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关于李瓶儿死因的重要线索


《聊斋志异》上有这样一个故事:两个牧童进山,在一个狼窝里发现两只小狼。两人设一计,各捉一只小狼,分别爬上一棵大树,相距数十步。

不一会儿,老狼回来,发现小狼不见了,大为惊恐。

这时一个牧童在树上掐拧小狼的耳朵和腿,疼得小狼连声嗥叫,老狼闻声赶来,气急败坏地在树下又是号叫,又是抓爬,另一棵树上的牧童也照样把小狼抓扭得嗷嗷乱叫,老狼闻声又向那棵树赶去。

就这样,老狼在两棵树之间不断地奔跑号叫,终于心衰力竭,断气身亡。

老狼的死,是由于它无力应付两棵树上的牧童的挑战,如果只有一棵树上的牧童,老狼不仅不会死,还可能最后吃掉牧童,至少可以和牧童相持下去。

李瓶儿的死,与老狼的死有着极为相似的原因,就是说,置李瓶儿于死地的,不仅仅是一方面的摧残,而是两方面的摧残。

读过《金瓶梅》的人,都会震惊于潘金莲驯猫谋害官哥儿的残忍行径,都会愤愤不平于潘金对李瓶儿施加的种种灭绝人性的精神迫害。

毫无疑问,没有潘金莲,李瓶儿就不会有那么悲惨的结局。

那么,李瓶儿的死难道还要归罪于另一种原因吗?

是的,无可否认,还有另一把“刀子”参与了对李瓶儿的杀害,只不过它是一把隐在暗处的利刃,别人很难发现它。

这就是李瓶儿内心处对花子虚的恐惧。

李瓶儿死前是很凄惨的,下体流血不止,秽气熏人,饮食几乎完全断绝,形消骨立,全无人形。

但更让李瓶儿不堪忍受的,却是那笼罩着她的心灵的恐怖气氛。

李瓶儿死前的那些日子,可以说是由花子虚的鬼魂陪伴着度过的。

只要没人在房里,心中就恐怖万分,影影绰绰,似有人站在跟前。

夜里便梦见花子虚,拿刀弄杖,厮嚷不休,花子虚怀中抱着官哥儿,告诉李瓶儿已将她告准在阴司,就要来索命。

花子虚的阴魂使李瓶儿胆战心惊,神思恍惚。

为了驱散恐惧,她一方面极其希望人们来看望她,陪伴她;另一方面,又两次三番地催西门庆去请潘道士来禳解邪祟:“我的哥哥,你请他早早来,那厮(指花子虚)他刚才发恨而去,明日还来拿我哩。你快些使人请去!”

李瓶儿虽然很希望人们来看望她,但有一个人却是例外,这就是花子虚的哥哥花子由。当花子由进来时,“李瓶儿只说了一声:‘多有起动。’就把面朝里去了。”从这样一个细节,不难看出李瓶儿对死去的花子虚惧怕到何等程度。

李瓶儿为什么这么惧怕这个久离人世的花子虚呢?

她死前曾对王姑子说:“我心里还要与王师父些银子儿,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我这罪业。还不知堕多少罪业哩!”

李瓶儿有什么罪业呢?我想这应该是指她在花子虚身上犯的罪行。

李瓶儿虽然没有像潘金糖杀武大那样给花子虚下毒药,但她确确实实是犯了谋杀罪的。

虽然没有向潘金莲那样直接给病中的丈夫吃毒药,但是李瓶儿一方面不给花子虚好好治病、

另一方面使劲儿气他,终于把个花子虚折腾死了。

花子虚死后,李瓶儿却被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和恐惧感束缚住了,而且始终不能将其彻底摆脱掉;这就是她所要忏的罪业吧?

在读《金瓶梅》的时候,你可能会奇怪:李瓶儿为什么要招赘蒋竹山呢?图他什么呢?要财无财,要貌无貌。连西门庆都说:“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么起解!”是不是因为李瓶儿太淫荡了呢?

