父親,讓蒯聵繼位,他做太子。這樣或許是最名正言順的?但這也不可能,南子不會答應,姬輒也不會答應吧。

所以此事,根本就無解。孔子實際上是拒絕出山,不願參與。子路也明白,沒法往下談了。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你前面做下了,後面就無解了。

陸澄就問老師,看王陽明有什麼解。

【先生曰:“恐難如此。豈有一人致敬盡禮,待我而為政,我就先去廢他,豈人情天理?孔子既肯與輒為政,必已是他能傾心委國而聽。聖人盛德至誠,必已感化衛輒。使知無父之不可以為人。必將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愛本於天性。輒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聵豈不感動底豫?蒯聵既還,輒乃致國請戮。聵已見化於子,又有夫子至誠調和其間,當亦決不肯受。仍以命輒。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輒為君。輒乃自暴其罪惡。請於天子,告於方伯諸侯。而必欲致國於父。聵與群臣臣姓,亦皆表輒悔悟仁孝之美,請於天子,告於方伯諸侯。必欲得輒而為之君。於是集命於輒,使之復君衛國。輒不得已,乃如後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聵為太公。備物致養。而始退復其位焉。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順。一舉而可為政於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王陽明回答說:“朱老師的意見恐怕不妥當。哪有一個人對我恭敬有禮,希望我幫他治理國家,我的第一個意見就是廢了他的君位?這於人情天理都不合啊?孔子既然肯幫姬輒,讓子路去跟他做事,想必姬輒是能夠傾心委國以聽孔子意見的。

“姬輒既然能聽孔子的話,想來孔子的盛德至誠,已經感化了他,讓他知道,不孝順父親的,不可以稱之為人。姬輒一定會痛哭奔走,去迎接他的父親。父子之愛,本是天性,姬輒能這麼悔痛真切,蒯聵豈不感動呢?蒯聵回國,姬輒就交出君位,並請求以死謝罪。蒯聵既然已經被兒子感化,又有孔子居中斡旋調和,當然不會接受,仍然要求姬輒繼續執政。而且衛國的群臣和百姓,本來就都支持姬輒,必須要姬輒為君。姬輒就向天下昭告自己的罪行,請命於天子,告之於諸侯,一定要讓國於父。蒯聵呢,也與群臣百姓一起上表於天子,告知於諸侯,稱讚姬輒悔悟仁孝之美,一定要他繼續執政。

“如此,所有因素都決定必須是姬輒繼續復位為君。姬輒不得已,就像後世設太上皇一樣,尊蒯聵為太公,讓他得到尊貴的奉養,然後自己復位為君。

“這樣一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名正言順了,這一舉就可以治天下。孔子的正名之說,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王陽明的意見,確實是唯一的解決方案。但是,孔子並沒有這樣說啊。孔子或許也這樣想,但他沒有說,因為他知道這不可能,這做不到。衛國國君之位,並不是蒯聵姬輒父子兩人之間的事情,還有南子,和不同利益集團的貴族們。就算姬輒要做聖人,也不是他想做就做得了的,更何況他不是聖人呢。

衛國正名之事,也就是國君執政合法性之事,根本無解。

但無解,是人無解,時間會給出他的解。衛國名不正言不順的狀態,後來是怎麼發展的呢?又回到孔悝家事說起。孔悝的母親伯姬,是太子蒯聵的姐姐,丈夫死後,她就跟一個長得很帥的僕人渾良夫私通。蒯聵利用了這層關係,說服渾良夫支持他政變,答應事成之後把伯姬嫁給他。於是蒯聵和伯姬,以及渾良夫合謀,於衛出公十二年劫持了孔悝,脅迫他參與政變,政變成功,衛出公流亡,蒯聵繼位。子路就死於此次政變。蒯聵奪權後,第一個殺了南子。策動政變的關鍵功臣渾良夫,也被他殺了,大概他並不願意自己的姐姐嫁給一個家奴。

蒯聵在衛國君位上也只坐了三年,就被趕下臺,流亡中被殺。姬輒於一年後回國復位。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這道理,孔子懂,公子郢懂,但是子路不懂,南子不懂,蒯聵不懂,姬輒不懂,伯姬不懂,渾良夫不懂,為什麼呢?因為利令智昏,心存僥倖。

蒯聵發動政變,子路本來在城外,他若直接逃回魯國,還可在侍奉老師,但他要主動回去求死,他說食人之食,不避人之難。胡安國評論說:子路知道食人之食,不避人之難為義,他怎麼不知道,吃姬輒之食,本身就是不義呢?

凡事開頭開錯了,往後怎麼你也對不了,不能揮刀自宮,就只能錯上加錯,在錯誤上不斷加碼。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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