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逢3月，陽光曬得我眼前的地面白花花的，喪葬樂隊的嗩吶聲高低起伏，我麻木地跪在靈前，在知賓的提示下，機械地給前來弔喪的人磕頭回禮。
媽走的急，是腦幹出血，分明前一天晚上我倆剛通過電話，可次日早上就接到了弟弟的報喪，我的思緒還留在最後和她通話的場景裡，怎麼也接受不了她走了的事實，可身上白色的孝衣、紙錢、供果、香燭、花圈、哭嚎聲都實實在在，我偷偷地掐了一把自己，不是夢，很疼。
弟媳跪在我身後，她趁給我緊孝衣的間隙對我說：姐，咱媽的葬禮上來的人真可多。我沒說話，抬起昏昏的頭，我眯著眼睛打量起來，來的人確實好多，除了親戚鄰居，其餘的大多數應該是她的學生吧！
靈堂四周的花圈密密匝匝，還有不停趕來的人，男人們面色沉重，女人們大放悲聲，我已經記不清他們之中當年哪些人在我家吃過飯、哪些人留過宿、哪些人被我媽天天掛在嘴上表揚、哪些被三番五次地家訪，都是大人嘍！
如果媽媽泉下有知，看到當年這些讓她殫精竭慮的學生來為她送行，一定很欣慰。媽一生守在這個小鎮，她把青春全給了學生，“新竹高於舊竹枝，全憑老幹為扶持”，媽媽的學生們沒忘記她！
再過兩個小時就要起靈了，我給媽不停地燒紙錢，被火舌吞噬的冥幣騰起歡快的火焰，繼而化成一片金色的星星，像群四散的蜜蜂，侄子說：“姑姑，奶奶收到錢後，一定很快樂。”我不置可否，媽活著時並不愛財，我記得她當老師時經常給學生們墊付費用，也不想著要，她還經常出錢買書送給學生，但我願意相信侄子說的話。
距離起靈的時刻近了，親友們分別排列整齊對著媽的遺像行禮，知賓給不同的人佈置了不同的任務，我看到出殯的車輛遠遠駛來，周圍嘈嘈雜雜，葬禮即將迎來重要時刻，樂隊的人格外賣力地吹吹打打，靈堂前面被人群擋得密不透風。
就在這時，我看到人群中一陣騷動，繼而，人群向兩側散開，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手舉花圈疾步行到靈堂前跪倒，眼淚從墨鏡後面不停地湧出，他邊哭邊說：姚老師，我來了，我來晚了……我在他送的花圈輓聯上找尋他的名字---明宇，好陌生！
他砰砰在靈前磕頭，口中唸唸有詞：老師，你怎麼不等等我呢？老師，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有人趕緊去扶他，他的臉上淚雨滂沱，能看得出他很動情！
按習俗，我遞給他一條白毛巾，他抽泣著接過去，當他摘下墨鏡轉身去擦眼淚的時候，我看到他有一隻眼睛是瞎的。
我問距我最近的梅姐：“你認識我媽有這樣一個學生嗎？”梅姐是我媽早年的學生，在小鎮醫院裡當院長，凡是師弟師妹們，均和她相熟，她搖搖頭。
出殯的時刻到了，我只看到弟弟摔喪盆，至於靈柩是什麼時候裝到車上的，我沒看到，大太陽曬得我渾身冰冷，我被人架著，嚎得內臟疼，最後被塞到家屬車裡直奔火葬場。
媽下葬的時刻，除了極親近的人，外人幾乎都撤離了，在墓地，我在混沌中看到了明宇，他來回奔忙，黑褲子上沾滿了灰土，後背上汗溼了一片，我向陵園的看守借來水和掃帚，把墓四周洗刷乾淨，我向他道謝，他擺擺手說我能為老師做得太少了！然後默站到一邊。
回酒店答謝客人的時候，明宇坐在我身邊，他的電話響了，我聽他說：今天店裡不營業，對不住了，我恩師過世了。我的淚覺又被“過世”兩個字挑起，我忍著眼淚給客人斟酒，媽一定不希望我失禮，菜一道道上來，我看到一個冷拼裡點綴著一朵白色的玉蘭花，我對明宇說這是我媽最愛的花，明宇點頭，把一張紙巾遞給我。
接下來，酒席開始，我和弟弟答謝客人，和知賓交接禮金、打發樂隊、送客人等，待我忙完時，這桌的客人只剩他一個。
他把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我，我推辭，作為禮金，這真是太多了。我倆僵持不下，最後他把杯中的啤酒乾了，他說起了和媽的往事：
我爸去世後，我和媽媽、妹妹投奔親戚來到了鎮上，我媽媽有精神病，鎮裡的小混混們總是伺機調戲她，我就和人打架。
有一天，三個混混兒在死衚衕裡圍住媽媽，我上去解救，卻被人家像縛雞一樣反剪著雙手，他們口中髒話連篇，幾個耳光打得我天旋地轉，他們開始撕扯媽媽的衣服。
我喊叫、掙扎、像要挨宰的獸，我渾身冒火，有個矮子拿著塊板磚對準我的頭，我以為自己快完了，就在這時，一陣自行車清脆的鈴聲傳來，是你媽媽。
那群混混兒裡有人認識你媽媽，喊她姚老師，你媽媽說虧你們還認我這個老師，我是這麼教你們的嗎？看得出那些人怪尊敬她的，你媽媽又說你們快點散了吧，跟前有幾個警察在轉呢，驚動他們好嗎？矮子不想善罷，他說姚老師，你快回去上課，別管這事兒，你媽推開那些抓著我的人，她說這也是我學生，我能不管嗎？
那群人終究是散了。
就這樣，我認識了你媽媽，家裡要生活，我隨人去外地做建築小工，幹了一年，年底工頭不給結賬，我和他理論不過動了手，失了一隻眼睛。
回到家後，我心如死灰，我酗酒，抱怨老天苛待我，我的心徹底涼了。
一天，在藥店裡，我遇到你媽媽，她看到我的眼睛心疼不已，她跟我說了許多話，印象最深的一句是：孩子，你還小，別放棄，再漫長的冬天都能過去，她建議我去學門手藝。
久處黑暗的人會格外珍惜光明，你媽媽的話讓我重新思考人生，兩個月後，我去學校找她，我決定去學廚師了，你媽媽很高興，晚上給我送去500元錢，囑咐我好多話。
明宇揉揉單眼看向我，他說：“我沒有坐在教室裡聽老師傳道的幸運，但她教我明心智、正言行，她改變了我的人生。
如今的明宇在省城有了產業，他力所能及地幫助閒散人員就業，他說要像我媽一樣，即使無法做偉大的事，但可以用心做些小事。年初他為了照顧老母親又在市裡開了間湘菜館，他想忙完後再來看我媽，卻很意外地從送菜人那裡得知我媽離世的消息。
明宇最想和媽道一句”謝謝“，因為媽媽的愛，一粒苦澀的種子熬過嚴寒發芽、結果了。
媽媽燒頭七的時候，我在她的墓地旁發現一株新移植的白玉蘭，原來除了子女，還有人記得她的喜好。（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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