李瓶儿除了和西门庆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外,就再找不到其他的淫行了,在西门庆家“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样儿也没有”。

因此,在淫乱行为方面,李瓶儿远未达到潘金莲和春梅那样的人尽可夫的程度。

我以为,李瓶儿嫁给蒋竹山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她对花子虚阴魂的恐惧。

花子虚死于十一月三十日,转年正月初九日,李瓶儿到西门庆家与潘金莲拜寿时说:“不瞒众位娘说:小家儿人家,初搬到那里,一自从拙夫没了,家下没人,奴那房子后墙,紧靠着乔皇亲花园,好不空,晚夕常有狐狸打砖掠瓦,奴又害怕。”

可知花子虚在时,尚无狐狸,这狐狸是由恐惧生出来的。

正月十五,李瓶儿泪流满面地跪在西门庆面前,苦苦哀求,要嫁给他,言辞极为迫切而卑下:“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只要与娘们做个姊妹,随问把我做第几个的也罢。亲亲,奴舍不的你!”并告诉西门庆“他没人手,后半截空,晚夕害怕”。

显然心中有难言之隐。

花子虚百日时,她再次提到:“晚夕空落落的,我害怕,常有狐狸鬼混的慌。你到家对大娘说,只当可怜见奴的性命罢。随你把奴做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叠被,也无抱怨。”

这时,她已经急不可待了,甚至打算不等房子盖好,就烧了灵嫁过去,先在潘金莲楼上借住些日子。后因吴月娘阻止,只好作罢,却又催西门庆上紧些盖房。

这一段时间,李瓶儿是在极度的恐惧之中度过的,而恐惧的真正对象也只能是花子虚。

虽有西门庆时时来给她壮胆,但也不过如杯水车薪,扬汤止沸,并不能使她完全摆脱恐惧之网的束缚;因此她不惜一切代价,要尽早地嫁过去,以便得到西门庆的最大庇护。

接着,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西门庆遭了官司,李瓶儿的婚事只好放下。

这时连西门庆的偶然庇护也失去了,李瓶儿的恐惧感达到了最高潮。

《金瓶梅》中关于李瓶儿死因的重要线索

李瓶儿


一天恍惚梦见与西门庆幽会,天明“妇人恍惚惊觉,大呼一声……自此梦境随邪,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李瓶儿就是在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下嫁给蒋竹山的,是为了壮胆。

心理学家斯坦利·沙赫特认为,恐惧可以增加人的合群倾向,高度恐惧的人比低度恐惧的人更愿意合群。

李瓶儿就是在极度恐惧中,饥不择食地抓住了蒋竹山这根救命稻草的。

李瓶儿嫁到西门庆家以后,是否完全摆脱了对花子虚的恐惧之感呢?

我想这种恐惧只会有时轻时重的差别,却永远不会彻底消除。

李瓶儿死时的极度恐惧,绝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有平时的心理状态作基础的。此外,在李瓶儿的生活中,也确实有某些事情在唤醒着她的恐惧。

相面的吴神仙相过李瓶后说:“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法令细,鸡犬之年焉可过?慎之,慎之!”那个ト龟儿卦的老婆子做了更明确的暗示。“那婆子转龟儿,到命宫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来。上面画着一个娘子,三个官人:头个官人穿红,第二个官人穿绿,第三个穿青。怀着个孩儿,守着一库金银财宝,傍边立着个青脸獠牙红发的鬼。”

这幅画会使李瓶儿产生怎样的联想呢?

那婆子又说道:“你老人家今年计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灾,仔细七八月不见哭声才好。”这又与吴神仙的相面不谋而合了。这些话又会在李瓶儿心理上引起什么反响呢?

官哥儿死前,李瓶儿也梦见过花子虚的鬼魂。

花子虚厉声斥骂李瓶儿:“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李瓶儿扯住他衣袖,央求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及至醒来,发现手里扯着的,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吓得李瓶儿“连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听一听更鼓,正打三更三点。这李瓶儿唬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起来”。

在这里,由花子虚的衣袖变作官哥儿的衣袖,引得李瓶儿连道“怪哉”,很可能反映了李瓶儿心中的一种疑惑:官哥儿说不定就是花子虚的投胎转世!这种疑惑又被薛姑子讲的故事进一步强化了。

故事说有一妇人,于三生之前,曾用毒药害死一人,这人就三次投胎于妇人肚中,欲借此杀之。三次生子,均未满两岁而夭折。后被观世音菩萨点化,方知胎儿乃三生前冤家。薛姑子并对李瓶儿断言:官哥“必是宿世冤家,托来你荫下化目化财,要恼害你身”。

这虽然说的是“宿世冤家”,但是最能引起李瓶儿的联想,并使她心惊胆战的,不就是今世的“冤家”花子虚吗?不就是花子虚与官哥儿之间的可怕联系吗?

官哥儿死时,李瓶儿以《山坡羊》的形式痛哭道:“也是前缘前世那世里少欠下你家债不了,轮着我今生今世为你眼泪也抛流不尽。每日家吊提心,费杀了我心。从来我又不曾坑人陷人,苍天如何恁不睁眼。非是你无缘,必是我那些儿薄幸。”这里既有自责,也有对恐惧的反抗。说“从来我又不曾坑人陷人”,正好暴露了她对自己犯下的罪行的不愿承认的心理和恐惧之感。

把以上现象同李瓶儿在花子虚死后和她自己死前的恐怖心理状态结合起来看,就不难明白,李瓶儿的生活是一直被花子虚那阴森森的影子笼罩着的。

这种心理状态有助于我们理解,李瓶儿的性格为什么会出现前后判若两人的大转变。

李瓶儿对花子虚和蒋竹山的迫害,其残酷无情的程度几乎可以和潘金莲相颉颃,但一到西门庆家,却完全变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这不是前后太不统一了吗?

其实,花子虚和蒋竹山时期的李瓶儿,也并非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坏,花子虚自己就曾对人说过“娘子好个性儿”,吴月娘对这位邻居也有过“好个温克性儿”的评价。

李瓶儿对蒋竹山也并没有赶尽杀绝,为了使蒋竹山免受毒打,她还是替他交了那三十两雪花银的。但无可否认,她对花子虚和蒋竹山这类窝囊废式的男人,是没有丝毫感情的;她喜欢的是西门庆那样自负而强悍的男子。正是由于性格上的这种强烈反差,西门庆对李瓶儿的前任丈夫的摧残,不仅不能使李瓶儿可怜他们,反而使她更加蔑视他们;不仅不能使她憎恨西门庆,反而使她更加钟情于西门庆,并因此做了西门庆的帮凶。

张竹坡的评价是:“瓶儿是痴人”。为了得到西门庆的爱,她可以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乃至做出最残忍的事情。

然而,李瓶儿并不是潘金莲那种既丧尽良心又肆行无忌的人,犯罪意识和对惩罚的恐惧感时时在煎熬着她。

这样,进入西门庆家后,她就必须同时忍受来自潘金莲和花子虚两方面的摧残,此外她还要应付环境和地位的变化所带来的不利因素。

正如本篇开始所讲的故事中的那个老狼一样,李瓶几感到心衰力竭,难以招架。老实讲,李瓶儿的竞争实力绝不逊于潘金莲,论财产,李瓶儿是最有钱的姐姐,潘金莲却一无所有,论姿色,李瓶儿那一身最为丈夫喜爱的白肉,是潘金莲望尘莫及的,论风月,潘金莲的那一套,还是从李瓶儿公公由内府传出来的教科书上学来的呢。

特别是在李瓶儿生了孩子以后,西门庆对李瓶儿的宠爱已经大大超过了潘金莲。按理说,李瓶光完全有可能打败潘金莲,至少可以和她分庭抗礼。

但令人不解的是,李瓶儿对潘金莲采取了彻底的不抵抗主义;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就无从解释这种怪现象。事实上,李瓶儿未尝不是把潘金莲的迫害与花子虚的报复作为一个统一体来看待的。潘金莲谋害官哥儿,李瓶儿却不敢对她有半点儿怨言,甚至对西门庆都不提起,但在她的梦中,却不断出现花子虚与她争夺孩子的幻象。

或许在李瓶儿心中,潘金莲不过是花子虚实施报复的一个工具。

恐惧是可以泛化的,在西门庆家,李瓶不仅对潘金莲,而且对所有的人都采取谨慎小心的态度。从不得罪人,对人极为慷慨,但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她的多善良行为都含有收买人心的意图,这正是心有所的表现。她为了保护肚中的孩子,一直对外保密,直到临产前二十来天,才透露给自己的丈夫。

她的孩子神经很脆弱,极怕惊,潘金莲就是利用官哥儿的这个毛病来迫害他的。但这不也正反映了母亲在怀孕期间惊恐不安的心理状态吗?

然而,潘金莲真正残害李瓶儿,是在李瓶生子之后。

那么,在怀孕期间是谁惊了李瓶儿呢?除了花子虚那阴森的鬼影,还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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